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出路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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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再說豹子都一路西逃,雖丟了不少財貨在營中,好在軍械馬匹損傷不大,乘亂甚至還卷了中軍、輜重營不少逃散的畜牲。最要緊是豹子都建製完整,主力皆存,真是不幸中的萬幸。隻是凡事有喜有憂,老劉損失慘重,豹都卻連個皮毛都沒擦破,不好看呐。
前腳入城,劉帥的使者後腳便到,傳大李前去軍議。
做賊心虛的眾人一把拉住老大,皆道“去不得。”此次作壁上觀,李老三就是始作俑者,心下最虛,拉著大哥道“大兄,龍不可離淵,虎不出山林。劉帥損失甚巨,恐並我軍。”都是盧龍好兒郎,誰能比誰缺根弦。
“怕甚?”李崇文深知劉仁恭此時是隻病貓,入城前斥候回報,前麵跑回來隻區區不到二千人,原先留在城裏的多為羸弱,等於此刻城中不到三千可用之兵,一半都是他李大的人馬,尤以他的豹都建製最完整,戰力最強橫。李大跟著也就有點囂張,挑眉顧盼左右道,“蔚州死地,正是同舟共濟之時,他敢亂麽?”
“不怕一萬,隻怕萬一。”李三郎繼續勸阻。
“是啊。”經了幽州城下的挫折,眾人對李三郎這個小心駛得萬年船都很信服。誰敢說劉仁恭不會狗急跳牆呢。
李三咬牙道“阿兄,推說路上受了風寒。我去。”
弟弟要為自己頂缸,李崇文一手輕撫其肩,又環顧眾人,道“三郎勿憂。這樣。鄭郎,帶上你鄭字隊隨我去軍議。秦郎,張郎,三郎,你等在此主持大局。若……若……大李心念數轉,道,“萬一有變,秦郎你來做主。這千餘兒郎就托付諸位了。”說著躬身一揖到地。
眾將亦忙回禮。
鄭哥非常實在,抓緊在裏麵套了鎖甲,又外掛一套精鐵的明光甲,大幾十斤鐵皮上身。腰懸鋼刀,懷揣短刃,兩邊靴裏亦各塞進一把短刃。這才領著本隊五十甲士,護送李大去往行轅。
劉仁恭的行轅位在安邊城的西北角,大門口站著數名軍士披甲執槊。看有許多甲士湧來,踩得一陣地動山搖,衛兵很是緊張。鄭隊頭一伸手,劉三哥掛著一身鐵葉嘩啦啦跑上前麵交涉,笑嗬嗬道“李什將奉命前來,煩請通傳。”
幾個軍士緊張歸緊張,架子終究不垮,強做鼻孔朝天狀,一小校道“劉帥有令,李什將來到,便請裏麵說話。”劉三拱拱手,就打算進門領路,卻被兩個門衛攔下“且慢。李什將入內,爾等在此等候。”
黑哥一見,還管你這個,不等分說,衝前一掌劈翻了裝腔的這廝,倒在地上口鼻竄血。怒道“狗雜碎,滾。”虎軀一挺,頂開衛兵,護著李什將裏走。奶奶地,城裏一半精銳在手,怕個鳥。百多年來,盧龍兵殺節帥都殺出傳統了,還在你個連節帥都不是的病貓麽。
李崇文默默不語,低頭進了行轅。
豹子都在安邊城裏是有一號的精銳,鄭二的鄭字隊更是凶名在外。敲詐單無敵,倉庫鬧事打衛兵,劣跡斑斑呐。士卒們看這群丘八殺氣騰騰,哪敢招惹,有幾個連滾帶爬在前報信,剩下的跟在後頭倒似護送一般。
李大皆做不見。
再一轉,到堂外。還是幾個軍卒站崗,慌慌張張上來阻路。二哥打眼觀瞧,一張熟臉也無,這次也不用劉三去交涉了,在李大前麵把虎軀一橫,道“李什將奉劉帥令軍議,你等閃開。”上來一卒,眼看屠子哥形象猛惡,奈何職責所在,硬著頭皮哆哆嗦嗦說道“副將以上可入。”意思你鄭哥一個隊頭,就不能進。李崇文趨前一步,指指鄭哥,道“此乃鄭副將。”又對老黑道,“令彼等在此等候,鄭郎你隨我來。”
這又升了這是?鄭屠子還來不及細想,抓緊對舅哥道“交給你了。”用鼻孔歪歪衛兵,給張鐵匠遞了一個眼神。張舅哥心領神會。衛兵又說要李崇文、鄭守義解下武器,鄭哥再次翻臉,把碩大的身軀一擠,仍將麵前的小嘍囉撞開,李崇文則目不斜視地踏步而去。
他倆剛走,老鐵匠暴起發難,繳了衛兵刀槍,自己站起崗來。
來到一座大屋前,半敞著朝陽的一麵門窗,十分亮堂。劉仁恭端坐正中,兩邊麵孔都很熟悉。劉守文身著軍袍神色平靜。單無敵一身披掛,眉間略顯緊張。劉雁郎垂頭喪氣。劉守光則是一臉血汙,發亂甲損的,也不知幾日沒有清洗,這是做給誰看?
李崇文尋到空給自己的坐墊坐下,就在劉雁郎與單無敵中間。二哥端立在他身後,左手落落大方地搭在腰間橫刀柄上,把一雙虎目看了堂內眾人一圈。
從前李大有時自己來,帶李三郎也來過,秦光弼、張德也都是熟麵孔,但今天立了這麽個黑臉漢子,真是頗顯不同。劉仁恭當然認得這黑廝,卻故作不知,道“這位是?”
“劉帥,此乃鄭隊正。一向作戰英勇,屢立功勳,從夥長到隊頭,俺想提拔他做個副將,正巧今日帶來請劉帥過目。”李崇文恭敬答道。升副將,李崇文自己做不了主,本該層層上報找節度使走程序,現在麽,肯定是用不著了。
劉仁恭十分威嚴地點點頭,道“哦,鄭隊正。善哉。”
鄭哥微微頷首,算是有禮,黑手卻片刻不離刀柄。心裏在想,善,善個屁。誇我敲了單哥一筆麽,還是善在俺鬧倉庫打守軍。想到這裏,他不自主就往邊上單可及看去,正巧單哥兒也扭頭看過來,兩人目光一觸即分,都有些尷尬。
劉仁恭道“人齊了。”看向劉守光,道,“你自己說吧。”劉二麵色憔悴,道“那夜,匡籌以民夫出城,假意勞軍,孩兒大意,未能識破歹人奸計。父帥,孩兒無能,誤了大事,請領軍法。”劉仁恭怒道“豎子。數千兒郎飲恨,軍法?來人,拖出去斬了。”
劉守文忙撲出來道“父帥。匡籌包藏禍心,不能全怪二郎。再說彼時軍心驕狂,亦當有此敗。現下東有匡籌,西有河東,安邊已成死地,數千將士命在一線,正當上下同心共度危難。請父帥收回成命,允他戴罪立功。”
其餘眾將皆俯身道“請軍使收回成命。”連大李也跟著拜了,堂內唯鄭哥孤零零扶刀而立,造型非常突兀。心曰,要殺早殺了,奶奶地這是做給誰看。回想起與小劉相處的點滴,鄭二其實頗有些感觸。
劉仁恭目珠數轉,道“且留他一命,五十鞭,不許再勸。”
這次果無人勸。上來幾個軍士,拉著劉公子去了。
劉大又道“父帥。那我軍當如何行止?”
劉仁恭輕撫額角,道“咳。我心中煩亂,亦無定計,議一議吧。”
堂中一片安靜,隻聽得外麵傳來劈劈啪啪的鞭響。過得片刻,劉守光鞭子抽完被人抬回,背上遍布鞭痕血跡,無法端坐,隻好趴在坐墊上。但這劉二真是耐不住寂寞,還要仰著腦袋道“去草原吧。我軍仍有三千甲士,城中甲仗軍資不缺,湊湊四五千騎不在話下。才開春,熬了一冬,胡兒馬匹羸弱,我軍兵精甲利,破之必矣。去營州,那邊有軍寨可供安身,各寨兵少,逐一收服,數月可得萬餘大軍。待幽州有隙,便可揮軍南下。
獨眼龍當年就在韃靼那裏撿了條命,我軍怎就不能?禿頭蠻各不統屬,最強之迭剌部至多不過萬騎,皆牧人爾,何足道哉。待收其部眾,震懾餘者,禿頭蠻不足為懼矣。奚人一盤散沙,室韋無膽,更不在話下。
父帥總說幽州坐南望北,不可不重視胡兒。若得幽州,自然是以南馭北,如今也不過倒個個,先北取胡兒,再南謀幽州。匡籌識淺,此番隻因天時不在我軍,哼,但他想坐穩盧龍,休想。”
劉雁郎亦道“唉。我聞塞北諸寨堡近來屢被抽調入關,已棄了幾個堡子,餘者亦甚難過。我軍千精銳過去,正是兩便。合各堡寨湊個萬把甲士,趁春夏胡兒虛弱,犁庭掃穴。又沒城牆,好打。”
“先取迭剌,製其親眷,以降虜為前驅,契丹不足懼。奚、室韋與契丹皆有仇,可為臂助。收其精壯、馬匹,養上一冬,一俟幽州有變,可從渝關南下。唉,真成啊。”這次是單無敵說話。
李崇文像是才識得劉守光一般,目光在他身上來回逡巡。
鄭哥亦覺這個局麵跟預料不大一樣,似乎很和諧麽。尤其這話題關係全軍命運,他也好奇。聽小劉一說,頗覺有理,便把兩隻黑手揉搓,想起草原的好處來,也想分說幾句。卻覺到李崇文輕碰了自己一下,屠子哥連忙收攝心神,重啟警惕。
“住口!異想天開。”劉仁恭十分頭疼,這幾個蠢貨真在討論經營營州麽?他是說過要經營草原不假,但那是作為幽州北屏,要等自己坐鎮幽州,派軍收拾胡兒聽話,但不是他老劉帶著人跑去草原做喝風的可汗啊。可汗聽著響亮,好麽?好個屁。真好,胡兒為甚天天鬧著南下。一天到晚腥臊惡臭,時刻與牲口為伴,劉大帥誌存高遠,想想就受不起這個苦哇。
劉守文道“父帥。幽州一時回不去。若不去北麵,便隻有往西。奈何李克用與我為宿敵……
顯然,為了出路,兒子、將軍們都有所思考。
劉仁恭忽然起身,來回踱步,忽道“隴西郡王乃朝廷柱石。昔年巢賊在關中,諸將逡巡不前,是郡王親冒矢石、力挽狂瀾。某,仰慕已久。隻因人在盧龍,身不由己,至有這許多誤會。某聞郡王豁達率直,最能容人。盧龍即不留我,不如去投。諸君以為如何。”
二哥聞言一怔,這不是胡說八道麽。獨眼龍啥時候成朝廷柱石了?就他火燒長安,埋葬神策軍的豐功偉績,長安天子都不能同意吧。
劉守光偏頭不答,劉守文與單可及對視一眼,單可及道“劉帥。額,這兩歲我軍守蔚州,與河東軍多有摩擦,貿然前去,呃……可如何是好?”
“單哥兒所慮者,正是某為難之處啊。”劉仁恭說著,眼神就往李崇文身上瞟來。李崇文稍一思索,道“劉帥,末將願往河東一行,為大軍開路。”劉仁恭麵露難色,道“我雖知郡王寬仁,你卻與河東宿無交往,去了尋誰?罷了,郡王待人以誠,我等又何必效此小兒女狀,還是我親去吧。”
二哥越聽越驚。
劉守文已叫道“不可。我軍數千兒郎生死係於父帥,豈能輕離。”
李崇文再道“劉帥。去歲我曾俘得獨……吭吭,隴西郡王義兒一人,押在軍中,可使其代為引薦。此事二公子盡知。”
劉仁恭奇道“我兒,果有此事?”
劉守光想想,很不情願地說“有。我本說砍了那廝,後來讓李三郎要去。若是沒死,還在他那裏吧。”對於河東軍,劉公子是頂看不上眼,自創基業路在眼前老爹不走,非去寄人籬下,讓心高氣傲的小劉怎能認同。他心中不順,口氣是一點恭敬也無。
“如此,倒是可行。”劉仁恭此時哪管兒子心情,眼珠轉得兩轉,道,“大郎,你去問問那廝是否還在。若在,你與正德走一遭。我聞蓋寓在河東甚為得寵,可使其引薦。”又改口道,“不,你速去將人接來這裏。速去。”
……
按下劉守文如何找到李存賢,又如何奉如上賓不提。
隻說李崇文回來,眾人皆鬆一口大氣。待聽了軍議內容,李三郎無比惋惜地說“沒想到劉守光有此膽略,若劉窟頭采納,短則三兩年,最多四五年,挾塞北雄兵,南窺中原,未必不成一番事業。可惜了。”但看他神色,鄭副將可沒看出一點惋惜,反倒有些慶幸。
次日,劉仁恭下令,他要親去晉陽拜見獨眼龍,哦不,去拜見隴西郡王,軍務由劉守文統一調度,徐徐往靈丘進發。
靈丘,就在安邊城向南隔一山頭,順著山穀向西再向南,過五台、忻州,就是大唐龍興之地晉陽。隻五十騎的鄭副將一路翻山,到達靈丘駐紮,在此等待劉仁恭的消息。這裏本是蔚州治所,前兩年被劉仁恭把居民搬了一空,但是靈丘有山有水有良田,一些無處可去的百姓又悄悄跑來苟活。忽聞北麵大軍來到,一哄而散,全躲山裏去了。
占了靈丘安頓,蔚州軍在南邊東、西山崗上派了哨探。
“峰巒如聚,波濤如怒,山河表裏潼關路。
望西都,意踟躕。
傷心秦漢經行處,宮闕萬間都做了土。
興,百姓苦。
亡,百姓苦。”
站在荒涼的山崗上,李三郎忍不住吟道。
“西都?”鄭哥望西麵望望,這能看得到長安?千裏眼麽。
“這是無名子在潼關所作,有感而發而已。”指著下麵殘破的城垣,荒敗的村野,李崇武道“天寶時,蔚州在籍五六千戶,二三萬口。一場安史之亂,至乾元時戶不足一千,口不足五千。後來經過百年休養,漸次恢複,鹹通時,戶口當不少於天寶。這才幾年,竟又荒涼如此。大兄,諸位,咱們這麽殺來殺去,所圖何來?哪天殺到無人可殺,我等又當如何呢。”
李三郎酸丁發作,奈何大夥前路茫茫,有誰理他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