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李存孝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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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此等秘辛,關乎生死,李家兄弟頗覺意外,李三道“他跟你說這個?”鄭二答道“他與我說,城破時欲使俺給他打個掩護,他去看看能否找來回書燒了。他在河東不受待見,與眾將也不敢說,便找我這裏來了。”
    李三疑惑道“薛阿檀想多了吧。猶如大海撈針,怎麽尋找?再說找你能幹啥。”鄭二道“俺也想不明白這廝用意,這不就來跟李頭說說麽。”李崇文卻道“也未必。書信總不能都揣在身上,或在書房,或在臥房,又或什麽隱蔽處,或心腹處。城破時,亂軍爭搶財物未必顧得上這些,若先去搜檢,十有八九真能找到。隻是這事他自己能做,找你又是何意?”
    “病急亂投醫?”李三迷茫道。
    李崇文搖頭,道“河東水深,薛阿檀能做一都之主,亦非善類。你我知曉便可,此等破事,離遠些罷。”李三苦笑“咳,如今身處河東,怎麽離遠呐。其實當初劉守光北上之策才是上選,可恨那時咱豹都人少,若有現在這三千兵,劉窟頭不去,咱們自己做了,強過眼下。”這話說了等於沒說,於事無補。
    鄭守義道“可說呢。得找個機會走啊,不然早晚倒黴。”
    李家兄弟皆搖頭苦笑。
    李大道“就這事?”
    “啊,就這事。”
    李三忽道“大兄,要不你見見這個薛阿檀。咱擺個酒,請他過來。”
    “說什麽?”
    “咱們不說,聽他說。我看這廝是有事相求,又不好直接開口。他與鄭郎往來不少,軍中皆知,他先找鄭郎,鄭郎這不就跟你說來了。”
    “有理有理。”鄭哥忙把頭點。想想自己被做了傳聲筒,忍不住道,“哦,這小子果然不是個善茬子。”
    李大無所謂地說“生死麵前,一切都屬正常。我觀河東軍已現暮氣,著實不能久留。李存孝一陷陣將,還是大王義兒,也能造反。李存賢在我軍中有日,是個樸實漢子,本來我還想提拔用他……不說這些。大王讓他做這副使以來,日日愁容不展,說是下麵不服管束,他要懲戒,上頭李存璋卻來拆台。
    薛阿檀,我觀他亦是個耿直武夫。鄭郎你也見了,河東上下有幾個與他相好?出了這事,居然找到你我這裏,嘿嘿。李存孝已反,李存賢束手,薛阿檀離心,暮氣沉沉。你看豹子都,哪有這些破事。在此久留,隻怕要帶壞了風氣。”可惜凡事知易行難,想要給豹軍尋個出路,並非易事,幾千人馬,幾千張嘴,並不是想往哪裏走,就往哪裏走的。“哦。鄭郎,那些胡兒你盯緊了,彼輩與山北子弟不同,莫將帶壞了兒郎。但有那油滑之徒,抓緊都挑出來,交給三郎處理。”
    李三聽說,暗道大哥你這越說越跑題了。剛剛還說薛阿檀不是個善茬子,這會兒又成耿直武夫了,趕緊往回猛拉“那這薛阿檀見不見?”
    “見。但目下顧不上他。”李大說,“抓緊先籌集錢糧,回來再請他吃酒。我與李存賢已說妥,三郎你速去安排,能早去趕緊去,我看這一圍城不知還要打多久。”心曰,存糧實在不多了。
    數日後,豹都的前營、左營、中營盡出,辛苦籌集軍資。說的好聽,其實就是擄掠。當然,李三起了個好名字,叫作“派捐”。北麵成德是盟友,而且剛剛搶過一輪,不好再搶。西邊邢、銘、磁三州早已殘破,沒有油水。數來數去,就剩東南麵的魏博鎮可以下手。
    要說魏博那可是鼎鼎有名的老牌藩鎮嘍,與幽州、成德並稱河北三刺頭。準確地說,大唐的藩鎮割據就濫觴於這河北三鎮,或曰河朔三鎮。魏博武夫更是赫赫有名,器械精良,訓練有素,是天下有數的強軍。人稱,長安天子,魏博牙兵。當然,這個魏博牙兵出名,主要不在他們外戰無敵,而在別處。此是後話。
    今番河東打邢州,魏博鎮並非全無防備,已經集結了一些軍隊,在邊境上巡邏,免得戰火燒進來。隻可惜有千日做賊,沒有千日防賊,而且魏博也沒有全鎮總動員,華北平原一馬平川,豹都馬匹又多,忽東忽西地,這怎麽防得住啊。哪怕是從蔚州撤出來,別的不帶,李家兄弟也想盡辦法保住軍中的畜牲。新編來的胡兒也都有馬,縱然做不到一人三馬五馬,兩三匹還是有的,最次也有一馬,此次出來派捐隻有三個營頭千把人,坐騎勻一勻,怎麽都夠。
    此時夏收方罷,不論城裏鄉下,恰是倉廩豐足之時。豹子都放飛自我,奔騰在希望的原野上,真是天涼好個秋。迎接一批批財貨搬回,李大郎的愁眉總算解開,再沒點進項,可真要揭不開鍋了。
    結果豹子都做下榜樣,河東軍的其他軍頭怎能安坐?
    前麵因為在成德搶過一撥,王教主又賠了一筆,河東軍本來是不缺錢糧,各軍頭手腳也都寬鬆,所以一時沒打魏博的主意。問題是,榜樣的作用太過無窮。李郡王給豹子都賞賜、錢糧並不短少,是李大花超了,入不敷出,沒辦法開口再要,隻能派捐。然而其他軍頭可不看你為什麽,隻看你幹什麽。新來的豹子都發了橫財,老軍頭們能不眼紅?
    一起搶吧。善財當前,誰敢阻攔,李克用也不頂用。
    魏博湊一湊能有十萬兵,但是真正的精銳終究有限,並且攤開來也就守守縣城州府,河東軍四處出擊,實在調動不及。豹子都出身幽州,念著鄉誼還講些規矩,要錢不要命,文明派捐,盡量不傷人命,有組織有紀律,甚至還借機砍了軍中的一批油子,殺了隱藏較深的刺頭。等河東這幫惡狼上來,手段就比較渾,殺人放火無惡不作,一時之間,魏博是處處著火,村村遭災。
    這下魏博武夫們急了。不再等待上峰命令,各處鎮兵、州縣兵聯合起來剿殺河東土匪。本來就在自己家裏,人熟地熟,魏博武夫們們四下出擊,堵住小股匪兵直接剿滅,遇上大隊,就趕緊搖人支援。河東的老軍頭們頓時掉進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,打也難打,走也難走,血肉掉了一地。緊接著,魏博鎮的交涉、抗議也到了,李大王不勝其煩,讓蓋寓處理,自己躲在後頭。
    萬萬沒想到,豹子都這麽能整事啊。咳。
    豹子都呢,滑不溜手地在魏博吃了就走,早早跳出泥潭開起了慶功宴。
    大鍋裏燉著從魏博牽回來的肥羊,李大郎笑眯眯地對鄰座的薛阿檀說“怎樣,叫你早撤沒錯吧。”邊上李三幫腔道“拿點錢,拉點糧,捉幾隻雞,抓幾個羊,差不多得了。牛都不要動,明年還得種地呢。能不傷人別傷人,誰沒個老婆孩子,別糟蹋。不是我說,咱河東軍有點太那啥了。俺們這是一下塞進來兩千多胡兒,錢糧有些手緊,實在揭不開鍋,沒辦法,去派個捐。你說你們不缺糧不缺錢的也要搶,還無組織無紀律。”李三搖頭晃腦,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,“一點吃相都不講。咱打成德,王節度都跑了,軍陣愣是不亂,為啥,不就是因為打人家裏去麽,怎麽計吃不記打呢。這樣下死手,人家能不拚命?”
    薛阿檀一口吞掉半碗酒,這燒刀子是真烈。向李崇文拱拱手,道“多謝哥哥提醒。晚一步怕就要吃個大虧。鴉軍那邊折了許多人,李存信隻騎軍便賠進去百多人,步卒不知有多少陷在裏頭沒有出來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。”鄭屠子邊切羊肉邊說道,“這廝,派他媽鴨腿子步軍去魏博。來來來,你是不知這魏博深淺。俺內兄一個妹子嫁到魏博,郎君在牙軍做個隊正吧當年,哎呀,若非後來李頭狠練,俺都弄不過他。這幫殺才橫呐,飯食比盧龍好太多,一個個都跟壯牛一般,能打還跑得飛快。”說得興起,想起魏博親戚的囂張,鄭哥擼起袖管,擺開龍門陣,“有次妹子一家回來省親,說,在魏博節度使都要牙兵牙將公推。當年樂彥禎想傳位給兒子,大夥兒不肯,便辦不成。如今羅弘信也是一心想讓兒子接位,倘若牙兵不肯,照樣不成。”
    李三郎聞言一愣神,插口道“鄭郎你說什麽?魏博節度使換人還得搞選舉?”他在魏博沒親戚,為了隊伍的錢糧就操碎了心,對這個隔壁藩鎮關注有限,不免有些孤陋寡聞。
    “選舉?”恍惚半晌,鄭二才想明白這小白臉的意思。被人打斷說話,黑哥有點酒意上頭,很不耐煩,“對對,得選。你別打岔。”匆匆打發了李三,拉著薛阿檀繼續,“李全忠弄死李可舉,就做了幽州節度使,可是在魏博,你看有哪個大帥是這般起家?都得是牙兵公推。早幾年趕樂彥禎下台,先選了個趙文弁,後來又推了羅大帥上台。”
    李三郎有些好奇,問道“快說說,他們是怎麽個公推法?”
    “別打岔。”頻頻被打斷思路的黑哥有點怒了,“亂了亂了,不是要說這個。”暈暈乎乎覺著被帶了節奏,鄭二斥道,“李三別說話。魏博田土資財,皆是這些武夫所有,除了魏州這萬餘戶牙兵牙將,其餘各州鎮兵、州縣兵也都堪稱精銳,便是那州縣兵,亦比有些方鎮牙兵吃得都好,整日打熬武藝,全是壯牛。隻搶點錢糧別傷人,也就罷了。似李存信這般下死手,動不動就要屠村滅鎮,能不跟你拚命?俺自家拖了六七匹馬才敢進去,這都怕跑慢出不來。李存信可好,窮瘋了麽,步軍都派進去,跑得過魏博那幫殺才麽?他算走得快,慢點,全得陷裏頭。”
    薛阿檀對魏博真不了解。這次去搶,眼紅自不用說,主要還是下麵士卒鼓噪,不去不行。殺才們能看著豹都發財無動於衷?開什麽玩笑。此時聽說還有這些門道,心說這次真是瞎胡鬧,連說“大恩不言謝,謝了。”
    猛幹一碗表達敬意。
    李崇文借著酒勁,說“薛將軍,在河東許久了吧。”
    薛阿檀回憶道“十載?記不得了。”
    李崇文道“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裏,今夜當我醉酒胡說,多多擔待。”
    “李兄這是折煞薛某了。”薛阿檀忙擺正位置,洗耳恭聽。
    李崇文道“李某這是跟著劉帥到河東,大王待我不薄,待我軍亦厚。成德一戰,大王兵威我甚欽佩。正因如此,有塊壘在胸,不吐不快。河東表裏山河,曆稱雄鎮。我記得巢亂前,北京一府口不下百萬,然我從靈丘一路南來,大軍所過,不說片瓦無存,隻見州縣殘破。
    兵法曰,千裏饋糧,日費千金,而後舉十萬師。從太原路過俺就在想,今次數萬大軍錢糧夠麽。有無賞賜都先不說,糧豆得足吧。後來若非先在成德籌了些糧,此戰可怎麽打,拖也拖垮了我軍。河東窮困如此,如何養兵?不能這麽一路靠搶吧,那不得處處死戰。大王帳下能人義士不少,怎就不見此危卵之勢麽?”
    “薛某突陣還成,這等事全然不懂。”薛阿檀苦惱地撓撓頭,道,“李兄是何意,欲我引薦進言於大王麽?”
    李大慌忙擺手,道“非也非也。這點自知之明李某還有,隻與你說說酒話。進言?我人微言輕,亂說個甚。蓋仆射甚不喜我軍,再去羅唕,不是自尋煩惱,哪日減了我軍糧餉,可有處哭麽。哎,你說俺也沒得罪他呀,怎麽呢?”
    薛阿檀也搖頭表示不知,又吃幾口肉,忽而道“李兄,正巧有事問你。”
    李大心中一亮,來了。東拉西扯一晚上,就等你開口。
    薛阿檀自顧自道“劉仁恭,其人如何?”
    李大不動聲色,李三郎幫腔道“劉帥麽?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“頗能治軍,有智計。怎麽問他。”
    “這樣。昨日大王喚我去,道是劉仁恭向他請兵。之前其實請過,說有一萬兵,可為大王全取盧龍,那次蓋將軍便問我去否,沒去。大王便給他數千兵,湊了一萬,去打幽州。前陣子出兵不利,頗折些兵馬回來。此次又來,仍說打盧龍。大王命我率軍助他,所以問起。”薛阿檀不好意思地說,“大王有令,自然要去,隻是劉仁恭這廝前麵損了數千兵馬,俺心下有些沒底。薛某一個廝殺漢不算什麽,奈何手底這些老弟兄跟我一場,好歹得顧著不是。”
    劉仁恭在北麵搞事,大李他們也聽了個風,具體情況都不了解,李家兄弟遂未貿然發言。“何時走?”問話的是鄭二。
    薛阿檀答“未定。”
    李大思索了片刻,道“走,那邊說話。”就拉著薛阿檀去到一旁,竊竊私語。邊上秦、張幾個不知所謂,鄭二卻知道一點隱情,與李三對個眼神,心曰,這倒似說得通了。隻怕老薛憂心自己被調開,不能進城辦事,所以想我幫忙?但好像也說不大通啊。再看李三,也在低頭苦思。此時此刻也不好多問,反正有李家兄弟操心,鄭哥就把這事丟開,起身找自家弟兄吃喝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