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出塞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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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在座諸位,屠子有之,鐵匠有之,到了豹軍也都是跟著李大身後打衝鋒的角色,這種獨當一麵,還要摧城拔寨,著實有點勉強,對於這種燒腦的活動都不大擅長。眾人一起撓頭時,忽聞韓夢殷說“圈些牛羊去在城外放牧。”
    王寨主聞言一怔,旋即跳道“著啊!”老馬匪坐過山寨,搶過同行,引蛇出洞,調虎離山,設埋伏打悶棍,這些老馬匪都做得溜熟。攻城雖沒幹過,想來跟搶寨子道理相通。不過,要引蛇出洞,這得有好處勾引,不然他不出來啊。對渤海他不熟,一時沒想明白,竟被老韓拔了頭籌。經老書生提點,立時打通了任督二脈,眼前一片清明。
    不單這廝,經韓夢殷一提醒,眾武夫們瞬間都打開了思路。
    便聽張順舉亦道“可行。”
    屠子哥卻道“行個屁。你當人是李全忠那草包麽。”聽著就不靠譜。
    這還是說當年李全忠打易縣。劉窟頭鑽地道把城拿下,夜裏義武節度使王處存使人披著羊皮在城外晃悠,是夜,輪到李全忠帶隊守城,黑燈瞎火的,這幫二貨以為真是羊群,就亂糟糟出門抓羊,被打個埋伏,王處存順勢反手攻進易縣,造成全軍潰敗。就是那次,李全忠回頭反了李可舉,二哥的爹也是那次死的。
    嗯,劉窟頭進幽州這次,據說也參考了這招,不過他是白天放活羊。
    韓夢殷道“偏僻之地,焉知李全忠耶?”
    張順舉附和道“不錯。你是曉得李全忠中過埋伏,你若不知呢。”
    也對。二哥是因老爹受難,所以對此記憶深刻,若拋開這些,捫心自問,這等拙劣的技巧他也未必不上這個當。就算自己不上當,擋得住底下人麽?難說啊。大頭兵要擄掠,攔得住麽?敢攔麽?越想越覺可行,頓覺這酸丁有些歪才。
    韓夢殷在豹騎軍以來,始終沒有存在感。劉三倒是常與他聊天,執禮甚恭,但這老黑不理他呀。這黑廝帶隊練兵幾個月,爬冰臥雪不嫌苦,卻從未來找過韓刺史說說話,哪怕回宅也不曾串個門。老韓專門讓兒子登門拜訪,豈料女主人忙著看房看地,同樣草草應付,弄得韓哥準備了滿腹劇本沒處表演。既然如此,你何苦拐我來呢。大軍北巡,他本想趁老黑出征跑路,不料劉三這廝真是奇怪,硬把他拉來隨軍。好在國朝文人大多文武兼修,也能乘馬舞刀,少有文弱的菜雞,否則千裏行軍搞不好就得沒命。當然,意外看到柳城恢複,他是覺得不虛此行,專門賦詩一首,可惜無人賞鑒。
    但老黑還是不理他呀。
    今天劉三非要拉他軍議,韓哥是無可無不可。看軍漢們發愁,就忍不住出個主意。武夫嘛,貪財好色,甭管他是哪的武夫,財貨擺在眼前,他不搶他難受啊。當然,也見不得美人,隻是你把幾個美人趕到城下,太假了不是。
    劉三添磚加瓦道“弄些袍子穿上,扮作潰兵,或者牧人逃散過去,我聞禿頭蠻與渤海常有齟齬,彼輩見了定不放過。”破了柳城,此類道具堆滿倉庫,絕對不缺。老馬匪撫掌曰“不錯不錯,軍中有胡兒不少,也把頭剃了編個辮子,假裝逃難去,定不露餡。”
    對這哥倆的發揮,韓夢殷在心裏叫了個絕。卻是韓書生少見多怪了,化妝偵察,這是唐軍的保留曲目啊。國朝初年,軍資中就有專門用於化妝偵查的道具配發,軍中又有許多胡兒兵,工作流程都是標準化作業。
    二哥大腿狠拍,道“就這麽幹,明日去弄袍子。散了吧。”
    次日,李大下令解放城中奴隸。
    不分胡漢,凡精壯皆可應募為軍。應募為軍者,賜以牛、羊及城外土地,並賜契丹健婦一二口,為妻為婢聽其自便,隻是不許虐待殺害。不論胡漢奴隸,在契丹治下均生活淒慘,一朝解放又有諸般好處,應募踴躍,遂得精壯五百。其中唐人三百,雜胡二百。餘者暫征為夫子為軍中勞作,或耕或牧,或做工,或盥洗。此五百兵,別立一營曰柳城軍,負責看守城門,看管品部精壯築城,甚是得力。
    並以部分契丹子女分賜有功將士,軍中歡聲雷動。
    一片祥和之下,毅勇都趁夜出城,沿白狼水而行。
    大寨主領著手下數十胡兒,果然扮作契丹牧民,趕著三千頭羊在前開路。這些胡兒兵久在軍中,本已學著漢人蓄發,此番為了裝得逼真,統統剃了頭。老馬匪也舍身取義,髡發結辮,騎匹駑馬裝做逃難,把當年坐山寨時設伏打悶棍的手段使出,怎麽安排,怎麽布置,手到擒來,一看就沒少幹。
    燕郡城在白狼水下遊河畔。城在河南,白狼水從城西山裏流出,從城北向東流淌。周邊水草豐美,宜耕宜牧。城高不過兩丈,還是早年間國朝修葺,曾為大唐控製東北的重要據點,為渤海竊據以來並未認真修繕,城垣殘破不堪。城頭倒是豎著各色軍旗,可惜守軍形狀懶散,不似強兵模樣。
    二哥與李三等幾個頭頭趴在城外山崗上,借著樹叢掩蔽,考察地貌,觀察城防。路上,李崇武向他介紹,大唐退出東北後,遼東、遼西許多軍、城為渤海占有,如今契丹興起,這裏是契丹與渤海接壤之處,常有爭鬥。此城向東百餘裏,翻過一座山頭,還有一座巫閭守捉城呼應,這兩座城是渤海西部防線的前沿。然而就二哥觀察,這麽個前沿,實在草率了些,對於拿下此城的信心又增了幾分。
    待看得分明,眾人議妥了方案,留下幾個哨探,悄悄返回。
    這該大寨主正式出場了。
    是夜,眾軍士貼著山麓從河穀裏鑽出來,以林木掩護,在白狼水以北十餘裏處露宿。天明,早已等得心焦的大寨主,便與一眾匪徒趕著羊群,繞過山梁、林木複向南來,裝作要去河邊飲水的模樣,這如雲的畜牲,城頭守軍隔著幾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老馬匪趕羊向前走到河邊附近,又似發現什麽危險一般,慌亂地再把羊往回攆,一時就在曠野裏你來我往亂得可以。恰在此時,從山口裏衝出百來騎,當先是披著大紅襖的鐵匠哥張順舉,就在渤海人眼皮底下將老馬匪假扮的牧民圍捕,數千隻肥羊統統牽走,一路向北去了。路上還因手藝不精跑散了一小批,又得分出兵去追。
    這誘敵的手法真是十分拙劣,但是眼看到嘴的鴨子飛了,城頭的渤海兵哪能見得,當真湧出三千騎來追。
    烏泱泱趕到河邊,眺望對岸肥羊越走越遠,急得渤海兵一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,滾油裏的蛤蟆,哪裏等得上船擺渡,幹脆一個個跳進水裏,不畏水冷撲通撲通泅渡過來。有那原本披甲的,因嫌麻煩也就卸了甲,脫光衣服泅過河北再將衣穿了,亂糟糟就往北來追,生怕走了空。
    渤海兵一路急趕,又跑十餘裏,繞過兩處林地,就見到地平線上,是嚴正以待的大唐銳卒。城中早已知曉柳城為唐軍攻陷,盧龍在山北有堡有兵,常與契丹打來打去,互相打草穀,但這幾年盧龍兵有點勢弱。不過,柳城距離白狼戍不過百餘裏,被盧龍兵拿下也不意外。隻是唐軍出現在此就有些出乎意料。
    回身看看白狼水,渤海將士在戰與走之間十分糾結。
    與此同時,對麵二哥的眉頭也是一時舒展,一時緊鎖。
    學著獨眼龍,他選了一塊稍高的土壟站定,以便視野開闊些。
    身前百餘步是居中列陣的八百步軍,此為中軍。以五十人一隊為一個小陣,前後擺了三排,一排、二排各有六陣,三排有四陣。每小陣中間是五排縱深,依次有七人、八人、九人、十人、十一人,成一個等腰體形,左右寬達二十餘步,前麵是隊長帶著旗手一人、護旗二人,又以隊長站在最前,旗手與護旗列於其後,成一個小三角,每陣最後,孤零零站著該隊的隊副,抱著陌刀,背著強弓,虎視眈眈。各小陣左右間距十步左右,前後相距亦有十餘步遠。
    張順舉左營二百騎在中軍陣左。
    盧涵後營二百騎在中軍陣右。
    屠子哥自己的前營二百騎立在中軍陣後偏右的土壟上。
    騎兵,亦是五十騎列一個鋒矢陣,各隊的隊頭站在隊首,是全隊的矛尖。
    至於輔兵都讓躲遠,這麽多人把渤海軍嚇跑了咋整。
    可是看渤海兵到來,大姑娘頭次上花轎的屠子哥又感覺心裏沒底。先前想過半渡而擊,卻因河灘附近林木稀疏不好掩蔽,隻能作罷。不如放其跑遠,消耗體能。但是一股腦出來三千騎就有些超出預料,抓個羊,用著這麽多人麽?而且,看敵騎過河時部伍還算嚴整,斥候左右遮蔽,也不似全無戰力。渤海兵見了唐軍,紛紛駐足,逐漸匯合一處,自然而然也走成左、中、右三陣,瞧著有些紀律。二哥就更覺心虛,懷疑這把浪過了頭。不再擔心會否把人嚇跑的問題,反倒有點糾結以此一千多兵能頂得住麽?是否該把後麵輔兵拉來壯壯聲勢?似乎又有點晚,來不及呀。
    天人交戰了片刻,二哥終於把心一橫,幹!
    人死鳥朝天,不死萬萬年。
    對麵渤海軍也立定了主意。眼前唐軍來者不善,若回身逃跑,隔著白狼水,可不是要被人殺的屎尿橫流。主要看著唐軍人少,敵寡我眾,優勢在我,幹。傻大膽的渤海軍於是真個不走。
    一旁伺候牲口的安娃子頭回上戰場,瞧著敵眾我寡,腿肚子開始抽筋,哆哆嗦嗦跟邊上的鄭全忠嘀咕“人是否少……少了點,啊!”話說一半,被鄭猴子一掌劈倒。“住口。敢亂軍心,斬了你。”說著將腰刀拔出小半截雪亮的寒刃,唬得安娃子好懸沒有尿了,雙手捂著腮幫子背對戰場再不敢看。
    自從安娃子來了,鄭全忠在軍中終於不算墊底,對於能夠時常在這小龜奴麵前抖抖威風,猴子甚是得意,挺一挺胸膛,鬥誌昂揚。
    韓夢殷在劉四的陪同下,在戰場西側邊緣尋了一處土坡登上,手搭涼棚眺望。此來燕郡城,是他主動請纓。本來跟著劉三兄弟在後頭,但到了戰場,老書生有些血氣上湧,出來一趟,啥場麵沒看到豈非虛行。盧戶部《塞下曲》詩傳天下,高常侍作有多少名篇,老韓也想看看能否找些靈感,做出不朽的詩篇留世。想著反正有馬能走,遂強烈要求過來觀戰,由劉四引著過來。
    舊檔中,韓夢殷曾見到國朝盛時如何威風,彼時的詩篇氣度恢弘。可是在他的直觀印象中,武夫的形象又著實不佳,比如神策軍。這幫家夥看著人五人六盔明甲亮,整日介鮮衣怒馬,撩姑娘都是好手,可是一上戰場就拉稀。巢賊這次,連沒卵子的中官們都看不下去,跑到川中大換血,據說新募兵有些能為,後來打回長安也出得幾分力,可惜當時韓夢殷已不在畿輔,聽說了沒看見。當然現在肯定更看不到了,全在河東葬送嘍。
    盧龍兵麽,有時候行,有時不行,跟抽風一樣。韓夢殷在薊州做刺史時,從公文上常見山北胡兒如何胡鬧,各方鎮如何殺來殺去,他卻完全搞不清楚武夫這玩意到底是怎麽回事。一會兒能打,一會兒完蛋,再轉頭好像又雄起了?很神奇的玩意兒。
    又比如這次,感覺就是跟著行軍出來,就聽說柳城收複,玩鬧一樣。要知道,早在玄宗朝柳城就丟過,安史之亂以後,盧龍也沒再把柳城重點經營過,輿圖集冊上有這個地名不假,但究竟在誰手裏就很難說。
    所以,今天老書生高低要來瞧瞧,這打仗到底是怎麽一回事。
    順便找找靈感。
    等得片刻,對麵渤海兵站在裏許外沒動靜,顯是在喘氣回血。畢竟跑了十幾裏地麽。二哥高叫一聲“傳令,後營去衝一陣。”二哥可不打算給他喘息的機會。已瞧得清楚,對麵這幫貨著鐵甲不多,多半皮甲都無,估計想來牽羊都想瘋了。到戰場熱血上頭,二哥剛剛那點猶豫此時早已不見。心想,這種蠢豬,一個衝鋒還不砍瓜切菜一樣,別歇了,趕緊送他們上天。
    “慢!”李三郎拉住傳令兵沒讓走。
    二哥有些不快,小白臉怎麽幹擾軍務。
    “敵軍馬輕,要麽全軍殺上,要麽等他來攻。這麽遠,二百人上去,打散了追不上,跑進城裏更麻煩。”李三這話挺霸氣,老黑也覺有理,就提起鐵胄準備全軍衝鋒,搞個一波流。又被李三拉住“嗯。咱們步軍甚少實戰,我看這幫菜雞正好試刀。”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