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義父與義子(三)

字數:6025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鄭守義確實有點不待見步軍兄弟,但是話不能這麽說啊,寒了人心。道“也不是。俺乘慣了馬,隻覺做不來步軍。”其實是當初在安邊城心裏留下了陰影,兩邊步軍站在陣前大槍亂戳的慘象太過可怕,想死個痛快都難。雖然都有鐵甲,傷亡十分有限,問題是那畫麵在鄭副將心中刻印太深,無法磨滅。
    牛犇試探著說道“將軍怕有甚誤會?”
    鄭二道“怎講?”
    牛犇道“昨日我問秦將軍,豹都騎軍皆習步戰。若非如此,將軍在草原遇敵,急切間列不得陣,湊合站住亦不濟事。咱豹子都畜牲不缺,我等乘馬突陣雖然不成,但是乘馬還是乘得。說是步軍,隻是陣前下馬地鬥,行軍亦可乘馬,何況騎軍還需保養馬力,我等卻不必在意這個,隻要不將畜牲累死,行軍絕不會拖了將軍後腿。我聞當年安西軍以鐵甲步人為主,皆乘馬行軍、下馬地鬥,一人配有多馬輪換,一日夜可行數百裏,奔襲千裏不在話下。昭義隻因馬少,俺等無法,隻能步行。豹都不缺馬,陣前俺結陣站住陣腳,將軍自去衝殺,後麵都不用管。有何不好。”
    乘馬行軍下馬地鬥,這個道理有誰不懂,問題是二哥就是不喜歡這個下馬地鬥的環節。但是大李軍令已下,鄭二違拗不得,便道“那你說說,這四百兵怎麽搞法。”
    牛哥四下瞅瞅,道“營中有神射麽?”
    “哈哈。”邊上大寨主嘴角一抹,不多廢話,拉了郭屠子兩人下場。招呼一聲,便有人在營門懸起箭垛,內規六尺左右。二人引了弓,相去約百步,先步射,又乘馬靜射、馳射,靜射相距亦有百步,馳射三二十步,皆中靶心,矢無虛發。射罷回來,鄭二親自切肉酬勞。
    牛犇暗讚,營中果然藏龍臥虎,對自家前途更添信心不少,喜道“好神射。此等好手營裏還有多少。”老馬匪想想,說“人吧。”牛犇心曰,不少了。向二人叉手行禮,道“有些羸弱,隻用得密陣,純陣,不敢擺下疏陣,花陣。若兩邊皆為步軍,長槊對戳,純陣、密陣也就湊合,倘遇騎軍,敵圍而不攻,隻把箭來惡心你,煩也煩死,堆在一起人貼人,十分吃虧。若有神射數人,窺著認旗射翻了隊頭,弄不好就崩了。
    咱這些弟兄,皆是積年老卒,個人戰技不差,配合純熟,可以擺下花陣。營中有此等神射,馬又多,好了。若是遇步軍,便把騎軍欺負他。別亂衝,專射他隊頭,攪得他亂了再打。遇上騎軍呢,步軍站住腳,他來衝不動,我騎軍再殺他一殺,多痛快。若敵軍步軍不如我軍精熟,亦可橫隊變縱隊,突擊一點,攪亂敵軍步陣,而後騎軍掩殺……
    說著興濃,牛隊頭就把刀尖在地上來回比劃,如何變陣,如何突擊。鄭二把這牛犇看了又看,還真是個人才,至少說的挺好。把手打斷了牛犇獻寶,對舅哥道“就這麽幹。步軍俺交給你了。四百人正好……五八四十,八個隊。有事多跟牛隊頭多商量,盡快將隊伍拉起來。”心曰,步軍還要舅哥帶著放心,牛犇終究是個新人,得再看看。
    張順舉點點頭應下。牛犇目中閃過失望之色,但看這張順舉不似凡人,隻好耐下性子,覺得熬上一段時日也成。有五十兵管著,這個起步不算太低,以他的本事與聲望,不愁混不出人樣來,遂不再多話,把箸插進鍋裏,撈起一片羊排猛吃,感謝鄭將軍的栽培。
    營中一片歡聲笑語,將士們吃的,說的,鬧的,賭鬥的,鄭二飯飽,觀看各色營中百態,心中即是快活,也是疲累。就這麽一幫殺才,爺爺我容易麽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很快邢州也待不住了。
    這回南來,數萬大軍吃喝拉撒都是王教主買單,又沒甚繳獲填補虧空,實在肉疼。李存孝投降後,成德軍又熬了數日,便尋個借口先撤。沒了買單俠,李大王就也住不下去,於是拔營起行返回太原。
    六七百裏路,倒有一半在太行山裏穿行。鄭哥全營一共六百匹馬出頭,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,行李隻好搬上馬車。注意,從前鄭哥何時用過馬車,一向是馬背上一馱就走,整個豹子都,一直以來也就輜重營需要大車拉貨。
    感覺被牛犇帶偏了呀。當時沒有細細算賬,等真搞起來全不是這回事,五百多人六百多馬,怎麽分。二百多騎兵,每人一匹戰馬、一匹馱馬是底線,這就占去四百多,勻出兩百多口畜牲隻能拉車。鄭老板去找李大要馬,李將軍兩手一攤,多一頭驢都沒有。怨不得秦哥想把步軍都甩給自己,狗東西不是好人呐。
    牛哥也很委屈。看後營甚至做到步軍一人兩頭馱畜,雖然有人配的是驢騾,所以牛犇想著鄭哥這裏應該差不多,誰想到左營這麽衰呢。其實按照一人一馬也湊合夠分,問題是鄭老板死活不願,牛隊頭能說什麽。
    如此,一路天明起行,午後紮營,日行或二三十裏,或三四十裏,足足走了個把月,回到晉陽已是五六月間了。
    不久,李存孝被殺,死得壯烈,車裂,俗稱五馬分屍。
    決定要殺李存孝那天,開會都沒讓李崇文參加。據李存賢說,論罪時,殿中依舊是無一人為李存孝說話。要知道,之前打赫連鐸,李盡忠大意被火燒連營,李克用舞刀要劈,蓋寓等前赴後繼上來阻攔,有如雲泥之別。這回倒好,為了避免李大攪局,老流氓們幹脆都不讓他到場。
    行刑那日,連李存賢部和豹子都全不讓去。理由很充分,李存孝的舊部都在這裏,怕出事,要好生看管。李存賢怎麽搞不知道,豹子都肯定沒人鬧事。昭義軍跟李存孝時間不長,有了新主家過得不錯,沒必要發瘋。隻那數百騎軍與李存孝相厚,但畢竟人少,又被打散了編製,數月下來也熔煉得沒了脾氣。難過者肯定有,為安撫士卒,李大破費又殺了一批羊。
    羊,何其辜也。
    很快,傳言李郡王病了,深居不出。經李存賢證實,確有其事。
    轉眼暑去秋來,九九重陽這日,隴西郡王或許心情好轉,邀眾將飲宴,也差人來叫了李崇文、鄭守義過去。
    晉陽實有三城。汾水之西有西城,乃西晉劉琨所築,也稱府城,太原府、晉陽縣皆在此辦公,城內有宮城、倉城。汾水東有北齊所築之東城,太原縣在此。本朝武後時,又在東、西城之間作中城,橫跨汾水連接兩岸。晉陽三城,周圍四十二裏,是天下少有的雄城。作為北京,晉陽宮城是東魏、前隋奠基,本朝多有增廣。李克用據有河東後,亦多加維護、修繕,以為起居辦公之所。
    李、鄭交卸了武器,進得宮城。
    經過寬簷廣廈,踩過重重石階,引路的宮人與一殿前護衛說明情況,領著二人入內。又見垂幔條條,香煙嫋嫋。此時紅日已經垂落,宮中華燈初上,與彩霞相映,愈顯唐宮恢弘之氣,猶如仙境。
    將至大殿,便傳來琴瑟歌舞之聲,夾雜著漢子們的粗豪笑音。近了,便見殿中擺滿矮幾,酒宴業已過半。宮人為他二人在偏遠處安排了座位,遠處,主位是幾個老貨圍著李克用說笑同飲,氣氛熱烈,隻因距離遙遠,聽不清說的什麽。殿中眾將,他哥倆隻與李存賢相熟,也相距不近難以勾搭,近處的各有夥伴紮堆,無人來尋他二人說話。
    桌上酒是葡萄釀,用銀壺盛了,飲器是剔透的琉璃杯。菜肴有蒸製的糕點、甜品開胃,素菜有蒸煮的秋葵、芹等青綠,葷有煮羊排、烤羊腿等。二哥將個瓷碗盛了葡萄釀,與李大碰了兩碗開胃,把起羊排慢慢咀嚼,目光在廳內遊蕩。
    甚覺無聊。
    沒吃兩口,李克用似乎想起了什麽,向身邊宮人詢問數語,目光便向這邊看來。片刻,便一個宮人小碎步跑近,道“二位,大王有請。隨我來。”
    李、鄭二人忙放下酒肉,用桌上錦帕擦淨手臉,來在李克用當前,拜見了帶頭大哥。鄭屠子看看場麵有點不對,獨眼龍麵前擺了一把骰子,蓋寓、程懷信、薛誌勤等等一群老貨圍坐,李存璋、李存信、李存賢、李嗣源等一眾幹兒子跪了滿地,這是什麽局麵?不等鄭二想明白,邊上李存賢道“父王。孩兒別無所求,但覺他二人品行忠厚,才能卓絕,薦於父王,請收為義兒。”二哥聽了,感覺腦仁兒要炸,李存賢要搞什麽?爺爺來吃頓酒,怎麽就得認個爸爸。
    李克用顯然很是心動,笑眯眯等著二人磕頭,尤其一隻獨眼將二哥看了又看。卻聽邊上蓋寓不陰不陽地就要說話“呦……
    二哥還沒回過味兒,便被邊上李崇文拉著跪下,為一手摁著腦袋,“咚咚咚”磕了及個響頭,腦瓜子嗡嗡亂響。便聽李崇文道“拜見父王。”竟直接叫了爹。
    見二人下拜,喜提二子的李鴉兒笑道“善哉。賜酒。”
    蓋寓卻忽然不陰不陽地說“鄭將軍怎麽……
    此時二哥已經明白了眼前的局麵,別管許多,挺過這關再說吧。接了酒杯嘿嘿傻笑道“俺何德何能,入得父王青眼。祝父王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。”說著將酒一飲而盡。心曰,奶奶地,這酒吃得真是。
    這黑廝扮起憨來,那是別具風情,話說得驢唇不對馬嘴,卻逗得李克用歡喜,也陪了一盞。點點李崇文,道“你便叫李存文罷。”再點鄭二,道,“你便叫李存義。”新鮮出爐的李存文、李存義兄弟齊齊拜謝“謝父王賜名。”二哥心說,好麽,爺爺這就改了姓李,李大倒好,都不用改姓。李存賢,爺爺真是謝謝你的一片好意。
    確實是好意,在河東,不拜個幹爹,想出頭門都沒有。
    獨眼龍明顯吃酒高興,再認了兩個新兒子,興致高昂地端著酒碗傻樂,邊上康君立湊趣道,“殿下,何妨再賜下軍名。”提議正搔到他的癢處,捏著琉璃盞,李克用隨口道“便叫豹騎軍吧。”李崇文,不,李存文一把扯著二哥又把頭磕,將老黑的腦袋不要命般往地上猛砸,“咚咚咚”地十分脆聲。
    “謝父王賜名。”
    二哥腦瓜子磕得嗡嗡亂叫,後悔這酒吃得太虧。
    李克用把個獨眼在兩個兒子身上瞧了一會兒,不知怎麽,忽然掩麵慟哭。眾人麵麵相覷,這是怎麽?邊上內宦忙遞來手巾,卻被一把丟開。一眾幹兒子和文武大臣們反應過來,忙出聲勸慰。豈料不勸還好,越勸李哥哭得越凶,末了哽咽叫了一聲“孝兒啊。”原來是想起李存孝了。
    本在還在規勸的眾人立刻都成了紮嘴葫蘆,悶聲不吭,場麵頓時有些寒冷。康君立尤其不樂。當年,他們這幫老弟兄借河東饑荒,鼓動年輕的李克用殺段起事。後來又一起陪著李家父子去塞北吃了幾年砂子,好不容易借黃巢之亂上演王者歸來,戰黃巢、複長安,一路拚殺,奠定河東基業。回想往事,可謂九死一生,艱難險阻重重。
    要說起來,李家父子是杆旗幟不錯,但他們這些老將也是股東,並非李克用的家奴,與獨眼龍的那些幹兒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語。但是隊伍大了,人心也多。尤其這個李存孝,自恃勇力與李克用偏愛,非常囂張。大順年間,時昭義降而複叛,他康君立掛帥平定亂局,李克用以他為節度使,這個刺頭卻在他眼皮子底下,將潞州等地一通燒殺擄掠,一巴掌結結實實抽在他老康的臉上。後來這廝更是扯起反旗,李克用讓他領著李存信去鎮壓,被這莽夫偷營,又是一記大逼兜抽得懵圈。所以,康君立對這個李存孝是很看不上眼。
    此時李克用為這廝垂淚,康將軍就覺是在打自己的老臉。仗著酒意,康大將軍忍不住道“哼,那廝莽夫爾,雖有勇力,卻心懷篡逆,不若……豈料後麵半句“不若死了清淨”都沒說完,原本淚流滿麵的獨眼龍就蹦起兩尺高,一把抽出隨身的佩刀就劈。康將軍哪知有此變故,一時全無反應,好在李克用酒醉,一刀劈歪,砍在肩上沒中要害,卻是噴出的鮮血滋了邊上的二哥半臉。
    是真砍!
    不等鄭二反應,李大一把將他拉開,離遠了數步,看爸爸這個神態,不定幹出什麽瘋事。一眾文臣武將、幹兒子們也都傻眼,愣了一愣,回過神來,一擁而上,將獨眼龍抱住,高高托起他的胳膊,使這第二刀不能落下。康君立雖年近五旬,反應倒是不慢,根本不來求饒,撒腿就跑,捂著膀子轉眼沒了蹤影。
    李克用被眾人圍著,想起之前論罪李存孝時,滿殿文武無一人出言相勸。偌大個河東,就容不下一個勇夫麽。不禁悲從中來,急火攻心,大叫一聲“啊”,仰麵便倒,昏厥過去。
    酒宴完全亂套,河東眾將七手八腳將李克用抬走,殿中瞬間空空蕩蕩,片刻隻剩下李大與二哥兩人,以及戰戰兢兢的宮人。哥倆麵麵相覷,相顧無言,也拔腿追著眾將一起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