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戰成德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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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此陣過後,成德軍有序撤回河水東岸,繼續與河東軍隔河相對。
不管對麵怎麽心情,河東軍是要大酺慶祝。
李郡王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糧。
殺羊,賞賜,立刻兌現。
豹子都出擊兩次,先接回了鐵槍都,又追隨李克用打跑了王鎔的將旗,立功不小,在河東軍算是站住腳了。鄭哥以陣斬破敵之功,得絹百匹,營內其餘眾人也各有賞賜,歡歡喜喜。
當然,全營也有兩人陣亡,三人受傷。還好傷者不重,養養能好。陣亡的,一是河東降卒出身,據說家裏已經沒人,一是幽州弟兄,尚有家屬存在。李三郎親來錄了陣亡者名姓,道是河東那兵將由豹都統一祭祀,待安頓下來,還要給他尋個嗣子延續香火。幽州兵由李大給予撫恤,先記帳上,待回幽州兌現,哪怕豹子都一時回不去,也要差人將撫恤到家。其餘各營也有傷亡,好在不多,全都共陣亡、失蹤二十三人,皆照此辦理。
自打幽州城下兵敗,豹子都雖然損失不大,但是一路撤退一路跑,惶惶如喪家之犬。到了河東更是寄人籬下,軍中氣氛不免有些頹喪,今日總算揚眉吐氣一回。亂軍之中能夠一擊即中,還能全身而退,並非誰都辦得到地。
如今的武夫麽,打了勝仗,有賞賜,有酒有肉,就是好日子。
營中支起大鍋,眾將士邊吃邊鬧,氣氛愉悅。
鐵槍都與豹子都不打不相識,雖然有段日子豹都是跟著鴉軍行動,但今天戰場上又有配合,正好就搞起聯誼,合在一處吃喝。酒到半酣,李克用居然傳下令來,調撥五百胡騎補充給豹子都,還指名道姓要有一半給鄭二。李大吃酒沒說話,邊上秦哥幾個卻看老黑神色不對,心中疑惑,這黑斯啥時入得獨眼龍法眼?
吃了一半的鄭二郎也有些迷糊,搔搔頭道“別看,俺也不曉得啊。”到河東,他可是兩眼一抹黑,誰都不認識,哪來的路數攀上獨眼龍這棵高枝呢。不過這老黑臉上苦,心裏其實很甜,爺爺威名遠播,隊伍壯大,能不歡喜麽。當然麵上還要裝相,故作愁苦。
薛阿檀道“莫誤會。你等不知,大王甚喜孝郎勇武,去歲孝郎……反叛後,大王鬱鬱多時。孝郎不但治軍嚴整,尤其弓槊雙絕,每戰,必以仆引二馬突陣,馬力乏則陣前換乘再戰,所向披靡。我聞鄭郎今日亦使人引二馬突陣,使馬槍,甚武勇,大王竟失口低呼‘孝兒麽’。這是愛屋及烏。”
眾人聞罷,皆作釋然之態。
李三郎笑問“我聞薛將軍亦甚武勇,與孝郎並稱河東雙將,孰強耶?”
薛阿檀倒不避忌,略所思索,道“他射術強我些。”
“哦。”鄭哥恍然,“他射術強,那你使槊強唄。”
薛阿檀搖頭,道“半斤八兩吧。”
邊上李三起哄說“鄭郎,咱豹都使槊你是一絕,不如與薛郎切磋切磋,給大夥長長眼。”
這話不假。鄭二本來底子就好,來軍三年,勤學苦練,打熬筋骨,技藝愈發嫻熟。如今秦、張不敢說能贏他,李承嗣與他是五五之間,甚至李崇文亦再難占到上風,盡管鄭二仍比李大敏捷不如,但這廝摸清了大李的路數,總有辦法不吃他虧。嘿嘿,技藝鄭哥能學,但他身高力大的天賦卻是誰也學不來地。
一個大力又敏捷的黑大個兒,跟誰說理去。
“是了是了。”秦光弼在力氣上總吃黑哥的悶虧,此時看熱鬧不嫌事大,高叫道,“來來來,鄭二與薛將軍賭鬥。買撲買撲,今夜都有賞賜不要走。”軍漢們一聽大樂,自覺清出一塊空地,四周立起火把,將場下照得通明。李三郎與秦光弼就真在邊上擺開了桌案,接受買撲下注。秦哥點起一根香,高聲張羅“一盤定勝負,香滅概不接注。”引得眾軍士紛紛入局。
馬戰肯定玩不開,隻能步戰。借著酒興,二人來道場中,有機靈的士卒取了兩根長槊,去了槊頭,弄出兩支一丈四五尺長的槍杆,又拿雜帛包了頭,沾些黃土,遞到二人手中。
鄭哥掣著無頭的槊杆就刺,薛將軍使力一挑躲開,二人就在明月下乒乒乓乓交起手來。好一場賭鬥,鄭屠子虎虎風雷動,薛將軍槍槍似龍吟,二人皆是大開大闔的路子,來回數合,鬥個旗鼓相當。引得圍觀的眾丘八精神緊張,生怕自己押錯了寶。
忽見二人槍頭糾纏,幾乎同時向前一竄,架開來搶,挺肩就撞,“砰”地一聲響,又幾乎同時向後栽倒,隻薛阿檀因體輕吃虧一點,退多了半步。
秦哥想起當初自己那一跌,罵罵咧咧道“和局,奶奶地散了散了。”
自有人扶了薛、鄭二人起來,回座吃酒。
軍士們卻意猶未盡不走,就在整好的場子繼續賭鬥,叫囂一片。
見營外轉近一群士卒,簇擁著一個華服漢子過來,麵相最突出的就是那個獨眼。原來李克用喝得興起,要來豹都看看。到得營門,被站得筆直的衛兵攔住,邊上李存璋剛要嗬斥,被李郡王止住,和顏悅色道“速去通報,孤來看看好兒郎,有酒肉,速去。”
目送兩個衛兵離去,感受著營內的歡聲笑語,李克用越看越是欣喜。
不一刻,營裏喧囂漸止,李崇文、薛阿檀等領著一眾快步來到,豹子都的將士已按編製排好了陣列,鐵槍都慢了一步,也算不亂。
來在近前,眾將拜道“恭迎大王。”
李克用將李、薛一手拉著一人,道“孤來送酒肉,莫掃了興。怎麽,不讓我進去?”李大高叫一聲,道“大王賞賜酒肉啦。”李崇文、薛阿檀忙一左一右引著李克用進門,軍士們上來幫著搬酒牽羊,歡歡喜喜。隨便找了一口大鍋,獨眼龍席地而坐,撈起鍋中一條羊腿就啃。看這郡王如此隨和,將士們氣氛一鬆,場麵再次點爆。賭鬥的賭鬥,吃喝的吃喝,更加熾烈。
鄭哥很有覺悟,叫一聲“我來”,挽起袖管,親將一隻羔羊拖出,抽出牛耳尖刀,三招兩式宰剝幹淨。動作行雲流水,說不出的美感。周兒、王兒早打好了清水,洗涮完畢,把個全羊以木棍穿了,架到火上炙烤,飄起陣陣肉香。待油皮酥黃,屠子哥拿刀層層片了,撒上各種茴香、細鹽調味,端來給眾人分食。
李克用為一眾武夫簇擁,情緒高漲,眼角卻總往鄭哥身上飄。
鄭二見隴西郡王看了自己兩回,先是有些得意,感覺非常美好,可是老看老看就有點心虛。獨眼龍這廝體態魁偉不假,卻生得麵色白皙,怕不是有甚奇怪癖好吧?老黑美則美已,爺們兒可是伺候不了。此等混賬想法若叫獨眼龍曉得,定要殺他千刀才能解恨。
就聽李克用向大李道“你這豹都不凡呐。歡慶時尚能營衛不虛,有古細柳營之遺風也。”其實還有半句話沒說,剛進門時,片刻間能夠成陣成列,可比鐵槍都嚴整許多。外行看熱鬧,內行看門道,眼前這將領的治軍能力著實不凡。
李大躬身道“末將待人以誠。所部千餘,皆以兄弟視之,福禍同當,故肯死戰。況治小軍易,治大軍難。大王雄踞河東,縱橫宇內,所向披靡,治軍之道大王勝職部遠矣。”
“哈哈哈哈!”李崇文恰到好處的一句拍捧,正搔到獨眼龍的癢處。想他少年從軍,十五歲殺段起事……呃,早幾年苦是苦點,還在塞北吃了幾年砂子,好懸沒命回來,但如今能有這份基業,可不就是他李鴉兒能治軍能打仗麽。“愛兵如子,知易行難。天下將帥何其多也,做得到,做得好,能有幾人?”說著,李克用話鋒一轉,道“李將軍,孤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“豈敢,豈敢。”
李克用一指鄭哥,道“這鄭副將我甚喜之,可否……嗯,可否讓他來我鴉軍。我知他是你旗下悍將,有何要求,我無有不允,必不令你吃虧。”
這還真是個不情之請。大李叉手道“劉帥曾有囑咐,蔚州軍就是河東軍,劉帥亦不過大王帳前一小卒,何況區區。大王看中這黑廝是他造化,職部何來吃虧一說。”語氣誠懇,態度恭謹,一點表演的痕跡也無。李克用撫掌道“善哉。皆是好兒郎。隻是你不提,孤卻不能不給。如此,藩部再給你二千騎,所缺軍資你找他要。”說著指指邊上的蓋寓。李崇文也不拖泥帶水,將鄭守義招呼過來,道“鄭副將,大王要栽培你進鴉軍,鄭字營今後便跟隨大王左右。好做,莫給我豹都丟臉。”
眼見事情順利,李克用看著眼前這七尺有餘的勇將,越瞧越是歡喜,笑眯眯地就等著老黑拜見了。可不麽,李崇文都點過頭,兩千多藩騎換個勇將,這筆帳怎麽算都不吃虧。鄭哥聞說,真是心亂如麻,暗罵獨眼龍閑得蛋疼,給爺爺添堵。左瞧瞧,右瞅瞅,隻見獨眼龍歡喜,李大郎微笑,屠子哥卻咬牙一躬身,道“謝大王美意。職部從軍以來,李將軍待俺恩重如山,萬難棄之。”
言語未落,便聽李存璋在旁怒道“不識抬舉。”他早打聽清楚,在雲州城下放火的就有這黑廝的一份功勞,此時還不趕緊踩上幾腳?邊上蓋寓亦將臉一拉,道“豹都劉仁恭都已給了大王,你在這裏與在鴉軍有甚不同,皆是為大王效力,怎稱一個‘棄’字。不識好歹。”
鄭守義銀牙暗咬,躬身而立,默默不言。
李克用萬沒想到這黑廝能唱這麽一出。先是一怔,又將眼前這漢上下細細打量,神色略略轉為黯然,對李崇文悵然道“有此義士,李郎何其福厚也。君子成人之美,鄭副將還在豹都吧,亦是為孤效力。不過孤言出如山,那二千藩騎還是給你。”拍拍大李肩膀,鼓勵一句,“好做。”又向蓋寓道,“蓋寓,軍資不許短缺。”蔑眼看看這廝,心曰,你們這些老貨懂個屁。
說罷,起身去了。
……
“鄭哥,跟隴西郡王也成啊。那李存賢,回來就做副使,我看大王為人仗義,是真看中你了,好歹不會比他差吧。”回到營房,劉三就在鄭哥耳邊悄悄說道,“不成你也拜個義父,認個幹爹,咱兄弟跟著大王也好混呐。”現在劉三盡量不離鄭哥左右十步距離,剛剛黑哥的表現,讓他看個正著,對於鄭哥爛泥扶不上牆的表現,劉三哥很有意見。
豈料這話就似戳了鄭二的肺管子,怒道“滾!你狗日地去拜幹爹吧。”
“你懂個屁。”罵人的是張鐵匠。
鄭二衝著大舅哥點點頭,表示好意心領。進豹子營,鄭哥就喝了血酒,立誓勿相負也。這事他沒忘,李大定也記得清楚。後麵提拔的幾個隊頭夥長,哪個沒有立誓。對於這個誓言,嗯,鄭哥還是比較看重。
好,這且不說,就說河東軍這些狗屁倒灶的事。
李克用收了一堆幹兒子,都說他甚喜李存孝勇武,結果呢,反了,有傳聞就是受了李存信挑撥。李存信是哪顆蔥二哥不認識,可是你說,既然都甚喜了,怎麽還能被挑撥到造反呢?很不合理。
再說薛阿檀。他跟李存孝關係不差,也以武勇見長。今日戰場上,這廝突陣是真硬紮,晚上二人交過手,功夫確實不差。然而這廝與其他諸將關係都不大好,據說也是因他太猛,連帶鐵槍都跟其他部隊關係也有點緊張。鄭哥就很懷疑,今日讓豹子都去接應鐵槍都回來,是否就是獨眼龍擔心別個隊伍會下黑手。想想很有可能。否則今夜大酺,鐵槍都怎麽跑過來跟豹子都吃酒呢?
還有,各軍關係也不好說。圍雲州時,李存璋就沒給李盡忠通氣,造成這廝挨了一把大火,傳說險些就給李大王一刀砍了腦袋,最近那廝一直在告李存璋知情不報、坑害友軍的刁狀。
看看,這才幾個人,就如此複雜。真是廟小妖風大,池淺王八多。哦不,是廟大黑風起,淵深鬼怪多啊。鴉軍更是這些妖魔鬼怪的大本營。河東軍中,得勢的或為大同造反時的老弟兄,或是沙陀老鄉,獨眼龍的義子千千萬,他鄭二算個蛋。在豹都人頭熟地頭熟的不好好混,非要帶著幾十個蠢貨去鴉軍瞎折騰,爺爺是瘋了麽是傻了。這些消息還都是劉三幾個打聽來的,要麽鄭哥怎能知道得如此詳細,但是你看劉三就想不明白。
目光短淺呐。
還是手下無人。看看人家李大,有個賊眉鼠眼的小白臉李三給出主意,秦郎、張郎、李承嗣,一個個都不白給。咳,老大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,是生是死,左右也就舅哥湊合能說說話,真是再多一個能說話的人都無。
人才。那天李三說句什麽,天底下什麽最貴,人才。
現在鄭字營人才不多,殺才不少,頭疼,頭疼啊。
奶奶地還讓老子認幹爹。想想有氣的鄭哥一腳踹在劉三腚上,甚是委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