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李存孝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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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無辜被搶這個悶虧,魏博羅大帥吃也就吃了。河東軍已走,讓他來邢州尋獨眼龍找場子,就魏博這幫老武夫的德行,羅大帥既沒信心也沒這個能耐,更沒有出頭的動力。反正河東也折了不少人手,挨宰又不是一次兩次,就這樣。
    於是河東軍繼續安心圍城。
    局麵便十分枯燥,豹子都則繼續練兵。有了去魏博搶掠的經驗,隊伍磨合進步,部隊戰力提升許多。一來配合更加圓熟,再來送走了不少刺頭、油滑之輩,純淨了隊伍。甚好。
    半個月後,鐵槍都走了,被調往北邊。據說劉仁恭立足靈丘一帶,整日苦心孤詣反攻盧龍,隻是與李匡籌交手數次,都沒討好。本來豹都在河東隻和薛阿檀、李存賢有些交情。薛阿檀走了,李存賢雖是鴉軍副使,手下分有千多兵,奈何下有驕兵搞事,上有李存璋這個悍將拆台,隊伍一直沒整利落,自己一腦門官司哪裏顧得上別人。
    豹子都就更顯孤單。
    一晃數月,秋去冬來,寒風蕭瑟。
    看看倉庫見底,主要是季節變化,該換冬衣,算算魏博的秋收已經搞完,豹子都再次突然出手,又到魏博割了一茬韭菜。他們沾了就走的作風,讓羅大帥非常頭疼。吃過虧的老軍頭們真是計吃不記打,忍了幾日沒忍住,也去,正好又被紅了眼的魏博軍堵個正著。
    嘖嘖,可憐。
    李三郎趁圍城這數月,將設備架起,弄出不少燒刀子,與河東友軍大做買賣,加上擄掠及鄭二等小軍頭們湊得分子,不光保證了幾各營頭吃香喝辣,偶爾也能丟幾根骨頭給未合營的胡兒解饞,極大凝聚了人心。
    元旦,李大王發下一波賞賜。
    真不容易。
    這些都是插曲。
    重要的是,邢州,糧盡。
    從正月就傳說城中糧盡,結果又硬熬月餘,走不脫的李存孝終於是哭了。這日,李存孝遣人出城,說要與李克用陣前說話。眾將皆曰不可,但李克用堅持要去。老流氓們拗不過,隻好出營。陣前敘話,這事稀奇,二哥都沒見過。跟著出營列陣,高高站在馬上,遠看李克用一騎出陣,在護衛下爬上土牆的牆頭。李郡王就撅著屁股趴到土牆上,露出半拉腦袋,也不知說了什麽,不多時就回來。鄭老板離得遠,一個字都聽不到。轉眼又見眾護衛簇擁了一個婦人,翻過土牆入城。
    這是什麽操作,給城裏送女人?
    再不一時,邢州就說降了。
    有傳騎過來,令李存賢與豹子都先行入城。
    真是稀奇。
    李存賢率兵接管了城門,李崇文整頓部伍,越過土牆壕溝入城時,李存賢在城門口停駐,自雲要接管城門防務,讓李大去李存孝府邸。還說剛剛入城的是王妃,正是她與李存孝談妥了投降一事,現請李大郎將王妃、李存孝帶回,大王等著要見。
    事情處處透著古怪,鄭二生怕出現變故,進城時非常謹慎。還好,李存賢的人占據城門,並無意外發生。待入城,卻是人煙罕見,目內一片死氣沉沉。分明豔陽高照,但二哥坐在馬上總覺有陣陣陰風刮過,透體冰寒,每個毛孔都很別扭。左右看去,隻見城中寂寂,兩邊牆上血跡斑駁,道路兩旁四處散落著各樣的骸骨。忽見一門後似有人影閃動,鄭二忙令大寨主過去查看。
    便聽牆後傳來陣陣哀鳴,哭得撕心裂肺。轉眼大寨主麵色灰暗地出來,身上卻未見血跡。二哥好奇問道“怎麽?”以為是敵兵埋伏,但聽聲音又覺不對。老馬匪扭捏半晌,作幹嘔狀,道“城中糧盡,軍……軍士以民人為……為食……話說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。
    原來是幾個逃兵躲在屋中正在用餐。
    鄭二立刻明白邢州是如何硬挺了這數月,道路兩邊的骸骨怕不就是……趕緊讓他別說。河北富庶,軍中一向糧草寬裕,食人之事二哥聽過沒見過。別說二哥,就是老馬匪在山裏也沒淪落到要吃人的地步。傳說上次河東軍打成德,軍中糧盡,便曾以降兵萬餘做成肉幹充為軍糧,好像就是李存孝幹的。從前是當故事聽,此時當真見了,鄭屠子頓覺胃中翻動,早飯似欲噴薄而出,強壓兩口酸水快走,竟是一刻也不想久待。怎奈何滿城皆是如此,鄭二到底是沒能忍住,一餐佳肴吐了個幹淨,怪不得李存賢不願進城。
    降兵還算配合,豹子都圍住一處院子,把守各門。李大與李三、鄭守義並一眾甲士進去,果在正堂見一威猛漢子跪伏於地,應當就是李存孝這廝。邊上坐著一個美婦人,拉著他手,正在垂淚敘話。見有人來,那漢眼淚一抹,回首看是群生麵孔,竟是一個也不認得,眉頭微蹙,不再言語。卻那美婦人道“你是?”竟也不識來人。
    李崇文初見王妃,搭話不免慢了半拍,李存孝竟作色道“見王妃不拜麽,哪來地殺才。”我丟你個老母,什麽人物這般囂張。如此出言不遜,二哥管你怎麽,就要上去教他做人,忙被身邊李崇武扯住。李三郎心說,哥啊,你可省省吧,別再節外生枝,跟個死人計較什麽。
    李崇文躬身見禮曰“見過王妃。某乃豹子都李崇文,大王令我來……
    “哦。你是那幽州李將軍吧。大王提過你,甚是讚賞呢,說頗能治軍。大王差你來接孝兒麽。諾,這便是了。”李克用是個沙陀出身,王妃劉氏卻是個漢人貴婦,生得端莊大氣,和顏悅色,言語溫柔,使人有沐春風,又對李存孝道,“你且去,大王念著你呢。此次禍事不小,誠心認錯,切莫頂嘴。”再對李崇文道,“你等且去吧,我坐一下自會回去。”
    李崇文一揮手,李承嗣將一根皮索丟在地上。李存孝麵有譏嘲之色,遂自負了雙手,道聲“走吧。”言畢,便昂首闊步出去,步態沉穩,毫無慌亂。鄭哥腦袋一歪,倒對這漢子有些欽佩,這是視死如歸麽,如此豪橫。李崇文跟著李存孝出去,路過時打個眼色,二哥會意,引一眾心腹四處翻檢,卻隻從書房收出幾摞尋常公函、書信,至少薛阿檀的書信全沒看見,稍稍定心。遂將書函包了一包,到門口,李崇文與李存孝還在等他。人都到齊,李存孝見這身長的黑廝抱著一包書函,矮個兒小白臉扛著他的長戟,冷笑一聲,又說聲“走吧”,出門上馬。鄭二哥瞧起不忿,梗著脖子很想上去給他兩腳。
    唉,奶奶地,這廝橫個什麽,到底是誰來抓誰?
    城門口,李存賢還在,遂一同帶著李存孝去見李克用。
    李大王正在帥帳如一頭困在籠中的猛虎,負手來回踱步。聽說李存孝到了,不意向外走了一步,又收回來。一甩手,怒喝道“將那逆子帶上來。”眾將一聽,都有些不快,逆子,這也是“子”啊。
    衛兵出去片刻,引著李存孝並李崇文、鄭守義、李崇武進來。
    鄭二是頭次進獨眼龍的帥帳,快速打量一圈。進門兩排對列放著幾隻胡床,都坐著有人,還有站著的,人人麵目呆滯,都跟死了親爹一般,也不知悲戚個什麽。正麵帳門的胡床空著,李克用負手而立,身後擺著一個大木架,掛著件披風,一隻獨眼定定看在李存孝身上。與李崇文的帳篷也差不多,就是大些,擺在兩邊的旗牌不同。
    李存孝進帳就向前一撲,膝行數步,抱著幹爹靴子大哭“父王!孩兒冤枉啊。”嘿,這是過堂麽?怎麽還哭上了。哭聲震天,聽得老黑麵皮連顫。李克用要將這逆子踢開,卻甩了兩腳踢他不動,怒道“安靜思,我何德何能,受你一拜。”原來,李存孝反叛後改回了本名安靜思,讓老李耿耿於懷。
    李存孝抹著眼淚,張口就道“父王,存信害我啊。”
    “放屁!”時刻準備著的李存信哪敢讓他胡說,竄出來噗通跪下,也哭道,“父王,這廝攀誣我。”
    李克用看看兩個幹兒子,向李存信一擺手,道“休慌,清者自清。他要孤給他機會說話,孤不能食言。讓他說。”
    李存孝遂將淚痕一抹,道“攻成德時,這廝便百般刁難。我軍糧不足,軍無戰心,孩兒隻能想法籌糧,誤了時期,他便誣我有二心。那日他來我帳中,道我等不過父王一走狗,待天下平定,早晚不離兔死狗烹、鳥盡弓藏之事,約我共做大事。我來舉事,他為內應。孩兒蒙父王厚恩,豈能應他。
    父王要我回晉陽,我本欲歸去,仍是這廝來說父王疑我,勸我萬萬回去不得。再來軍中斷糧,我尋他討要,這廝卻道是父王下令不許我糧,還說要他鎖我回來。他不忍害我,要我或投全忠,或投王鎔。關山險阻,我道父王已為奸人蒙蔽,這才做下蠢事,然孩兒絕不敢投全忠。孩兒在邢州隻想等父王允我說話,釋除誤會,否則,我孤軍在此,豈能不走?孩兒本一貧家子,蒙父王厚恩,得至富貴,豈舍父王而投仇敵耶。是這廝害我啊。”
    “血口噴人呐父王。”邊上李存信忍不住了,跳起來大罵道,“此次父王令我為主將,你百般不是,覺得屈你才了,陣前便與我鼓噪,使我軍令不行。我無法,隻好讓父王調你回去,你不忿做反,倒是我害你了。你個莽夫,打丁會那次便吃了大虧,為甚後來不讓你統兵,你領得了麽?出兵以來,你處處與我作對,不尊將令。前次打王鎔也是,你百般刁難,哪次將令你聽。我害你?我都說你有二心了,還勸你反叛,你還能信我?這話誰信,鬼都不信。”
    邊上李存璋也跳出來幫腔,道“逆賊,真有冤屈,大王讓你早降怎麽不降,非要糧盡麽。”
    李克用大笑曰“善哉,善哉。道是我錯了。”似乎這才看到二哥,指著他懷裏,問,“那是什麽?”鄭二將包書函向前一送,道“此乃城中所抄公函、書信。”蓋寓上來將書信接過,當著眾人麵匆匆過目,又合起放在一邊。李克用蹬開這廝,隨手翻看兩份,又從架上衣袋裏拿出一包書信砸下,冷臉道“這是你寫給朱全忠、王鎔信罷,有甚話說。”
    李存孝將那些書信抓起看了,怒道“假地,孩兒何曾寫過這些。”
    李克用怒道“還要狡辯,我斬了你。”說著四下張望,尋得半天,終於看到後麵刀架上的佩刀,兩步搶來抽出,回身就要來劈這廝。刀都舉起來了,唉?他媽地怎麽沒人過來拉我呀。再看眾將,李存信撲在地上,餘皆垂首。獨眼龍有點尷尬,上次欲斬李盡忠,你們不是這個表現呀。
    卻是李崇文挺身上前,一手托住刀柄,叫一聲道“大王息怒。”
    總算有人配合,李克用怒焰更熾,一把推開李崇文,罵道“你何人耶,阻我。”李大被推得一跌,坐倒地上。獨眼龍揮刃,作勢又砍,這次又被鄭二眼疾手快地攔住,不論他怎麽使力也砍不下去。邊上鄭二早瞧得明白,這老小子爺倆是演戲呢。一個不想死,一個不想殺,早談好了罷。看李大都下場了,爺爺也陪你們耍一耍來。便稍稍手滑,使刃口在掌緣破些皮肉,染出血來,甚是刺目。
    李郡王似被鮮血驚住,漸漸撤了力,手一滑,橫刀嗆啷啷掉在地上,深深看了鄭哥一眼。李克用忽然脫力,癱坐胡床之上,揮揮手道“來人,將這逆子帶下去,好生看管。”逆子也是子,果然不錯。
    此次不必李崇文等動手,自有幾個衛兵上來,將人帶走。李克用見人影都無,稍稍坐端身子,問“城中如何了?”李存賢道“有五千餘降卒,俱看管妥了。錢帛庫藏還在點算。糧豆已罄,馬亦隻百餘匹。”
    “你先管著,不要亂了。”李克用虎視眾人,道,“邢州已平,如何善後,說說。”蓋寓道“昭義南臨全忠,東有魏博,北靠成德,是四戰之地,也是我軍東出之門戶,須有一穩便大將鎮守。”克用道“何人穩便呢?”蓋寓道“康君立本為昭義軍節度使,可以還鎮。”
    眾將皆拜曰“康帥穩便。”
    當初拿下昭義軍之後,李克用先任命安金俊做昭義節度使,結果轉頭就死在了安邊城下。之後任命康君立上位,結果這廝鎮不住場子,被李存孝轟走。如今提出讓康君立再回來,都安的什麽心?李克用目光掃過眾人,頓感身心疲憊,說一聲“乏了”,也不顧眾將還趴在地上,徑自離去。
    大王走了,眾將在地上趴了一會兒,便自起身,互相打量,也不知是憂是喜。忽然,眾人像是才發現什麽稀奇,齊齊向鄭二幾個看來,有的麵露不屑,有的咧嘴假笑,亦有眼睛朝天拿鼻孔望過來的。李存信拍拍身上泥土,麵向一旁,隻拿眼角斜睨。李存璋坐在胡床,與蓋寓兩個不知說著什麽。也有其他各種作態的。隻有李存賢想要分說兩句,見此情形,最終也沒好開口。
    李崇文麵色如常拱拱手,與鄭二、李三郎退出帳來。剛落了簾子,就聽帳內飄來不知誰的言語“哼,盧龍一喪家犬,跑來河東裝象麽。大王太也心善,什麽玩意都肯收留。呸。”接著就是一眾老匹夫各種笑聲傳出。鄭二就要回去看看,是哪個混蛋造次,準備送他一個滿臉花,剛剛在帳裏看了,沒有一個對手,保管治得人人服帖。
    李三郎一把扯住鄭二,朗聲道“你跟這幫廢物一般見識怎麽?”又小聲說,“差不多得了。”歎口氣,道,“哥啊,我看這河東真是呆不得了。”取回刀兵,三人會合一眾軍士回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