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戰成德(三)
字數:6597 加入書籤
刀尖上的大唐!
卻見李崇文將旗前傾,豹子都立時發動。
大唐軍製,騎兵一般分為戰騎,陷騎,遊騎。其中遊騎為輕甲騎兵,負責騎射遠程輸出。陷騎,多為人披鐵甲、馬不披甲的快速重騎兵,使用槊、戟等長兵,負責配合突擊。戰騎,一般就是具裝甲騎或半具裝甲騎,即人馬皆披鐵鎧,或者人披鐵鎧,馬披半甲,亦使用馬槊等長兵,是騎兵突擊的矛頭與刀鋒。典型的突擊陣型,以戰騎居前,陷騎次之,遊騎最後。
豹子都如今還養不起具裝甲騎,戰騎、陷騎幾乎不分,隻是最前的馬匹或罩皮甲,或披皮氈,亦有些掛了麵簾與鐵當胸的。 六百餘騎,人人鐵甲,端端正正組成三個鋒矢陣,借著緩坡,馬速漸漸提起來。
前營最前,中營稍後靠左,鄭二左營的五十騎靠右最後。伏在馬背,屠子哥微眯雙眼,注意觀察戰場,同時緊盯大李的將旗。身處戰場與站在城頭真是不同,在土壟上視野還算開闊,一下來就垮了。除去前方的奔馬、高揚的煙塵,灰土撲麵,碎石崩飛,鄭副將完全無從辨認方向。人嘯馬嘶,一片混亂。看看左右鐵蹄飛騰,這他娘的若是摔了,定然死得不能再死。忙偏頭望,很好,左營五十騎緊緊跟在身後與兩側,謹慎控製馬速保持陣型不亂。鄭全忠小猴子頗有幾分天賦,弓腰俯身,後腚微微離鞍,身體隨著馬匹起伏而動,拉著兩匹空鞍戰馬跑得歡快。
善哉,善哉!
豹子大旗當先,從一眾騎陣邊緣掠過,鄭守義眼前頓時一亮。
入目正是一隊成德甲騎的側翼,豹都攔腰撞了進去。
這正是前來堵截鐵槍都的成德軍。右翼混亂,成德甲騎出陣後卻被戰場遮蔽視線,還沒碰上目標,半路就被豹都截了胡。豹子都從側向殺到,成德甲騎全無防備。丈八大槍借著馬速輕鬆破甲,利落地從千餘敵軍叢中透陣而過。鄭二位置很好,竟連出手的機會都無,就已與敵騎錯身而過。
鐵槍都的短槍再短,也有丈長,遇上隻有弓刀的輕騎直如砍瓜切菜一樣。不過他們衝了數合,固然斬獲頗豐,卻也漸有疲態。薛阿檀殺得渾身浴血,頭腦卻很清醒,借著豹子都這一擊,鐵槍都在奔馳中再次收攏了陣型,往河東軍的右軍繞回,順路又砍捅翻了一陣成德輕騎。薛阿檀甚至將一敵將的首級挑在槍頭,耀武而歸。
對此,亂軍之中的鄭二並不知道,李崇文甚至也看不到。作為豹子都的刀尖,大李的心境無比堅定。數萬人會戰,說他這幾百兵是九頭牛上的一根毛或者誇張,但一個不慎就要粉身碎骨卻是不假。尤其作為客軍,一旦遇險都未必有人來救。此次出手已足足對得起隴西郡王的錢糧,現在,他要將弟兄們妥妥當當帶出去。
對此,李什將信心十足,出發前,早已規劃好了路線。
透陣而出!
豹子都調正方向,從成德步軍陣前百餘步處掠過,全速向東北疾馳,要從兩軍陣前橫穿出去。
一擊走空的屠子哥小心調勻呼吸,稍稍調整持槊的位置,似乎更舒服些。疾馳中,各方亂兵左突右衝,鄭二也顧不上敵我了,該誰誰去吧。看一騎近,輕點槊尖,準確挑破那人脖頸,噴出一腔血雨。又一人近,槊鋒送入胸腔,借力一滑,兩尺餘長的槊鋒順勢將敵豁開,零碎掉了滿地。哎,屠子哥有點眼花,剛剛這騎怎麽像是河東的胡騎呢?管不了嘍。又來一敵,仍借馬力將槊頭一推,點在麵門,半拉腦袋飛起。噫,有甲。槊尖偏開掩心鏡透體而入,二哥借勢撤力,待二騎錯身,黑手加勁將槊抽出,手法圓融絲滑,十分精巧。
忽聞嘯聲竄近,鄭二忙把頭低。
“當”的一聲,這是箭頭砸在鐵盔磕飛。咳,狗日地真準,低頭慢點命就沒了。這是哪個歹人射的,雖是白天,但亂軍中也尋不到凶手,二哥恨恨俯身馬背,竟是頭也不敢抬起。許是黑哥過於醒目,不知怎的,一時間叮叮當當數隻羽箭飛來,壓得鄭二狼狽不堪,身上明顯中了幾箭,好在有甲。
鄭副將憑著眼角餘光辨識方向,帶隊猛衝。等再抬頭,壞了,李大的旗呢?一時哪來得及找,壓下心中慌亂,屠子哥看看大體方向不錯,右邊是成德大陣,那向前衝吧,趕緊先出去再說。
大槍開路,鄭屠子悶頭催促馬爺快走。
一小隊不知是哪邊的輕騎又撞過來,鄭二大槍刺出,幹脆利落再穿一陣。
眼前頓時清淨。
所有嘈雜都已甩在身後,側眼再瞧,不見追兵跟來,鄭二這才有心去尋李大的豹子旗。還好,就在左後方不遠,數百騎正往左翼後陣行走。不敢耽誤,鄭副將一聲招呼,就追上去。感覺胯下馬爺有點力乏,叫一聲“馬來”,鄭全忠催馬快走兩步趕上,將匹空鞍馬遞到鄭哥手裏。
幹淨利落換了坐騎。借機又看,老弟兄都在。周兒、王兒一直跟在身邊,舅子、郭屠子、劉三、老馬匪都在。劉四呢?哦,又他媽躲在後頭。算了。再看看,武大郎挺行啊,怎麽刀口都沒沾血麽?忘了,這是個使弓的。這場景用弓,真行啊這廝。忍不住想,背後這箭不是這混蛋射的吧。
重新與李崇文匯合,豹都從陣後繞回右翼,抓緊補充食水,清理甲仗。別看這短短片刻廝殺,人人都是一身透汗。脫力不至於,累是真累。輔兵抱著水囊幹糧就圍上來,將士們抓緊吃喝。
鄭二幾把從身上抓下箭杆數根。劄甲的鐵葉甚厚,一般騎弓隻七八十斤力道,無法通透,便是一石的步弓亦難,都被甲葉磕飛。還掛在身上的,是偏巧嵌在甲葉縫隙裏,但因裏麵還有皮革襯底,並未造成傷害。隻是盔頂的一道凹槽非常刺眼,甲葉上的道道劃痕也甚唬人。背後一支見摸不到,劉三眼急,幫著取下,卻是從背上掩心鏡與身甲中間鑽進去卡住,真是詭異。
卻說觀戰的隴西郡王李克用。他所在土壟是戰場高地,視野比王教主大占便宜。從上看去,本來豹都幾百騎也未必瞧在眼裏,忽見個黑廝使一仆引空馬二匹,領數十騎,一個小陣跟著兩個大陣,怎麽看怎麽紮眼。人不多,卻部伍嚴整,先後穿透數陣全隊幾無傷亡,尤其這廝身中數箭仍不旋踵,甚是威武。
其實豹子都上下都很精銳,可能是鄭二的形象過於耀眼,引得李郡王側目,竟忍不住從馬上站起身來,指著黑廝叫了一聲“孝兒麽。”
李存璋聞言,默默不語。
蓋寓眼神微垂,道“大王,該動了。”
李克用回過神,先向蓋寓示意傳令,再轉頭對剛剛回到身邊休息的李存賢道“賢兒,那長人是哪個?”李存賢怕弄錯,抬首看清,道“父王是說豹都那又黑又長,還帶了兩匹空馬突陣之人麽。”
獨眼龍捋須道“是他。”
李存賢道“稟父王,那是豹都一副將,喚作鄭守義,幽州人。”
李克用奇道“副將,怎麽才數十騎?”真不怪人驚異,一個副將,縱然是騎將好歹也得上百兵吧,李鴉兒從軍二十餘年,五十騎的副將真是頭次看見。這豹子都他了解過,是劉窟頭手下勁旅,在幽州跑得快,建製完整,沒受什麽損失。吃空餉吃成這樣麽?這廝如此手黑?這般能打,不像啊。
李存賢解說“他原是隊頭,新近才升了副將,未及招兵,故而人少。”
獨眼龍長舒一口氣濁氣,“哦。”這就說得通了。回首又看一眼正在整頓裝具的屠子哥,重新望向前麵。
就在兩人對話的當,旗鼓已幾經變化。
大占便宜的河東騎兵紛紛回歸本陣,成德軍未敢糾纏。一時間,戰場竟然忽然平靜下來。緊接著,伴隨鼓角爭鳴,草草整頓了隊形的河東軍開始徐徐向前,先是左軍胡騎,繼而中軍步卒,最後右軍甲騎也大部壓上。不片刻,土壟上隻餘約三千騎,是李克用的兩千餘鴉軍和豹子都。
李克用的帥旗暫時沒動。
那邊吃了悶虧的成德軍迅速做出應對。
成德軍左右兩翼稍稍整頓部伍,中軍步卒開始緩緩突出,兩翼騎軍小心跟進。視野良好的鄭哥一看樂了,王鎔這廝要學李匡威麽?想用步兵壓上,仗著人多取勝。鄭二印象深刻,在安邊城下,李匡威就是靠步兵優勢壓垮了安金俊,曆曆在目呐。聽說李匡威來在鎮州,初時與王鎔友善,王鎔讓他幫著整頓鎮中軍務,難道是他教小王的麽?不會李匡威這廝沒死就在對麵吧,鄭二忍不住想,那老大會不會也在。
就有些糾結。
兩軍很快拉近到三四百步距離,河東右軍甚至距離對方隻有二百餘步。
還真讓鄭哥猜中,成德軍步軍在行進中整頓了隊列,繼續向前,真要發揮中軍的兵力優勢。作為曾經親見安金俊兵敗的目擊者,鄭二不免有些緊張,畢竟,這次自己處在步兵劣勢的一方。尤其身邊原本密密麻麻的河東甲騎離開後,站在土壟上,孤零零的三千騎著實有些單薄。左右瞅瞅,想找條後路,心說不行得早點跑吧,要不要問問李大?
雙方步軍很快交手。
畫麵有些相熟,上麵箭雨橫飛,中間長槊攢刺,下麵刀光劍影。沒有騎兵對陣那般氣勢恢弘,卻是刀刀見血,槍槍入肉,讓屠子哥看著直覺手心出汗。攥著長槊,鄭副將心曰,這步軍真不是人幹的。若站在陣中,爺爺寧願麵對衝陣的騎兵,也不想這樣人挨人,人擠人,躲也無處躲,生死全靠命啊。
血染沙場。
河東甲騎再次出動。
右軍甲騎在前進中已分作前後幾個梯次,鼓角一響,或向對方步軍側翼去,做狀衝陣,或迎著對方突騎撞上。
人仰馬翻。
鄭屠子微微喘勻一口氣,還想看看這次能打成啥樣,傳騎再次來到,命令豹子都跟隨鴉軍李存賢部行動,準備再次出擊。
“上馬上馬,速速上馬。”鄭二重新套上鐵胄,將手裏半條肉幹入口,咕咚兩口清水送下,將水囊丟給鄭全忠,再次與幾個老弟兄互道珍重。
不片刻,竟是李克用的帥旗向前一傾,先衝下去。
鄭哥兩眼死盯著豹子旗,緊隨其後。
豹都還是三個鋒矢陣,前營最前,中營在左,鄭二的左營在右後。
借著土壟加速,視野很快混亂。不過有了剛才的經驗教訓,鄭副將跟緊了豹子旗,趁尚未接戰,試圖在腦海中勾畫出戰場全貌。一幅幅畫麵逐漸在他腦中幻化出來,屠子哥感受著馬匹方向,似乎從右軍側翼繞開,在向成德軍的側後衝殺?再次環顧四周,本部緊隨身後,陣型嚴整,備馬狀態正常,邊跑還邊噴鼻水。
善哉,善哉。
話似很多,實則不過片刻間事。
左前方視野再次開闊起來,原本阻住視線的人群全在側後,鄭二抬高頭看,自己居然就在成德步軍一個大陣的側翼。
這裏是成德中軍後陣,王鎔的大旗,不遠了。
斬將奪旗,擒賊擒王。跟爺爺一個路數啊。
李克用的將旗並未直接紮進步兵陣中,而是繼續繞著步兵兜圈子,從側後直奔王鎔帥旗而去。成德步兵前陣正與河東軍廝殺,右軍騎兵被河東左軍胡騎纏住,顧不上別處。左軍甲騎為保護步軍側翼,才與河東的甲騎撞上,往來纏鬥。片刻前的接戰,成德騎兵很落下風,對軍心士氣都有妨害,以多打少也有點虛,為應付河東甲騎,正使出吃奶的本領,哪有餘力顧及其他。
眼看河東數千精騎從身邊衝過,成德甲騎隻有零星小隊不顧生死地衝來攔截,卻因人馬太少瞬間就被吞沒。
至於步軍後陣,人是不少,可惜根本沒想到敵騎能從這裏殺來,槍口還在麵向前方,完全來不及變陣,眼看就有些慌亂。護在王教主身邊的,除了步軍,就隻剩還在站樁子的千餘親軍騎兵。麵對猛撲而來的河東甲騎,還立在原地親軍騎兵能頂個蛋用。
王教主被嚇一跳,眼看情況不妙,那是毫不猶豫撒腿就跑啊,誰也不顧嘍。
但是,兵敗如山倒的一幕卻並未出現。
王鎔是跑了不假,將旗都倒了,成德軍居然沒有崩潰,這你敢信?
原想突入敵陣擴大戰果的獨眼龍赫然發現,稍顯混亂的成德步軍既不潰退,也不去追王鎔的將旗,反倒迅速收縮,槍口向外,迅速變成了一隻刺蝟。前軍,左軍,右軍,竟然一邊各自為戰,一邊相互配合著試圖脫離接觸。這是什麽局麵?給李郡王都整不會了,打這麽多年仗,這都能不崩?李克用也是頭回見呐。前幾次成德軍可沒有這麽勇,回鶻餘種真是奇葩。眼見硬打下去傷亡必重,獨眼龍再不甘心也隻能下令稍退,使兩軍漸漸分開。
壓力一去,成德軍立刻整頓陣型。後陣變前陣,前陣變後陣,騎兵護在兩翼,向東徐徐撤退。主將都跑了,還把“敗而不亂”這四字真諦演繹得如此極致,真是叫人不服都不行啊。
河東軍從三麵圍著,卻隻能一路禮送。
隴西郡王的精心策劃,萬沒想到是這麽個結果,做成了一鍋夾生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