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戰幽州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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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說著,拆好的羊已經端來,鄭全忠將炭盆挪近一些,屠子哥自把了一條羊腿炙烤。待烤得出油,就使尖刀片下,又從懷中摸出料包撒上佐料,給邊上馮公遞去一盤。瞅瞅這雙黑手,老書生咬牙將箸挑了一片入喉,居然味道不錯。品咂數回,老書生道“加了甚物?是安西茴香麽。”
二哥樂道“哎,馮公是行家。有安西茴香,還添些細鹽、胡椒。”
馮公停箸望天,似是憶起了什麽往事,擺擺手道“甚個行家。從前在京時,有次聖人擺宴曾有此物,其味與別物大不相同,故而記得。”言罷,忍不住又挑了一片,細細品味。
二哥已將一盤卷個幹淨,又拿起一條羊腿炙烤,說道“本來俺隻弄些胡椒和鹽,還是李三搗鼓出來,說加了這茴香味好。果然不虛。又說可惜沒有辣椒,缺了一味,否則滋味更美。”
“辣椒?是個甚?”馮良建邊上一童奇道。
馮公忙介紹道“此乃犬子馮道。”
二哥探頭來看,是個十有一二的男童,橢圓臉,天庭飽滿,蒜頭鼻,眉眼酷肖其父,神情機靈,唇角自然上翹總似在笑,竟是個天生笑臉。屠子哥不禁將他與自家娃兒作比,心念小屠子也得有這麽大了。想到兒子,屠子哥竟一時失神怔在那裏,得馮良建喚了兩聲才回過神。“哦哦,李三說是遠在海外甚個地方出產此物,味辛辣,中國尚不曾見。”
那小馮道眨眼道“辛辣之椒麽?這李三哄你吧。中國既不曾見,他如何知之。《齊民要術》頗載海外奇珍,亦不曾見這‘辣椒’之名。”老書生輕拍了他手,將兒子剛剛夾起的一塊烤肉打落,卻這孩子把手拾起吃了,還嫌不夠,又將那盤端起,往口中添加。
《齊民要術》是個什麽,屠子哥全然不知,看這小子能吃,二哥又給切了幾條給他,笑道“這李三麽,甚是能為,至於哪些真哪些假,俺也不知。”再咽下一口酒,果斷轉換話題,問道“馮公曾在朝中為官?”
“管管圖集書冊,何敢稱官。”
“怎不做了。”
馮公聞言,淺酌一杯,神情頗顯落寞,沒有答言。邊上小馮又道“不好做唄。”將盤裏肉吃掉,又把盤子伸來要去兩片烤肉,道,“巢賊攻破畿輔,聖人去了蜀中躲災,阿耶還不走麽?幸虧走得快,晚些我這小命可沒了。”
“哈哈。”二哥笑罷,總覺哪裏不對,一時又想不明白。劉三老板插口道“你才多大,巢亂那是哪歲,有你麽?”小馮腦瓜連擺,道“那時沒我,然哪個不是阿耶生養,阿耶若沒了,還能有我?”說完給了劉三哥一記白眼,似乎他問了個多麽愚蠢的問題,引得眾人大樂。忽歎氣又道,“咳,如今你等來了,我家又要待不住嘍。”
馮公跟著笑了一回,聽到兒子胡說,忙拍他一把,道“未敢問將軍這是打哪裏來,聽口音似是幽州人士。”
二哥把嘴一抹,想想也沒甚說不得的,就道“嗯。俺是幽州人士不假,豹騎軍你怕是沒聽過。劉仁恭你總聽過吧,我軍原在蔚州鎮守,去歲匡籌胡鬧,便去河東待了歲餘。這不,正要去同那廝做下一場。”馮公眉頭緊鎖,道“你從河東來?”二哥道“是啊。俺是前軍,大隊還在後頭。”
“完了完了完了。”小馮慌忙將盤一丟,道,“阿耶,速走吧。”二哥看他一個娃娃裝腔作態,好奇道“這是何意?”小兒道“將軍你是燕人,還能顧些鄉誼情麵。那河東軍是個甚麽聲名?彼輩若來,不走還有活路麽。”老書生亦有些緊張道“後麵大軍還要多久過來?”
“或一二日,或日?”咱們二哥這是真說不準,幹爹的事他哪知道。
馮公起身一禮道“將軍,馮某有一事相煩。”
“請講。”
“可否帶上我家一路。馮某也有些腳力,隻帶細軟、幹糧,必不誤事。”河東軍凶名在外,老馮打算吃完飯就趕緊收拾細軟,真是一刻都不敢耽擱。二哥想想也是,河東軍那幫虎狼來了還能有好,便點頭同意他們跟著輜重同行。馮家父子連忙稱謝不提。
休整二日,大軍出發,直奔幽州。
軍令,左營清晨出發,越過居庸關至山口外下營。馮家早早收拾了家財,遣散了仆傭,兩輛馬車坐了女眷、裝了細軟,兩匹騾子馱些糧食,由四五個家人護著上路。老馮坐了一匹駑馬,小馮騎了一頭毛驢,走在一群武夫中間甚是紮眼。
左營數百軍,千餘畜牲,陣仗不小,但除了牲口打響鼻放臭屁,將士們都默默起行,不見喧嘩。豹軍輜重多在李三郎處管理,左營需要運輸的物資反倒不多,劉四領著部下,帶著輔軍,趕著大車,與步軍在後行走。
伴隨行軍,小馮非常新鮮,左瞧瞧,右瞅瞅。他發現軍士們情況多有不同,有人馬多,有人馬少,也有拉著兩頭毛驢走路的。最奇怪的是明明都有牲口,卻人人都是步行,雖然有人的牲口背上馱滿了物資,但是也許多空鞍的畜牲,便是軍官也都牽馬而行。小馮好奇,就向身邊一軍漢探問。卻那軍漢看他一眼,隻顧低頭悶走,並不答話。臨近的一人靠過來,小馮記得此人姓牛,是個隊正,昨夜劉三專門介紹他們認識,說讓路上稍加照顧。
來的正是牛犇牛隊頭,道“小郎君有話說。”小馮道“牛將軍,我看你這馬空著,怎麽不乘?”小官人這聲“牛將軍”叫得牛哥開心,滿臉褶子擠作一團,熱心解釋道“有軍律,若非急務,不得乘馬。”在豹騎營數月,牛哥還是蠻愜意,在晉陽抄了一筆,在雲中又撈了一票,如今軍中馱畜充盈,他這步軍也每人配了兩頭畜牲。作為隊頭,他還多了一匹乘馬,雖然不是雄駿的戰馬,但是這個待遇,在從前昭義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。
小馮道“聽口音,你並非燕人。”
“不是。俺是昭義兵,這來不幾個月。”
小馮道“我看前麵有人馬多,你卻馬少,是因來得晚麽?”
“哈哈哈。”牛哥笑道,“俺是步軍,這些皆是馱畜。前麵那是騎軍,多出一二匹是戰馬,突陣作戰使用。切莫亂說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小馮瞧瞧牛犇身後馬背上大包小包鼓鼓囊囊,問,“這包袱裏都裝了甚物?”牛犇道“是衣甲,幹糧,兵刃之類。”小馮道“能瞧瞧麽。”牛哥還好沒有昏頭,連忙擺手,道“紮營時來,這會兒不成。”邊上老馮道“道兒莫給牛將軍添亂。”說了小馮閉口。老馮自坐在馬上,也將這些軍卒細細觀察,隻見部伍嚴整,秩序井然,確是一支強軍。
將入關溝前,軍隊停下補充了食水,等到前麵斥候確認道路安全,大軍才又起行,迤邐進入關溝,於日暮前時從山間走出。
爺爺終於回來了!
心情有些激動的二哥馳馬上得山坡,借著山勢向南遠眺,昌平城已在十裏外遙遙相望。李大郎等也上了山坡。此時夕陽西照,金光透過雲層灑落,映出遠的城,近的山,正是江山如畫,美不勝收。
眾人心情更是激蕩,李三郎不禁感慨“江山如此多嬌,引多少英雄折腰。”
李大郎手搭涼棚,語氣舒暢,道“一晃五載,成敗,在此一舉。”
李三郎道“雖說匡籌兵不足二萬,畢竟敵眾我寡。看來,李存信在南邊沒甚動作,匡籌得以全力防備我軍。紮下硬寨,先看看情況。敵情不明,問問劉帥什麽想法。他要做節度使,咱們犯不著趕著上去搏命。不成等後麵主力到了再說。想不通,為甚李匡籌不守關溝呢。”
……
紮下營盤,有傳騎來到,說是劉仁恭聚將,隻請主官,以防李匡籌襲營時將校離營惹出禍事。應付這種場麵,還得咱們屠子哥哥陪行,其餘眾將謹守營盤。遂由一百騎護衛進了劉仁恭的營中,李大留下隨行軍卒,與李三、黑哥入帳。
一門口望風的五短軍士目送二哥身影偉岸,道“我沒眼花吧,方才那不是李大、鄭二等人?”邊上人道“是呀。人家現在發達啦,豹都可比咱劉帥豪橫。我看了,三四千人,好有上萬馬騾吧。”
有人糾正“什麽豹子都,是豹騎軍啦。”
又有人說“哎呦,鄭二亦改姓李嘍。”
起哄的立時跟上,道“對對,認了獨眼龍做父,哈哈哈哈。”
又一人無比惋惜,曰“奶奶地,怎麽不收我做兒子。”
“叫啥還不是要聽劉帥招呼。”
“聽說豹軍在南邊做了幾場,李存孝都被拿下。”
“哎呀,背運,怎麽你我偏偏無此良緣。”
正說著,就看劉三賊眉鼠眼地靠了過來。
五短道“唉。你是鄭二手下吧?”
邊上一人酸溜溜地說“甚個鄭二,李二啦。哈哈哈哈。”這廝一語雙關,逗得眾軍漢同樂。
劉三不理那起哄的,將手攏在袖口裏朝前拱拱,對五短道“周哥,我,我啊,劉棟,怎麽不識得我。”邊上有人道“天黑。咳,你不劉三麽,還劉棟劉棟。”劉三仍是將這起哄的置之不理,揣著手,賊兮兮仍向五短問道“這回真成啊,一路破竹。”五短抖擻精神,挺一挺肚皮,笑道“哈哈,破,破個鳥。早跟劉帥談好啦,鄉裏鄉親地,打個球。”
放下一幫軍漢打屁不提。
李大幾人入得帥帳,又等片刻人都到齊。劉守文、劉守光、單無敵、劉雁郎等是一批,這是劉仁恭的老班底。李存審、薛阿檀等是一批。李存審到河東也就五六年,前麵一直在北邊活動,頭次見麵就是交接雲中,與豹軍沒甚交情。薛阿檀挨著李存審坐著,與二哥互送秋波,但沒說話。李大三人稍顯另類,出身是幽州燕人,如今李大、黑哥卻拜了李克用做幹爹。
三派人坐得涇渭分明。
“劉帥。賊勢洶洶,我軍區區萬人,敵眾我寡,匡籌又有堅城,這仗如何能打。還是等候大王到來,你我隻需將匡籌看住,勿使走了即可。”開口的是屠子哥。來前商量好了,必須態度鮮明,不給人把豹軍填溝壑的機會。原計劃李三郎放炮,不過二哥尚未在這等軍議現場表演過,幾番爭取到了這個發言機會。
劉仁恭瞪了劉守光一眼,不是說都跟李大他們商量妥了,怎麽上來就拆台啊,辦的什麽事?劉公子也沒想到頭一個跳出來的是這黑廝,他媽的一點情麵不講怎麽。有點惱火的劉二公子說道“李副將,匡籌總計不足二萬兵,其中老卒一萬不到,其餘隻有四五千胡兒與數千新兵,破之必矣。”
二哥想壓壓刀柄裝裝氣勢,一伸手摸了個空,才想起是交了刀進來的。便把胸膛一挺,道“哼,破敵?人在城裏怎麽破。哎,不如挖溝圍城。”氣得小劉一口老血好懸沒有壓住,怒道“放屁!你不看看這是幾月,泥土凍得邦邦硬,挖溝,你他媽挖得動麽。”
劉仁恭抬手止住兒子叫囂,道“我與匡籌已約好明日一戰。李副將勿疑。”心中哀歎,真是龍遊淺水遭蝦戲,虎落平陽被犬欺,這黑廝如今也敢在爺爺麵前大放厥詞了麽。二哥疑惑道“他肯出來?”劉守光道“不來怎麽。盧龍上下皆作壁上觀。李存信在南,我軍在北,匡籌必先速破一軍,再破另一軍,或能有條活路?倘遷延時日,不待我大軍雲集,各州各縣難保不會就降了。我軍等得起,他都等不起。”
屠子哥聞說,不解道“這廝即等不起,你我何必著慌。”為甚二哥這麽積極表態,如今他手下有四百步軍,列陣而戰,肯定要擺到前麵擋刀,自然不願。劉二公子牙根咬了又咬,有些話實沒法明說。倒是劉大公子出聲說道“李副將不知,自匡籌作亂以來,鎮內民心不穩,軍心浮動。此前我軍數與之戰,僅匡籌舊部老卒還能聽命,然征戰年餘,已傷損不少。這廝雖收攏匡威舊部若幹,奈何軍士並未歸心。此薛將軍亦知之。”說著就看向薛阿檀,等他發言。
薛阿檀道“不錯。”
劉守文向薛阿檀頷首致意,又道“諸位或在疑惑,匡籌怎麽放著居庸關不守。”李存審點頭道“有地利不用,奇怪。”劉守文道“恐怕匡籌是不得不如此。若先擊南路李都頭,一旦打成焦灼,我軍又從北來,彼腹背受敵,必亡矣。故其欲先破我軍,再破南邊。他拖不起,隻能行險放我軍進來,以求一戰而勝。”
二哥道“照你說,這廝隻這萬把人便知能勝?”雖然之前劉窟頭與李匡籌做對,始終是老劉落在下風,但這回可是獨眼龍大軍親來,李匡籌就這麽有信心麽?劉守文麵色有些古怪,道“去歲匡籌怎麽破了李匡威,都還記得吧。”二哥道“怎麽,又遣人來了?”之前李匡籌就是派遣使者亂了匡威軍心,眾人皆知。劉守文卻搖搖頭,道“此次這廝未遣使者來,卻綁了不少軍士家眷。”
屠子哥驚呼“怎麽,抓我等家眷來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