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戰幽州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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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聽說李匡籌綁了軍士家眷過來,屠子哥的屁股便如被火鉗子戳了,“噌”地跳起。劉守文怕這黑廝發瘋,忙道“匡籌隻知父帥領兵,卻未必知曉豹騎軍也在。城中傳出信來,匡籌隨軍確實帶了一些軍將家眷,卻不知是哪家。”
劉仁恭亦叫道“匡籌無恥啊!禍不及親眷,百年規矩全都不講。不過,這次事起倉促,匡籌不及查找,多半是拐帶湊數。正德,你且無憂。這廝早知你已不在我軍,當不會攪擾令尊。”聽到這裏,李大郎的臉色已十分難看,默默切齒不語。劉仁恭又道“我家親眷,不少已在昌平城中。”說著拿出一封書信抖了三抖,“這廝勸我反正,嘿,我受大王信重,豈能為小兒女而負大王耶。”說著將信一撕,道,“匡籌狗賊,明日必以軍將親眷至陣前亂我軍心。劉某思得一計,定叫這賊子碎屍萬段。”
李存審聽了不免動容,這是要大義滅親呐。起身道“劉帥……
劉仁恭擋住他後麵的話,道“我深知匡籌這廝為人。若所料不差,彼定先亂我軍心,繼以戰騎突陣。明日陣上,我軍將士難免受其蠱惑,為之一沮。我便將計就計,屆時假裝潰退,誘其來攻。待我佯敗,引匡籌騎、步脫節,李將軍、薛將軍,”這是對李存審、薛阿檀,“你部並無燕人,那數千胡騎,交給二位。”
李、薛二人對視一眼,拱手領命。
“正德。”這是對李大郎說“你雖出自我軍,然所部燕人不多,今夜回去須與軍士說明,陣前鼓噪皆是假扮,千萬安撫軍心。我軍退卻,你部亦佯退,以亂敵心。匡籌所部,不算胡兒,甲騎隻有三四千。若其分擊你我,則必兵勢分散。匡籌這廝,見我逃遁,必會一意追擊,則你部從側擊之。待彼軍亂,我亦回身殺他,匡籌必敗矣。正德以為如何?”劉哥擺出一副舍身赴死的慷慨勁頭,親自做誘餌,家人都不顧了,李大還能說啥,隻能躬身領命。
“尚有一事。”劉仁恭一臉真誠,道,“明日亂軍之中,我佯敗誘敵便顧不得許多。陣前許多軍士家眷,據我所知確實不假。正德,若有餘力,千萬撥救。我知陣上刀槍無眼,正德盡力而為即可。”說著向李大深深一躬到地。
李大忙回禮,道“職部必盡全力救回劉帥親眷。”
邊上李存審亦道“劉帥高義,我等當盡速殺散胡騎去救。”
劉仁恭聞言,瞬間眼圈冒淚,道“不。數千胡騎亦非等閑,李將軍專心破敵。”薛阿檀哈哈笑道“胡騎羸弱,李軍使與我有三千精銳,何足懼哉。”劉仁恭遂向各位一一拜過,道“匡籌這廝自恃勇力,我部敗退,彼若親自引兵來追,李將軍,薛將軍,正德,不要猶豫,先斃此賊,再論其他。”
……
劉仁恭又與眾將詳議了明日如何布陣,如何變化,便散帳讓各人回去準備。待李大回來將明天豹騎軍布置完畢,二哥回到營裏已近子時,正要布置明日如何出戰,不意卻見帳內有兩副新麵孔,一是老馮,一是小馮。二哥問“這,這是?”記得劉三安排他們跟著輜重走,怎麽大半夜不睡覺,跑來此處何為?
那馮良建本在打盹,看二哥回來,忙把已經有些歪斜的襆頭端正,起身道“咳,小兒好奇軍旅之事,尋了牛隊正說話。得知晚上軍議,欲來瞧瞧。這,若是不便,馮某告辭。”
這哪是想要告辭的樣子。二哥心曰,真是怪事年年有,今年特別多。當初李三那小白臉來混軍伍,怎麽這也來了一個,不對,還是父子酸丁兩個。看看小馮這個身板,如此造型,與當年李三何其相似,嗬嗬。笑道“無甚不便。還怕你泄露軍機麽。哈哈。”
遂召眾將,將要點說了。
“張隊頭,明日步軍由秦郎壓陣,你等皆聽他指揮。”想到這裏,二哥樂出聲來。剛才李大安排步軍合兵一處,八百人立住陣腳,騎兵統一調度。原說步軍要他老黑壓陣管理,他是死也不從,總算推在秦哥頭上,為此甚是得意。
張順舉聞言,道一聲好,並無多話。
看看不早,二哥也就散帳休息,最後對馮家父子道“今夜不要亂走,在此湊合睡吧。明晨待在營裏,莫要出去。”說罷,讓鄭全忠多拿兩條被帶來,予他二人使用。二哥實在困乏,倒頭就睡,打起呼嚕山響。
次日天明,軍隊出營。
兩軍在昌平城北空地擺開陣勢,劉軍麵南,李軍麵北。
劉仁恭為中軍,前麵是一千步軍擺了前後兩個橫陣,二千餘騎列於步軍身後。左翼是李存審、薛阿檀兩部。其中,李存審二千步軍擺好花陣,薛阿檀那千餘甲騎護在一旁。豹軍立在右翼,前麵是八百步軍組成的左右兩個方陣,所有騎軍按各自編製成鋒矢陣,跟隨李大立在步軍之後。
李匡籌軍共列左右兩陣。左軍是盧龍兵,中間為六千多步軍組成的大陣,騎軍列在大陣左側與身後。右軍是胡騎,與左軍間隔百十步,散亂而立。
戰場平曠,除了西側數裏有條南北流淌的小河,並無可用的高地土坡。劉仁恭使人草草立起幾個木樁,搭一個高台,擺上旗鼓,爬上去觀察戰場,指揮戰鬥。對邊李匡籌則立起一輛巢車,爬進巢車的吊鬥,戰場一覽無餘,視野還要更佳。
一年多來,李匡籌日子難過呐。
本來他造反就不得人心,至少李匡威的舊部都不大買賬。給錢人家不拒絕,但要他們幹事打硬仗,嘿嘿,絕不能夠。至於偷襲劉仁恭這一把,雖然勝得痛快,後遺症卻遠出預料,各州鎮兵紛紛以他失信為由,對幽州不答不理、百般推搪。劉仁恭過來騷擾,若非他幾次果斷親征壓住台麵,估計早就有人降了。
自打李存信在南邊晃悠,李大帥就心緒不寧,果然等到劉窟頭從北邊冒頭。隻因李存信牽製,李匡籌未敢輕動,在幽州城多看了幾日,北麵就打成什麽樣子。幾隻羊能騙得城破,幾個敗兵就能拿下懷戎?他狗日的高家在媯州多少年,如此不濟?上次劉仁恭兵諫過路,他們沒管也就不說,此次到底是劉窟頭狡詐,還是這幫兵頭放水?幸虧他耐住性子,沒有上當去南邊呐,不然屁股還不給人弄穿了。李匡籌想著就不禁菊花一緊。
嘴角冒泡的李節度趴在吊鬥上看了半天,敵人左右兩陣與劉字旗中軍隔著百十步遠,這倒正常,但是兩翼靠後,將劉字中軍突在前頭,這是何意?一咬牙,道“傳令,將人推出去。”
不管那多,一試便知。
禍不及家人,這是河朔三鎮百年來不成文的規矩,不報複對方軍士家屬,更不能拿本鎮軍士家眷做法。這道理李匡籌知道,但他被逼無奈,實在顧不了那許多了。一聲令下,許多忠心耿耿的士兵推著一群男女,鬢發散亂、神色頹唐、哭哭啼啼地來在陣前。有那軍士看得不耐,一腳踹翻一個老嫗,怒道“叫,慢了殺你全家。”那老嫗被踢得一跌,摔在梆硬的地上,暈暈乎乎。邊上婦人手忙腳亂將她扶起,老嫗悲泣道“兒呀!”在軍士們的威逼下,人群終於鼓噪起來。
一時間,兒啊,郎啊,耶耶啊,叫聲一片。
李匡籌在上麵看得片刻,奇怪自己都聽著傷心難過,怎麽對麵沒有動靜?哦,他媽的太遠了,隔著三四百步又是刮北風,聽不到啊。這種爛事,畢竟他也是生平頭一遭,經驗不足,趕緊下令把人往前趕趕。
隨著軍令傳下,將士們推推搡搡,把陣前的人群往前擁擠,後麵的步軍大陣也跟著壓上,到兩軍相隔百餘步處停下。
這回就效果明顯了。
隨著哭喊聲再次響起,對麵的軍陣立刻騷動起來。李匡籌定眼觀瞧。左邊一杆李字旗下的軍士沒甚太大反應,右邊一根李字旗、一根薛字旗,也沒反應。隻有中間劉字旗下越發混亂,不少士卒交頭接耳,有那對著喊話的,甚至有回望的。須知陣前軍法,回望可要殺頭地。然而雖有軍官彈壓,縱使幾個人頭滾落,竟也止不住軍士猶疑。
不用說,中軍定是劉仁恭這老狗。兩邊麽,都是河東的狗崽子沒錯。李匡籌心中盤算,這個“薛”該是薛阿檀,傳說是個勇將,之前交過手,也沒看出勇在哪裏。河東軍喜用短槊,遇上盧龍甲騎毫無優勢,李匡籌很有信心。這兩個“李”麽就沒譜了,河東一窩都姓李,哪裏分得清。
前麵幾次劉仁恭來犯,都有河東軍助戰,李匡籌漸漸發現河東軍總是工不出力,不大管劉哥死活。每次劉仁恭隻要敗退,河東軍跟著就走,甚至不會接應這廝。這從俘虜口中也得到證實。河東軍一向靠擄掠發賞賜,跟著劉窟頭幹了幾次賠本的買賣,軍中上下怨聲很大,若非有獨眼龍壓著,來都不來。
此次路過媯州,估計搶了個飽,那就更不能拚命。拚命,錢不是白搶了麽。李大帥自以為想得明白,再三告誡自己還要更加慎重一些。耐住性子,下令中軍壓上,他要看看對麵什麽反應。
遠遠便見劉仁恭將旗揮舞,傳騎往來穿梭,但是麵對盧龍軍箭雨拋射,對方居然並無有力還擊。偶爾飄出幾支箭來,射沒射到盧龍軍且不說,陣中反倒扭打起來。沒有箭雨阻撓,盧龍軍趕著那群男女往前發足狂奔,轉眼欺到近前,劉軍立時就亂了。
穩住,穩住。
李匡籌忙看左右兩股敵軍。明明劉仁恭的傳騎已經跑了幾個來回,中軍眼看要亂,連劉哥的木台都快擠翻了,河東的狗崽子們居然無動於衷。
果然如此!
不能再等。李匡籌一聲令下,早已整裝待發的一千甲騎從陣左突出,直奔劉仁恭中軍衝去。他是這樣想的,己方兵力占優,破了中軍,就算敵軍想玩花樣也沒用。再說,方圓數十裏空空如也,連個伏兵都藏不下,還能玩出什麽花樣。
卻不等一千甲騎衝到,劉仁恭的中軍就徹底崩了。
步軍早已亂作一團,這邊甲騎出動,劉大帥就被擠得掉下木台,倉惶爬上一頭畜牲就跑。盧龍甲騎穿透敵陣,追著劉仁恭屁股亂攆,左右兩邊河東軍卻並不援手。右邊李、薛旗下的河東兵陣腳未亂,但左邊李字騎下的二千騎卻讓開道路,陣前近千步軍開始緩緩後撤。他們陣後馬匹不少,這是準備跑路麽?結果,走著走著陣就散了,軍士紛紛跑去找馬要走。
兩邊河東軍也不齊心呐。
李匡籌拳頭攥了又攥,望著越跑越遠的劉哥。
旗已靡,軍已亂,這能有假?
事成矣。
刀尖上跳舞的李匡籌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激動,竄下巢車,持槊上馬,領著身邊五百具裝甲騎,在另外一千五百甲騎的護衛下,衝啊。右翼五千胡騎也同時發動,七千騎一前一後,徑往李存審、薛阿檀處席卷過去。
劉軍已破,左軍氣餒,此時場上隻有這三千人還穩如磐石,擊破彼輩,便大功告成。早就聽說河東軍內亂不堪,今日一見,果然不差!
……
李存文將軍與眾手下始終密切關注著戰場。
中軍一亂,他立刻下令步軍後撤,隨行馬匹就在不遠。
今天進度極快,從盧龍軍發動,到對麵騎兵出動,都未必有半個時辰。這個局麵,黑哥非常新鮮,指著絕塵而去的劉窟頭,道“頭兒,這廝不會真跑了吧。這狗日地看著不像是詐敗呀。太真了吧!”真不怪二哥擔心。中軍亂得如此徹底,居然有想要陣前認親被殺的,連劉窟頭的台子都擠翻了,這能他麽是假裝?
再指指中軍陣前早被踩成肉泥的花花綠綠,黑哥眼睛有點範紅,罵道“狗日地李匡籌。”方才屠子哥認真觀瞧,隔著百來步還是認得出熟人,確實沒有老鄭家的親眷,隻是這會兒一亂又不大肯定。想起大老劉昨天懇請李大解救家人,縱然鄭家的親眷不在裏頭,也讓二哥覺得難過。
這搞法還救個屁,都成泥了。李匡籌真不是個東西。
李大卻已沒工夫搭理老黑。李匡籌已經上馬,兩軍距離三四百來步,騎兵奔至也就是一瞬間。這廝到底要往哪邊來,決定了命令該怎麽下。回頭看看步軍都已上馬,忙叫道“三郎,速去叫老秦趕緊滾蛋。有多遠滾多遠。慢著。讓步軍滾遠,他那二百騎自己看著辦吧。”等李三策馬跑了。李大餘光瞥見李匡籌奔著李存審那邊去了,心下暢快,長槊一點,大笑道“匡籌死期至矣。”
向不遠處的大纛高呼“殺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