第7章 回幽州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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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鄭老板著實過了兩天神仙般的日子。
    不知怎麽,母大蟲似轉了性子,不但許可巧兒進門,三個胡女也沒趕走。柴房苦是苦點,但飯菜不曾短少,亦不見為難。至於鄭老安人麽,知道家裏新添孩兒,歡喜到不行,整日裏抱著小娃娃不撒手。老太太隻管孫子是自家的種,至於長在哪塊地裏則全不在意。
    這關算是過了。
    來到夜間,黑哥先與張氏歡好一番,趁她迷醉,得寸進尺地將巧兒也拉來一道,沒想竟也允了,真是讓鄭老板大出所料。如此兩日,鄭哥日夜辛勞,就有些腰酸。到這日天明,想想這兩三年很得李家兄弟關照,便拉上劉家兄弟去尋李三吃酒。一來表示感謝,再來打算順便談談合夥買賣。
    從李三處他們已知李匡籌同意調防,能回幽州,鄭老板覺著也不錯。安邊已經沒了前途,先回來再看唄。至於說回來怎麽打算,二哥本沒多想,但劉棟盯著李三的燒刀子很久,就想開個酒坊經營。商量去哪吃酒,劉三建議“不如去醉仙樓,有胡姬。”以劉三老板經驗,在這種場所最是好談。幾杯美酒下肚,懷裏美人一摟,嘖嘖。
    本來有些腰酸的鄭哥一聽,腰也不酸了,腿也不痛了,欣然前往。
    醉仙樓,就是過去的醉香樓,新漆了門臉,換了新匾,明顯買賣做大,鳥槍換炮了,處處都透著一個“新”字。黑哥來到,門前招待的安娃子搶步上前,諂笑道“爺爺有日不來,可是想煞了姐姐。嘿,胡姬早到,快隨我來。”小龜奴好記性,還記得胡姬這茬。心下哀歎,也不知哪位姐姐又要遭殃。
    一把銅錢塞進小龜奴懷裏,鄭二道“開個獨院。短不了你纏頭錢。”
    小龜奴依言辦好,辟了一間獨院。牆中積雪未化,與素色窗欞、梁棟相應,幾朵寒梅悄然綻放,掛著冰霜。堂內垂著字畫,有鬆有鶴,有山有水,屏風則以楷書寫著滿篇的《桃花源記》。幾隻暖爐猛燒,使人熏熏欲睡。伺候坐下,就有一眾碧眼黃毛的胡女進來,還真是異域風情,正是李三所好。眾胡姬身上衣料短少,隻三兩張小布片勉強蓋了緊要部位,這赤裸裸的誘惑瞧得二哥眼花,不住叫好。安娃子在邊說項“胡姬能歌善舞,不如瞧瞧?”
    鄭哥歡喜道“瞧瞧。速速演來。”
    安娃子便喚入樂師,彈琵琶、奏胡琴。胡姬和著曲調翩翩起舞,或進或退,忽左忽右,一陣山巒起伏,波濤洶湧,極盡魅惑之能。此等聲色正對鄭哥的脾胃,想抓個胡姬過來伺候,但這胡姬好似不擅漢話,隻好作罷,仍拉了小桃仙在懷中陪酒。安娃子說,這黑廝來看胡姬不會要她陪寢,小桃仙心下稍安,在旁插科打諢十分賣力,定要勾他去折騰胡娘,千萬別來禍害自己。
    鄭守義酒過三旬,眼花繚亂,與李三郎講起這三年從軍經曆,真是酸甜苦辣俱都嚐遍。尤其說那夜火燒聯營,鄭哥不免把一分功勞添油加醋說做十二分,李三郎隻管喝酒賞樂,不拆穿他。幾個粉頭見過什麽世麵,聽他說得凶險,也跟著作態,忽喜忽悲,很讓二哥滿足。
    那安娃子在旁聽說,支楞個腦袋幫腔,道“我說爺爺怎麽不來。聽那酸丁講古,總說甚英雄甚好漢,英雄爺爺不正在眼前麽。奴奴最敬英雄,敬鄭哥一碗。”說著端起一碗酒灌下,十分爽快。
    得個小龜奴的誇讚,鄭老板可不覺有多光榮,撇撇嘴,道“滾你地吧”。架不住邊上小桃仙也來湊趣,勉強吃了這杯。瞧瞧人多不好說事,鄭二摸出幾枚銅錢打賞龜奴,道“你等出去。”
    待人廳內隻餘他四個,鄭二先舉酒盞,道“三郎,這三載多呈大郎看顧,某心中有數。此酒敬大郎。”李三陪了一盞,道“鄭郎說哪裏話。獨木不成林,一花不是春。方今天下大亂,欲求存,就得大家抱團。眾人拾柴火焰高,人多力量大麽。老鄭,該你罰酒一杯。”
    鄭二嗬嗬再飲一杯,道“好。那我也不見外,有事直說了。”
    “你說。”
    “老話說,聚財聚人。我這數十弟兄,吃喝拉撒開銷不小哇。咱豹都不吃空餉喝兵血,但公上錢糧有限,回來幽州,我看未必有蔚州自在。別處不說,隻咱那數千匹馬便難喂養。指著節帥那點賞賜,人心都得散嘍。不如做些買賣,幫補幫補。”一指劉三,“這廝跑慣了塞外。你我合夥開個鋪子,在幽州做做,也往塞外走走。豈不是好。”
    “對對。三郎,你那燒刀子定能發財。”劉三老板入戲過深,有點按捺不住心中激動,感覺說冒了,忙將嘴巴捂住。
    “劉郎快人快語啊。”李三道,“區區一甕酒算什麽。劉郎想發財,道路很多。我聽劉郎家裏不缺錢呐。”
    “家裏不缺,我缺。”劉三苦了臉道,“俺兄弟庶出,分不了許多家財,否則來幹這殺頭買賣麽。”邊上劉四大大點頭。哥倆雖然差了幾歲,卻形象十分肖似,一捧一鬥,非常搭調。
    李三道“那劉郎說說想怎麽辦。”
    李崇武沒有拒絕,劉三倒把想好的勸說之詞憋在口裏。燒刀子這種爆款,不應該反複勸說拉扯才能談妥麽,局麵有點出乎意料,劉老板想想道“我家在柳城有鋪子,俺去要來做個落腳。嗯,幽州這塊你說怎辦就怎麽,我麽,主要往營州那邊走。用這酒換山珍皮貨回來,兩頭有賺。啊,貨麽,可以算分子分錢,亦可俺出錢買下,但是營州便莫再有別家經營。回來幽州也都有閑,眾弟兄無事,押運送貨,賺些進項卻不是好。公私兩便麽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,好個公私兩便。”李三道,“成。這樣,咱們兩家合夥,我隻管出酒,你來經營,回頭談個價錢拿貨,隻要不在幽州賣,都隨你。”劉三感覺談得過於容易,怎麽像天上掉下個金坨子。有這好事?真掉下來也得砸死我吧。認真問“說正事,三郎莫耍笑啊。”李三道“耍笑什麽。我賣酒隻為籌集軍資,經營牽扯精力,總要有人來幹。做生不如做熟,我放心給你酒,你按時結賬,咱們各取所需,都省心,有何不可。反正你敢不付錢,自有人尋你。嘿嘿。”都不要我出頭,敢動大頭兵的錢,看有沒有人殺你全家。
    “如此,那說妥了?”劉三看李崇武不似說笑,不確定地問。李三道“大體如此。詳細還要劉郎列個章程。貨價、賬期,如何分潤,都要寫明。我說了,這是軍資,出不得差頭。”
    “善哉。”眼見談得不錯,老鄭不失時機把桌一拍,道,“吃酒。”張手叫來小安,讓把胡姬、粉頭喚回。說妥了買賣,劉三興致高漲,頻頻舉杯敬酒,鄭二摟著姑娘吃得盡興。
    邊上小龜奴聽他們又講軍伍中事,目露神往地說“俺聽說個趣事哩。”
    二哥停酒,打眼角覷他,道“你有甚趣事?”
    小龜奴頭一歪,道“是你軍伍裏事嘞。”
    “說來聽聽。”二哥隻當這廝胡扯。
    “李大帥這不又出征了麽,傳說行前大酺,這廝睡了李二娘子。嘖嘖。”小龜奴一臉賤樣,這麽喜聞樂見的故事,鄭哥果然來了精神,道“當真?”小安一看鄭哥居然不知,非常得意將胸一挺,道“豈能有假,城裏早傳遍了。嘿嘿。”便添油加醋說起來,道是李匡籌老婆如何美若天仙,勾了李匡威的神魂,這廝在家宴上吃得興起,就把弟妹給辦了。不知怎麽就傳得滿城風雨,雲雲。
    鄭哥嘖嘖稱奇,邊上李三忽然推說有事要走,又叮囑他記得明日返程,莫要貪杯。再三留他不住,隻好放去。正主走了,黑哥吃酒沒勁,一手一個抄起兩個胡姬自去風流。不敢留宿,酒醒回家。不提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次日,眾人啟程回返。
    這一路李三郎更加心事重重,隻催大家快馬加鞭,搞得氣氛非常壓抑。卻因冰雪覆蓋道路,想快也難,還是月中才回安邊。進城李家兄弟去將府繳令,鄭哥自回營去。聽說即將回返幽州,弟兄們都很高興,人人喜氣洋洋,就商量著回去怎麽花天酒地,彌補逝去的青春。不少人盤算何時換防兵馬能到,更有許多跑來點算財貨準備拉回家去,劉老板一心惦記開酒鋪子,接待這些殺才煩不勝煩。
    這日鄭哥出完早操,正抱著油條、胡餅就著羊奶、醬菜大嚼,劉三兄弟倆神色慌張地靠來,道“鄭哥,出大事了。”看這哥倆一副死了娘的喪樣,老黑隨口道“天塌了。一驚一乍。”
    劉老三眼珠轉一轉,道“四郎你說。”
    劉老四勾著腰,道“我,我聞李二反了。”
    “反了?誰?什麽?”大唐天下最不缺就是姓李的,李二,哪個李二?反什麽?這說得含含糊糊,鄭老板根本就沒明白是怎麽回事。
    劉老三隻好出言說明“李匡籌反了。”
    “噗!”老鄭一口羊奶噴出大半,糊了劉三滿臉,瞠目道,“誰反了?”
    劉三將臉一抹,道“李匡籌反了。”
    “李匡籌?”鄭守義愕然。
    “啊。”劉家兄弟異口同聲。
    消息過於震撼了。李家哥倆簡直是兄友弟恭的典範,當年跟著他老爹一起弄死了李可舉,後來李匡威上台,哥倆兄弟情深,每次李匡威出征都是李匡籌看家,從沒出過紕漏,怎麽這哥倆打起來了?鄭二放下碗筷,道“速講怎麽?”
    劉三道“早上我去買羊,聞說這廝在幽州自任留後,要與李公做對。”
    鄭二仍覺不可思議,問“你從何聞來?”
    劉四道“與劉守光所部閑聊聞來。”
    這沒跑了,大頭兵的小道消息一向信譽保證。
    鄭哥一拍腦門,道“我知了。”
    劉家哥倆異口同聲道“怎麽?”
    “前次回去,便說這廝出征前大酺將李二家娘子睡了。走得匆忙,我道是小安胡扯,怕不就因這個。忘了?你倆也在。”鄭哥說著又拍腦門,回想起來,那日李三就是聽了這個忽然要走,回來這路也是悶悶不語。
    定是如此。屠子哥下了結論。將點殘羹一口吃盡,抓起袍子就走。趕到李崇文處,已是濟濟一堂。“老秦。”鄭守義抓住秦光弼,道,“真反了麽?”也不知怎麽,二哥竟然有點興奮,許是平靜日子久了,缺些刺激。
    “爺爺沒反。”看這廝唯恐天下不亂的勁頭,秦光弼直翻白眼。
    “欸。”鄭隊頭左顧右盼,不見大李也不見李三,道,“李頭呢?”
    秦光弼隨口答他“在劉帥那裏。昨夜去了還沒回來。”
    “是因李匡威睡了這廝老婆麽?”
    瞧這老黑形容猥瑣,秦哥十分無語,道“問我?俺又沒睡,哈哈。”
    “哎呀。”鄭二心中感慨,早兩年老大就說,保不準幽州會有叔侄相爭,得,直接兄弟反目。壞了,老大還在李匡威那裏,他哥倆打起來可咋整,不會帶累了老大吧。想著想著,鄭哥麵色就有些不好,也沒心情看熱鬧瞎起哄了。
    秦光弼看這黑廝沉臉,問道“怎麽?”
    鄭二愁苦道“俺大兄正隨匡威出征,如何是好。”
    這事秦光弼也不知如何分解,隻說“鄭兄吉人天相,必能無恙。”不是老秦敷衍,實在沒法解答。
    眾人交頭接耳等了許久,大李兄弟終於回來。看滿堂丘八,李大道“都來啦。坐吧。”想要放鬆一下氣氛,但他自己都輕鬆不起來,無奈道,“皆知了?”眾人紛紛稱是。“留後以不義討李公,起兵幽州。”李崇文語氣平淡,還有那麽一點無奈,道,“劉帥聚將商議如何應對。”
    “劉帥怎麽說?”張德道。
    李大道“他家破事劉帥不想摻和,但之前說要換防軍中皆知。此時鬧起來,怕一時無人顧上這邊,劉帥讓各自隊伍看好,安撫軍心,莫鬧出亂子。”鄭哥不能理解,問“這是怎麽?”李三郎答“留後舉兵,人心未附,李公數萬大軍在外,他倆不先分勝負,誰顧得上安邊。”黑哥一聽不樂意了,惱道“三郎,前麵這廝可是說好讓咱回去。不成,俺得回家看看,他兩個鬧,我不放心家裏。”
    李崇文兄弟二人眼神相撞,都苦笑搖頭。
    秦光弼道“劉帥怎說?”
    “劉帥也說沒主意。”李崇文眉頭微皺,道,“李公家中不和,卻讓我等難做。盧龍數萬大軍在李公那裏,幽州不過萬餘甲兵,勝負難料。今日之計,莫如作壁上觀,待他二人分出高下。”
    張德眯眼笑道“我看成。這裏數千精銳,在鎮中也不算羸弱。不論誰成誰敗,皆要給咱個說法,或者還有許多好處也說不定。屆時,劉帥去談,若能換個福地鎮守也不錯嘛。”
    眾人皆齊齊稱是。在河朔三鎮,換節度使不是稀奇事。對他們這些武夫來說,新主子為了坐穩位置,定要出血,發下好處不少。大家都覺劉大帥見機明白,可以信任。但鄭守義不知怎麽,屁股底下小馬紮嘎吱作響甚是煩人。李崇文說著指指鄭二,惱道“那胡床上有刺麽,坐不住滾出站著去。”
    鄭二心憂家裏,更擔心大哥,抓抓臉,勉強坐住。
    李什將情知這黑廝心意,緩緩語氣道“知你惦記家裏。在座誰不擔心,稍安勿躁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