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義父與義子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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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李克用沒甚大事,被抬回寢殿休息,眾將便都散了。李大與屠子哥在河東人生地疏,無一人與他同路,便二人相伴,渾渾噩噩出了晉陽宮。回望宮城,月夜下一片靜寂,點點燭火在牆頭搖曳,二哥扯扯李大,道“呃,俺以後叫啥?”
李大也滿腦子鬱悶,自家親爹就在幽州,稀裏糊塗認了個幹爹,真是。國朝認義父義子確實風靡,但是他李崇文沒這個打算啊。而且,說實話,對李克用此人,李大郎也並不怎麽看好,這陰差陽錯弄得。遂沒好氣道“李存義,還能是甚。”一把扯過二哥,在他耳邊輕聲道,“你是李存義,千萬不能弄錯。”二哥認幹爹這是頭一回,但他不是蠢人,裏頭的道道心裏了然,咬著鋼牙應下。
李克用沒事,康君立就很不好。
數日後,傳出康君立被賜死的消息,才認了幹爸爸的屠子哥是一天也不想在河東混了。太他媽危險。老康可是起家的老人,這說殺就殺了?此時在河東怕不是破天荒的頭一遭,一時間,河東很有點風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。
很快,機會來了。
這日,北麵的信使疾馳入城。傳言立刻雪花般傳開,道是李匡籌趁劉仁恭陳兵易州,翻過太行山,襲取了靈丘。劉仁恭隻好匆忙從易縣撤軍,半路又被李匡籌打個埋伏,再次損兵折將。很快,老劉親自到了晉陽請罪,入城次日,便有使者來傳李存文、李存義哥倆麵見隴西郡王。
遠遠就聽殿中有些爭執,待他二人來到,殿中忽然安靜片刻,而後繼續討論。二哥邊走邊瞧,李克用身著郡王袍冠,端坐主位,神色有些頹喪。一眾文武列於左右,場中央與獨眼龍對坐二人,一是劉仁恭,一是劉守光。故人相見分外親切,屠子哥悄悄使個眼色,劉二公子也還他一波秋水。
有宮人擺上坐墊,使二人在武夫這邊陪末坐穩。二哥四下觀瞧,有幾個麵熟,有幾個麵生,李存賢坐得不遠,也不好搭話。便聽前頭蓋寓衝他二人問話“你二人原係劉軍使部將,在盧龍有年,對盧龍所知幾何啊?”這問題就過於寬泛,二人不知如何作答。蓋寓改口又問“李匡籌此人如何?”二哥都沒見過李匡籌,哪敢胡說,遂閉口無言。李大郎道“匡籌頗有勇力。昔年李公出征,常以匡籌守幽州。去歲這廝反叛,大出鎮中所料。然其為人無甚聲名,亦難論賢愚。”
看見這兩個新兒子,李克用本來有點歡喜,卻聽李大稱呼李匡威為“李公”,心中就有些不悅,微微皺眉道“王鎔曾言,匡威語及匡籌智短,恐難保盧龍基業,這怎麽說?”
李大道“智短與否末將不敢妄語。難保盧龍麽,則未必有假。”
獨眼龍微微前傾,道“言來。”
李大郎道“李節度治鎮日久,軍中多為其腹心,鎮內亦多服順。去歲匡籌驟然發難,以詐計亂軍心,雖將李公驅逐,然各州未必服氣。幽州牙軍精銳盡在李公,今已逃散,以匡籌之能,縱然收攏若幹,是否歸心亦未可知。如此,彼可用者,或隻有初時那萬餘人馬,欲以萬餘兵保全盧龍,勢必處處漏風,難矣。”
蓋寓道“如你所說,靈丘之事怎麽說。一萬兵,他敢來打?”
李大道“靈丘之事,非我所知。”
蓋寓正要說說靈丘的情況,被劉仁恭打斷。卻見劉將軍向李克用一禮,向蓋寓道“仆射。正德所言不虛。我是燕人,深知鎮中虛實。日前,是匡籌趁我與薛將軍外出,靈丘空虛,偷襲得手。待我軍回師,彼又退走。必是軍力不足。
匡籌我甚知之。雖有些勇力,然為人寡信而無智。
我戍安邊三載,將士思歸,匡籌先允我軍回鎮,複又來說不許,激得軍士鼓噪,圍了將府,陷某於險地,幾乎命懸一線。某領軍至幽州,隻為安撫軍心,日間與我談妥移駐薊州,夜裏卻暗算於我。寡信如此。鎮內不穩,本當結好近鄰,守望相助,他卻先惡成德,今又來攻我河東,可說不智。
歲來,盧龍雖未再亂,實則暗流湧動。匡籌僅保幽州一城也,其餘各州,如媯州高家皆不服他。去歲,匡籌以匡威事征王鎔,來去匆匆未敢一戰,何者?軍心不穩也。此次匡籌襲靈丘,隻怕是想以戰立威,好去壓服鎮內。”
說著,劉仁恭向李克用俯身再拜,道“大王。河東雖有山河險阻,外軍要來不易,我軍東出、南下亦不方便。全忠已據汴、洛,又與魏博相厚。河北形勝之地,匡籌鼠輩,大王不取,全忠必取。匡籌豈能當全忠耶。屆時,中原連成一片,我河東又當何如。”
李克用問“仆射如何說?”
作為李克用的謀主,蓋寓略作沉思,道“誰不知幽州當取,隻是知易行難呐。劉軍使,去歲你說予你一萬兵,可為大王取幽州。結果如何?損兵折將。又說胡兒不堪用,好,派了薛阿檀去,鐵槍都堪用吧,此次連靈丘就都險些丟了。還好,沒把薛將軍賠進去。你說連兵燕、晉以抗全忠,話是沒錯,我來問你,怎麽連?怎麽抗?用口麽。”
蓋寓語氣咄咄逼人,邊上劉守光就想懟回去,被老爹一把摁住。劉窟頭向李克用又俯身一拜曰“取幽燕之策已獻予大王,末將以闔家性命擔保,必為大王取幽州。然,此兵家密事,不可宣於眾。”竟是不與蓋寓直接說話。蓋寓見他作態,冷哼兩聲,也把嘴一閉,再不發言。
李克用道“存信。你說說。”
李存信道“劉軍使之計策孩兒未見,不敢置喙。”
李克用又問一圈,眾將或者托詞不知,或以不敢妄言推脫,竟無一策獻上。手指輕叩,獨眼龍的獨眼在殿內掃來掃去,最後落在李大與二哥身上。道“存文,你說說,盧龍怎麽打。”
李大看看劉仁恭,措辭道“近來末將對盧龍所知不多,不敢妄言。”
一個個都不敢妄言,這幫老家夥也就罷了,怎麽新來的也搞這套。李克用有點來火,道“且妄言之。不明者,問劉軍使。”看獨眼龍要火,李大硬著頭皮回答“大王,用兵之道無非正奇相應。匡籌力蹙,河東兵盛,大王數路大軍壓上,彼左支右絀,取幽薊必矣。至於如何用兵,末將實不敢妄言而害事。”
李克用聞言,沉默半晌道“孤待你如何?”
李大道“蒙大王厚愛,有再造之恩,末將銘感五內。”
李克用戲謔道“有厚愛麽?”
李大答得誠懇。“末將來時不過千餘殘兵,士氣沮喪。蒙大王不棄,允我隨征成德,薄有微功即加厚賞。匆匆一歲,我軍已有三千之眾,軍資、甲仗供給從無短缺,軍心士氣可用。日前,又以我為義兒,大王如此待我,恩遇豈曰不厚。”
“哦。那為何不叫父王,又自稱末將?”
“此是軍議,軍中無父子。”
李克用沉默片刻,又道“那你可知,匡威數與我為難?”
“知曉。”
李克用前傾了身子,語氣不善道“既如此。方才你稱匡威李公。何也?問你軍略,言語推搪,何也?”李存文道“李公與大王有隙,此公事也。在盧龍時,李公為舊主,不曾有負於末將。我離盧龍是因匡籌而非李公,故不敢語出不敬。至於軍略,並非推搪,實不願為趙括爾。”
李克用遂問二哥,道“存義,使你攻盧龍,若何?”
屠子哥一個激靈。回盧龍他很願意,但是要問怎麽打下盧龍,黑哥哪有這個本領。搔搔頭,道“父王,俺一陷陣將,使東絕不往西。隻是要問盧龍怎麽打,屬實不知。”這幾日他想通了,人在矮簷下,不能不低頭。你非要給爺爺當爹,爺爺便陪你耍耍來。叫起爸爸那是比李大痛快許多。什麽軍中無父子,在咱黑哥這裏,沒有這個。把起一張黑臉亂晃,那模樣憨態可掬,幹爹看著十分受用。
李克用故意拉了臉道“陷陣將如何做得長久?”
“嘿,能做好便不錯了。”黑哥苦道,“整日對付這幫殺才,惱煩到不成。”
李克用道“我聞你數百兵,有甚惱煩?”
二哥把頭直晃,道“去歲俺隻五十人,先來二百多胡兒,又來數百降兵。父王你帶老了兵地,此中多少難處豈能不知?難呐。如今便是讓俺陷陣怕也難為。再者俺是個騎將,坐馬上跑慣了,現下帶著數百鴨腿子步軍。嘿,原來俺五十騎有小三百匹馬,想打打,想走走,十分爽利。如今可好,五六百人,加上驢騾才有六百多頭畜牲,別提有多難受。”
看這黑廝捶胸苦惱,李郡王還說有多大麻煩。“就這?”
“啊。”屠子哥道,“還不夠麽?那年父王破雲中,城下一把大火有俺一份。俺一人五馬,日夜行軍二百餘裏到雲中,再二百餘裏回安邊。後來一次,李匡威帶著俺去打雲中,換做父王夜裏放火,俺撒腿就跑,一日夜回了安邊。若擱現在,想都別想。”說著一指小劉,道,“不信麽,燒雲中,是他帶頭。”
哎呀,這要幹嘛。
劉守光才進城,門都沒摸清。聽了李崇文與獨眼龍的對話,恍然李崇文爬得好快,這就認了幹爹攀上高枝。前麵的消息還沒消化,又聽獨眼龍叫二哥“存義”,劉二還當自己聽岔了,待到這黑廝直接張口叫爸爸,才恍然這貨也抱了大粗腿。正自感慨李大、鄭二際遇不凡,卻聽這黑廝又說起安邊城下一把火的事,劉二就感覺不妙,果然將他拉了下水。黑廝這要幹嘛?有完沒完?駭得小劉亡魂大冒,背上冷汗嘩啦啦直淌。可恨離得太遠,不能捂住這黑廝的嘴啊。
邊上李大也是腦仁嗡嗡作響。過了吧?什麽都說麽。本想拉這老黑一把,沒奈何獨眼龍定定瞧著這邊,不好動手啊,隻好俯低身姿掩飾,心中暗暗叫苦。
殿中李存璋也被戳到痛處,惱得想要殺人。就為這把火,李盡忠可沒少告他刁狀,好容易沒人提了,這黑廝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。可恨啊可恨!
李克用卻聽得大樂,道“少馬麽,我河東還缺馬?晚些你去找……獨眼看了一圈,指著蓋寓,道,“你找蓋仆射,缺多少隻管尋他要。”二哥忙把大頭往地上一碰,高叫“謝父王。”心中得意曰,你們懂個屁,對付這獨眼龍,還得俺老黑啊。
笑罷,獨眼龍仿佛拿定了什麽主意,道“存文、存義。你等莫在晉陽閑待著了,雲中你熟,去鎮守雲中罷。”打盧龍是大事,更是難事。從鹹通年間開始,他李鴉兒就跟盧龍對打,前後十多年,盧龍節度使都換了幾茬,雙方始終不分勝負。留下蓋寓、劉仁恭等寥寥數人轉往偏殿說話,其餘眾人盡皆散去。
從宮城出來,李大有些迷茫。感覺今天這趟來得蹊蹺,前後也沒說什麽。這河東的事,怎麽總是讓人感覺稀裏糊塗。匯合了同來的軍士,李大對黑哥道“方才,是說讓我軍去雲州麽?”雲裏霧裏總覺很不真實。
“不能有假。”二哥喜道,“頭兒,你說我找蓋寓那老匹夫要多少馬好?”好麽,這廝就惦記著要馬,李將軍很是無語,這黑廝難道不知道外鎮雲中對豹騎軍來說是什麽意義麽?當然實惠還是得要,李大先比出一個指頭,把心一黑,又加了一根,劃下道來“要二千,回來你我二一添作五,各取一半。”二哥便讓李大騎馬回轉,自抓了一個宮人問明方向,去堵蓋寓。
陪著李大王燒得腦筋冒煙,直到夜幕已深方罷。蓋仆射拖著疲憊的身軀出來,實在困乏,就在馬車裏打盹。沒走幾步車停了,便有侍衛來報,說是李存義在等他。老蓋迷迷糊糊也沒反應過來是誰,但聽名字像是李克用的義兒,讓人近前,直到掀開車簾看到二哥的一張黑臉,蓋寓才對上了號。
二哥笑嘻嘻道“仆射叫俺好等。”
蓋寓腦瓜子都不轉了,納悶這黑廝跟爺爺有甚話說。便道“何事?”
二哥扶著肚子,道“父王叫俺找仆射取馬。”
蓋仆射凝思了片刻,這才想起真有這茬。心說,等到天黑,就為幾匹馬值當麽?便不耐煩地問“需要多少?”黑爺抱著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心思,伸出三根指頭,笑道“至少三千。”獅子大開口啊。歪了這黑廝一眼,蓋寓念著最近李哥心情不好,就懶得在這事上糾纏,道一聲“明晨來官署辦罷。”二哥沒想到人家都不劃價,竟一時愣著沒動。蓋寓困得難受,隻想回家早早休息,看這廝發呆不語,更不耐煩,又問,“還有事麽?”
“沒,沒了。”
蓋寓遂放下車簾,乘車離去。
二哥望著漸漸消失在夜色的馬車,暗恨下手不夠果斷,應再多要些。
眼皮子淺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