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回幽州(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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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卻說大李進去軍議,鄭二繼續在門前掃聽。可惜昨夜鬧得一宿,大頭兵們也都累了,一個個精神萎靡,也沒甚好說,無非是暢想著回了幽州瀟灑。對於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,人人都很興奮,詞裏行間,處處充斥著美好的遐想。待李崇文回轉,傳下劉仁恭將令,各隊頭趕緊回營整頓兵馬,準備三日後出城。
劉大帥正式軍令下達,城中上下歡騰,軍士們自發組織起來,歡送劉雁郎、劉守光出城,場麵之熱烈歡騰,足可融化冰雪。老劉說話算話,每人發下四匹絹的賞賜,承諾幽州之行,所得財貨皆歸軍將,士氣更加高漲,送走了前軍出城,殺才們歡歡喜喜回營打背包,準備勝利大遊行。
劉三哥過來有些為難,道“窖裏有些財貨怎辦?”
軍士本欲將個人財物全都打包帶走,李三卻傳下軍令,豹子都隻許攜行軍資,財貨一律不帶。弟兄們辛苦三年,人走了,錢不帶,這是什麽操作?二哥也有些為難,糾結片刻,道“有軍令,先放窖裏吧。你去說說明白,事成回來再取。”
豹都今有一千多人,全是騎兵李大也養不起,遂分前、中、後三營。前營、中營是兩個騎營,各有三百騎,張德領著中營,前營則是李崇文親統。後營五百人,由秦光弼管理,隻有百騎,剩下四百都是騎馬步軍,戰技差異先放一邊,在裝備上的主要區別是隻配兩匹馱馬,或者騾子、橐駝充數,都是代步馱物,沒有戰馬配給。另有二百多輜重輔兵編做一營,都是李三郎的地盤。此外還有百多斥候、傳騎,亦由李崇文一把抓了。
大李本想讓鄭二帶領這些騎馬步兵,因他這個硬件比較特殊,良駒難尋,當騎兵著實難過,怎奈鄭哥死活不幹,升官都不幹。大李一怒之下,讓他給秦哥打雜,如今是秦副將手下兩個騎兵隊中的一支。
如此,上上下下一千四五百人,統共三四千匹戰馬、馱畜,其中戰兵滿滿當當一千一百,妥妥的安邊三大王牌主力之一。另外兩個,一是劉雁郎部,一是劉守光部。單無敵麽,那是劉仁恭的親軍,精銳也是精銳,但不能這麽算。
三日後,豹子都浩浩蕩蕩出城,跟隨劉將軍東歸。
與來時不同,此次大李負責殿後,押運輜重,這事情就比較多。不過搬運輜重另有輔兵、夫子出力,豹子都隻管護送安全。鄭二邊走邊向秦副將請教“李全忠鬧事時俺還小,據說殺傷不少。今次怎麽跟玩鬧一樣?匡威手下數萬精銳,這說散便散了?”秦光弼也有點納悶,道“是啊。”他也以為大小都會做下一場,居然兵不血刃。
出發不久,前麵傳來消息,說是居庸關無人看守,劉雁郎、劉守光已占關溝。
居庸關,又稱軍都關,主要地形就是一條夾在兩山間、南北走向二三十裏的關溝,正好卡在幽州通往山後草原的要路上。與後世不同,國朝的風格是對外積極進取。盛時,向西打到瀚海即中亞鹹海,甚至一度在伊朗搞了個波斯都督府。北部草原,雖然控製力有點動蕩,但是總體來說大唐的穩定控製線一直在陰山以北,整個漠南草原都在懷抱之中,後世鄂爾多斯、呼和浩特這些蒙古王爺的馬場,都是大唐鉗製草原的大後方,根據地。
若說國朝的國防政策是什麽風格,那就是進攻、進攻再進攻。如果不打,隻是因為打不動而非不想打。這股子悍勇,是刻在大唐武夫骨子裏的。比如,哪怕是被劉仁恭稱為草包父子的李全忠、李匡威,都從來沒想過要困守居庸關。跟河東搞風搞雨,就直接占了安邊作為西進基地,同時還不耽誤邊上媯州常去草原打秋風,東北防線也在後世赤峰一帶。
近三百年基本都是壓著胡兒打。
因此,千年後鼎鼎有名的居庸關,在而今隻是個二線小關卡,沒有雄偉的關城,隻是日常駐紮了百十個戍卒,作用也非守關,而是負責從往來商賈身上刮錢。眼下顯得重要,僅僅因為這是軍都陘的東南口,出了關溝就是坦途,跑馬一日可達薊城。若被人堵在這裏出不去,劉窟頭的大事可能要廢。
得知前路暢通,軍心又振。居庸關都沒堵,看來此次定能成功。
又行數日,豹都與輜重抵達居庸關時,劉仁恭已歇足兩日。他專門要求大軍同日入關,八千兒郎,要走出感覺,走出氣勢。劉仁恭已拜訪了高家兄弟,對於蔚州軍的合理要求,高思繼深表同情,大軍路過,懷戎不但緊守城門絕不添亂,還送了一波糧肉勞軍,上演一幕軍民魚水情的感人畫麵。
山穀中,蔚州軍聯營十數裏,燈火通明,從天空望下,渾似一條蜿蜒的火龍。軍士們盡道前線順利,勝利在握,笑聲陣陣。
軍中人人皆歡喜,李三郎卻有點憂慮,跟大李蘑菇道“大兄,氣氛不對啊。”李崇文這些日行軍也有些疲乏,早早裹在被帶裏烤火,聽弟弟又來烏鴉嘴,笑問“哪裏不對?”
李三道“軍心渙散。到了城下,若李匡籌發兵來攻,如何是好?”
李崇文聞言,身子挺一挺,笑道“什麽?”看向弟弟似是看個稀奇動物,道,“你呀,不懂軍中規矩。尤其在河朔三鎮,似這等新帥上任,皆要安撫部眾。李匡籌區區一萬兵,我鎮方圓千裏,哪裏夠用?隻有安撫了高帥、劉帥這些外鎮軍,穩住各州縣兵、戍兵,他才坐得穩帥位。我等隻求回鎮,合情合理,你看高帥沒來為難吧。
你道這是劉窟頭自己鬧?都看著呢。這就是給全鎮打個樣。看看這廝是真不懂,還是不講規矩。若他不懂,待我軍到了薊城,自然有人與他分明白。若這廝確實不講規矩,那便是自絕於全鎮,得不償失。他那點人,能看好幽州就不錯了,其餘諸州總要有人鎮守,給誰不是給,何必呢。
將來咱家事業大了,若有幸能治一鎮,亦要如此安撫各部。別人不說,秦郎、張郎,嗯,鄭郎,承嗣,這些皆要有所交代。此刻匡威還在成德,匡籌更不敢造次。若他不講規矩,咱弟兄將匡威再抬回來,他死不死?我軍此次本就不為打仗,問問都是親戚,打什麽。”
李崇武道“但李匡籌已經壞了規矩。前麵即不發糧又不調換,連個說法都沒有,見都不見劉守文。”李大道“不發糧是他沒糧。青黃不接,隻占個幽州,哪有糧給安邊。不發兵是沒兵,所以我軍回來了嘛。屆時他溫言撫慰,安頓好地方也就是了。幽州之外他本也拿不住,我等奉他為主,彼此兩便。”
李崇武仍搖頭道“大兄,一葉落而知秋,見微知著。李匡籌能驅逐兄長,是為不義。承諾調換我軍回鎮,卻出爾反爾,這是無信。哪怕無糧無兵,亦可主動讓我軍撤回鎮內,昌平,檀州,隨便往哪裏安置,哪怕野地紮營也是個說法。他不聞不問,要麽這廝不講規矩,要麽這廝不懂規矩。不論如何,大兄你那套規矩想要束縛這貨,隻怕無用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,小心駛得萬年船呐,大兄。”
李崇文是典型的藩鎮武夫,與李三想法有些不同。但是李老三把不信不義都搬出來了,咳,如今的大帥,有幾個講信義的。也罷,弟弟有著赤子之心,做哥哥的必須鼓勵。而且,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話倒是不錯,萬一李匡籌是個奇葩呢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。
“你小子。”李崇文點了弟弟額頭一把,“我說來時你讓全軍不帶財貨,便是防匡籌這手吧。”李三郎道“若事成,財貨隨時能取。萬一不諧,也走得快。”
“你不大看好這次?”李大很是奇怪,弟弟對這次兵諫始終態度消極。
“凡事預則立,不預則廢。此次犯了兵家大忌。成是僥幸,不成是必然。”
李崇文想想也對。若全軍戒備,匡籌見無隙可乘,事情反倒能成。似這般嘻嘻哈哈,萬一人家下黑手,還真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就打算起身,卻被李三郎拉住“大兄何往?”
李大理所當然地說“我去給劉帥提個醒。”弟弟卻沒無意鬆手,李崇文道,“你還有話說?”卻見李三目光閃爍,道“大兄。劉窟頭並非明主,咱也不能久居人下吧。”
定定地看著這個剛才還滿口信義的弟弟,大李緩緩躺回睡袋,道“你說。”
李崇武在大哥耳畔道“除非劉帥坐了節度使,咱們能水漲船高,否則這次就算回鎮,與我何益?不如……李大抬手止住弟弟後麵的話,示意他出去看看。等李三出去轉了一圈回來,大李再次深深地看了弟弟片刻,倒頭睡去。
……
幽州城裏,雞飛狗跳。
劉仁恭大軍盤踞居庸關的消息傳來,驚得李匡籌蹦起三尺高。大哥李匡威在成德混的風生水起,聽說王鎔都快管他叫爹了,萬一哪天跑回來可咋整。鎮中各州、各軍態度曖昧,城中數萬回來的軍士也無從安放,李匡籌是夜夜難眠,生怕哪天一睜眼,哦不,就怕夜裏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。
劉窟頭這又來幹什麽?來奪江山麽?
剛剛聽說,李匡籌甚至都生了撒腿跑路的念頭。隻有一萬部下可信,這都是多年來跟隨自己征戰的老弟兄。但是看住城裏的幾萬殺才就要牽扯許多人手,哪有精力應付劉窟頭哇。據說也有過萬大軍,還是跟獨眼龍周旋了三年的精銳,想想都覺著腦仁疼。
一將道“大帥。劉將軍戍守安邊三載,也該回來。派人給他去個信兒,問問這廝想去哪裏,讓他自取。左右一時我等也顧不上。”
“是啊。如此,其他各州也都放心。”
這話真是戳了李匡籌的肺管子,心窩子。迄今為止,除了孤零零一個幽州城,整個盧龍鎮誰也不聽他的。李留後的臉有點黑,但殺才們渾然不覺。一將還來傷口上撒鹽,道“據聞媯州城門緊閉,這是看著呢。”說到一半忙把嘴捂,媯州的事你怎麽這麽清楚,想幹什麽?挨了李匡籌一記靈魂的凝視,低下頭去。
還有不知死的換了思路,說“大帥。我看營、平各州,即遠且沒甚要緊。劉窟頭對付胡兒很有一手,讓他去看草原正好。那邊沒有戶口,錢糧都看鎮中撥給,還怕他翻天?安置這廝去吧,當無話說。”
“營州?那還有麽,還有啥?平州?唉,我說,別你我在此瞎猜,遣人當麵問問這廝怎樣。未知人家自有想法呢。皆是一家人,好好談嘛,真鬧起來,難道讓外鎮看笑話?”這把鹽撒得也是真準。
忽有一將又想到什麽,大腿猛拍,道“要麽讓這廝去,去瀛、莫看著匡威去?”成功轉移了矛盾方向。邊上一將擊節叫好,道“哎,妙,妙哉。早說這廝與匡威不和,所以給他丟去安邊吃土,咱給他挪南邊去。狗咬狗,哈哈。”
一下打開了思路的丘八們紛紛附和。“對對對。當初便是匡威卸了他兵權丟去景城,去安邊也不是啥好所在,正是一對冤家。這廝不是能打洞麽,正好去成德挖牆角。善哉,善哉!”
別看都是李匡籌的老部下,但武夫們有自己的邏輯。劉仁恭守蔚州,跟高家鎮媯州可是不同。媯州山川懷抱,有屯田有人口,那就是高家的地盤。蔚州那是什麽鳥地方,麵上說是外鎮軍,其實是戍兵。按大唐軍製,守邊塞的戍兵一期三年。甭管喜不喜歡這廝,人家劉仁恭在蔚州兢兢業業,李匡威幾次西出都伺候地妥妥當當,哪怕沒救下赫連鐸,一把火燒獨眼龍的連營也不白給。吃三年砂子了,是該回來。盧龍不比內地,是邊塞,這規矩壞了,以後誰還肯去守邊?為什麽方鎮的軍隊比朝廷有戰鬥力,不就因為方鎮比朝廷講規矩麽。
這眾武夫都是憨批,口徑一致,居然認真研究起怎麽安頓劉仁恭,完全跑偏了方向。李二心中大罵這些混蛋,卻隻能默默無言,末了借口天晚,讓這幫蠢貨趕緊滾蛋,自己坐在堂中發呆。有點後悔,不該搞這把,節度使真不是人幹的。有點想哭的衝動。
趙珽去而複返,道一聲“主公。”
李匡籌疲憊地示意趙珽坐下,忍不住道“彼輩無識啊。”
趙珽如何不知他的心思,明知故問道“可是為劉仁恭之事。”
“劉仁恭引兵來,我便安撫他。那別個來,是否也要如此?彼獨眼龍乎?朱全忠乎?李茂貞乎?”李匡籌這話說了一半,後麵還有半句“某是李唐聖人乎”好歹沒說出口。其實挺貼切,如今的強藩,動不動就帶兵去京師向天子請罪,然後天子屁也不敢放一個。李匡籌豈能在盧龍開此惡例,那以後還能好麽。
趙珽心說,早勸你好好安頓劉窟頭,人家要求也不過分,又不發糧又管人死活,能不鬧你麽。如今騎虎難下了吧。可恨他就在李匡籌的船上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隻能昧著良心給他擦屁股。在李匡籌耳邊如此這般,這般如此。果然說得李匡籌歡顏,道“我得趙公,如……嗯……
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