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戰幽州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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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這邊二哥早已等得心焦。
自打李匡籌搞事,他是有家不能回。老大至今生死未卜,一門老小也生死不知。方才陣前似是沒見自家親眷,但之前李匡籌起事時可曾禍及城中呢?這一年多,他輾轉河東,忽南忽北,根本無從打聽。事情堵在心頭,屠子哥都不敢多想,恨不能將李匡籌食肉剝皮。
此時得令,屠子哥一夾馬腹,跟著竄了出去。
劉仁恭的步軍已被剿殺殆盡。
豹騎軍繞過盧龍步軍,追著李匡籌的尾巴就咬。
一旦奔馳起來,視線就極其糟糕。好在今天戰場人少,遮蔽不多,前麵李大的旗幟清清楚楚,遠處李匡籌的大纛更是明明白白。豹軍自戰場西側插入,近二千騎埋頭狂進,誓把綠帽哥李匡籌拿下。
前麵正在奔馳的李匡籌萬沒想到,左翼這幫狼崽子不按套路出牌,明明要跑,怎麽爺爺一動就殺過來了。腦海裏瞬間轉過許多念頭,這是一計?剛剛劉窟頭是詐敗?可是,就那敗像是能裝出來的?鬼都不信呐。回身擊之?分兵禦之?兩個念頭轉眼劃過腦海,李匡籌把心橫下,一條道走到黑罷,先破前麵一陣,再殺後麵一陣。
“殺啊!”
薛阿檀千騎護在李存審的步軍陣旁,見胡騎一窩蜂殺來,立刻啟動迎上。盧龍的胡騎與河東的胡騎也沒甚分別,都是牧民裹著皮袍子,鐵槍都的短槍再短,也比胡兒的單刀長大,何況他們甲衣在身,胡騎哪敢硬拚,紛紛避開,向遠處兜轉。薛阿檀一騎當先,追著胡騎猛殺。李存審的步兵陣前堆了許多拒馬鹿角,衝在前麵的胡騎也沒膽硬打,匆匆繞開,反被步軍弓矢射翻不少。
卻因前麵胡騎幹擾,李匡籌的甲騎未能一擊透陣,反被友軍擠開。
薛阿檀攆著一股胡騎,李大追著李匡籌,數千精騎就在幽燕大地縱橫奔馳。被薛阿檀追趕的胡騎慌不擇路,左兜右轉,慌亂中竟與李匡籌側向碰上。此時誰也無法留手,李匡籌有五百戰騎開路,胡兒被自家李老板捅了一刀,人仰馬翻,吃虧不小,罵罵咧咧趕緊跑開。
因戰場阻隔,二哥追在後頭全看不見,他隻盯死了那杆大纛猛追。
隨著戰馬奔馳,馬速有快有慢,隊形逐步散漫。還沒追到李匡籌,先碰上一股蒙頭轉向的胡騎。前有李大開路,二哥馬槍再長也夠不到人,反倒幾個使弓的開始發揮。郭大俠靠左,距離敵騎較遠,主要是隔著戰友不下手,暫時未能建功。右側王寨主走位風騷,手下這隊胡兒為主的大兵可算找到了舞台,一個個嗷嗷叫著,引弓發箭,不時射落數騎。大寨主衝在隊前,隔著二三十步連發二矢,射翻一個小酋,引得部下歡呼。有個悍匪竟然馳出軍陣,就在奔馬上探身下地,揮刀將那酋首切下,緊隨其後那騎跟著一個猴子撈月,將還在翻滾的首級撈起,拽著辮子揮舞顯擺。卻聽一箭飛來,這廝忙把頭低,箭落在肩甲上彈開,幸好無事。
跟在二哥身後的武大郎十分眼熱,窺見遠方三四十步有數騎奔馳,引弓撒手,利矢飛出,滑過一道優美的弧線,正中奔馬的脖頸。那馬爺當下前腿一軟,將背上騎手摔翻,引得一眾歡呼。
黑哥隻擅刀槊,騎射不靈,低頭催馬疾奔。
走著走著,李匡籌的大纛左兜右轉,似乎越來越近了。
是近了。
李匡籌與自家胡騎碰了兩回,又與薛阿檀剮蹭了一把,十分受累。如其所料,薛阿檀勇則勇矣,但是碰上盧龍戰騎,從硬件上比較吃虧,擦著一下吃虧不小,趕緊棄槍用弓,拉開距離放箭騷擾。如此一來,匡籌不能速勝,反倒自身有些難受。尤其他的數百甲騎具裝,馬爺們本來就比別個多背了數十斤馬甲在身,等於各馱一個滿裝的二哥,奔馳稍久便要乏力。
豹騎軍於是逐步追近。
李匡籌見狀,隻能分出千騎急轉攔截,與豹軍撞個滿懷。兩邊都是鐵衣在身,都是丈八大槍,勝負生死全憑手底本事。屠子哥丟開韁繩,以兩腿控馬,雙手持槊,見敵一槍刺來,使力撥開,在槊尖刺進敵胸的一瞬飛速俯身,躲開迎麵又來的一擊,兩馬錯鞍時,抽出馬槍掄起,砸塌了敵騎。
瞬間兩軍交錯而過,都有些散亂。
再看李匡籌的大纛竟已走遠。原來李大帥發現胡騎大部逸散,薛、李兩杆大旗追著自己來打,局麵落在下風,再硬扛怕不就要死在這裏。他哪敢猶豫,撒腿就跑,連那數千盧龍步軍也顧不上了。
李匡籌逃跑,剩下的胡騎徹底失了鬥誌,四下奔散。
李大郎整頓隊伍,發現北邊“劉”字旗恰到好處地又殺回來,前麵趕著數百盧龍騎兵在亡命奔逃,連忙攔截上去。這數百騎正是去追擊劉仁恭的盧龍兵,誰料跑了一陣,後麵大隊沒來,前麵敗兵跑著跑著不走了,兜個圈子反身來戰。劉家父子兩千多打他一千,二對一沒懸念,直接打崩。後有追兵前有堵截,幽州的小夥子們一看跑不掉,也不知哪個一招呼,就地扔了兵刃,下馬投降。
咳,都是一家人嘛,打什麽呢。
李大遂馬頭調轉,又向那數千步軍奔去。
這夥大頭兵倒是識趣,滿場都是鐵蹄,散了陣可真沒活路。數千老油條幹脆聚在一起,也不走,也不戰,就把步槊舉了一圈,團了弓弩手在中間,也跟鐵刺蝟一般。等到近前,二哥樂了,隻見老秦領著千多騎將這五六千步軍圈住,正在交涉。便聽秦副將指著遠去的大纛,扯起嗓子大喊“弟兄們,俺也是盧龍軍,當初守蔚州。李匡籌已拋下你等跑啦,都是一家人,降了吧。”
你道秦光弼怎有千騎?有二百當然是他後營騎兵,剩下八百則都是騎馬的步軍。本來讓步軍先撤,李三郎卻道反正有馬,不著急跑,要看看再說。等見到騎兵越殺越遠,把數千盧龍步軍晾在場中無依無靠十分淒涼,他倆一合計,就打起這些鴨腿子的主意。於是把這千人全來充數,將盧龍軍就地圍起。
邊上李三郎看看場麵很不熱烈,也清清嗓子,喊道“俺知道大夥都是匡籌舊部。放心,咱們都是盧龍軍,俺們豹子都原是戍守蔚州。當年之事隻因匡籌不義,與你等無關。俺們隻誅首惡,餘皆不論。”
李大等人過來,很默契圍在外麵,也加入了勸降的隊伍。
二哥看李大、李三、秦光弼幾個鼓足了唇舌勸降,口沫橫飛,對麵卻始終反應冷淡,甚是無趣,就去尋舅哥說話。張順舉與步軍的幾個隊頭湊在一處,正看熱鬧打屁,見黑哥過來,張鐵匠道“這把妥了。”眼角竟有淚水。二哥很是感懷地點點頭,道“問了,匡籌主力皆在此處。幽州僅餘千雜魚,沒個卵用。”經過此戰,通途已在眼前,由不得他們不開懷呐。
遊子,就要回家啦。
……
待薛阿檀徹底驅散了胡騎回來,數千騎將這股盧龍軍圍個鐵桶一般。天色已晚,被圍眾軍見狀,知道走不脫了,便遣幾個軍校來談。二哥跟在邊上聽了才知這些軍漢的顧慮。就在剛才,劉仁恭的老娘死在了亂軍之中,所以,得不到劉哥一句準話,他們哪裏敢降。
陣前那些家屬,確有部分假冒,但也有貨真價實的,其中就包括劉仁恭的老娘和一眾劉家親眷。劉仁恭聞罷,沉默良久,道“此匡籌之罪,與爾等無關。然軍士家眷多受殘迫,陣前助紂為虐之徒,必梟首以慰軍心。”來人聽說,鬆了一口大氣,回去就將二三百人綁來,道是罪魁禍首。劉仁恭也不問真偽,一律在陣前斬了,許諾餘者繳槍不殺,眾軍遂降。
是夜,昌平城門洞開。
全軍大酺。
自之前幽州城下兵敗,一年有餘,在河東寄人籬下,前途未卜,眾人哪個不是心中忐忑。此時說脫離苦海雖然還早,但是畢竟有了希望。尤其李匡籌大敗,眾人心中怨恨宣泄大半,二哥與老兄弟們興致高漲,一時哭,一時笑,一時醒,一時醉。有打的,有鬧的,有賭的,有跳的,城內城外一片歡歌笑語。
馮家也給分了一頭肥羊,滿滿一囊酒,一大筐胡餅。小馮看看牛犇和一幫手下吃喝過癮,拉著爸爸也湊過去。看他父子過來,牛哥忙張羅再下半腔羊入鍋,指著遠處二哥他們笑道“來。他老夥計鬧,咱自己吃。”看看新下鍋的羊肉慢煮,讓人從臨鍋撈出一條熟透的羊腿,起手掰成兩半分給馮家父子。
馮良建猶豫一下接過,還是小馮灑脫,抱起就啃。老馮輕輕咬下一口,道“今日戰事順利。”這不沒話找話麽,引得小馮一記白眼。牛隊頭興致卻很高漲,道“順,大順。老子打了這麽多年仗,從未這般爽利。”
馮良建道“哦,願聞其詳。”
牛犇將煮爛的羊排撈起兩根啃了,道“從前上陣,狗日地騎軍總靠不住。河東軍衝過來,全靠我等死拚。方到陣上,我見對麵騎軍不少,若頂不住可全完了。豈料都沒用到爺爺拚命,便贏了!哈哈。”又將跟著秦副將圍住五六千盧龍步軍的事跡講了,“從前總是人家騎著馬圍了爺爺亂轉,爺爺今日也能坐在馬上圍著人家轉,哎呀,真是不同。”那口氣,是由衷的高興。
小馮眨眨眼,道“牛將軍。正所謂由儉入奢易,由奢入儉難。往後會否你等便打不得硬仗了?”老馮也是把個兒子無語,這不沒事找事麽。那牛犇卻笑道“你讀書人慣會瞎琢磨。打仗講究以強擊弱,以石擊卵。馬少那是沒法,打得辛苦。騎軍勇悍,兵精甲利,錢糧充足,隻會越打越順手,怎打不得硬仗。”
小馮道“那若騎兵無力,兵甲不利,又或錢糧不足,便難得打硬仗麽。”
牛犇朗聲大笑“哈哈哈,如你所說,那不要打,直接散了罷。”
老馮道“願聞其詳。”
“錢糧不足,吃都吃不飽哪有力氣打。兵甲麽,哦。”牛犇想起一事,讓人把自己的包袱抱過來,當著馮家父子的麵解開,將領鐵甲上身,遞了一把四尺刀給老書生,道,“來,你砍我一刀。”
馮良建提著刀有些尷尬。“這如何使得?”
“放馬來。別砍偏了啊。”牛哥不怕他砍,隻怕他砍錯了地方。馮某人隻好提刀輕舞,刃口碰在甲葉上,連個火星都沒見到。牛哥將刀接回,本來想遞給身邊一老軍演示,但看看這廝牛腿一樣粗的臂膊,算了,就是砍不死人,甲也得壞了去修。坐下道“大致如此。若我有甲你卻沒有,你一刀來我沒事,我一刀你兩段了,怎麽打。”
老馮道“哦。太宗有雲,吾以一當十,無他,唯甲堅兵利耳!憶昔李衛公破突厥亦隻三千精騎,也是此理吧。”說著慨歎一聲。
牛哥也不知他悵然個什麽,又道“嗯。再說這騎軍。其實隻要是積年老卒結陣,便難以衝動。隻是若己方騎軍窩囊,為人捕殺了信使、斥候,那便成了瞎子聾子,再被人斷了糧,不用打,餓也餓垮。反之亦然……麵對讀書人,牛犇難得有個說話的機會,口裏巴巴地說個不停。
路上就聽說這牛犇曾是副將,馮良建隻當是軍漢們胡扯,此時方知不虛。他在中央管理書籍圖冊多年,見過諸多舊檔,國朝尚武,又豈能對兵事一無所知。隻是他從前不曾這樣近觀武夫,更不曾有親手拿刀在甲上劈砍的直觀感受罷了。待來夜深人靜,老書生遠望天上一牙新月,靜靜思考前途。
正因在籍冊中見過往昔的輝煌,也才更知道今世之不堪。
憶昔開元全盛日,小邑猶藏萬家室。
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倉廩俱豐實。
咳。唯有一聲長歎。
小馮不知何時湊過來,道“阿耶何故興歎?”
馮良建道“原本媯州還算安穩,河東一來,盧龍無寧日矣。冀州亦去不得。那是中原腹地,早亂成一鍋粥了。嘖,放眼天下,竟似無處安身啦。”小馮道“兒看這豹騎軍還成,先在幽州看看?”老馮輕撫兒子,道“哦,你看這豹騎軍還成麽?”小馮撓撓頭,道“比高家強些。”
老書生道“我聞李刺史之父也曾在朝為官,到幽州你我去拜會一番。”小馮眼珠子一轉,拉低了老爹的腦袋,在他耳邊輕輕說“阿耶這是?”馮良建笑道“路上我也在想,這豹騎軍看有些氣象。國朝用人,本來文武不分,上馬安邦,下馬治國,出相為將者有之,出將入相者亦不知凡幾。隻是天寶之後莽夫才大行其道。我觀這豹騎軍有些不同,隻說軍紀森嚴不擾民這一樁,神策軍做得到麽?見微知著。你記得,凡能管住軍紀者,皆不一般。”說到這裏,老馮長出一口氣,歎道,“那位李公是高人啊,早早看破此局。”
年輕的小馮聽了很有道理,不住點頭道“阿耶,不如兒亦效那班定遠,投筆從戎。”說著摩拳擦掌的,被老爹一掌拍在腦後。“鬼話。用心讀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