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出塞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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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漢家煙塵在東北,漢將辭家破殘賊。男兒本自重橫行,天子非常賜顏色。
    摐金伐鼓下榆關,旌旆逶迤碣石間。校尉羽書飛瀚海,單於獵火照狼山。
    山川蕭條極邊土,胡騎憑陵雜風雨。戰士軍前半死生,美人帳下猶歌舞。
    大漠窮秋塞草腓,孤城落日鬥兵稀。身當恩遇常輕敵,力盡關山恒輕敵。
    鐵衣遠戍辛勤久,玉箸應啼別離後。少婦城南欲斷腸,征人薊北空回首。
    邊庭飄搖那可度,絕域蒼茫無更何。殺氣三時作陣雲,寒聲一夜傳刁鬥。
    相看白刃血紛紛,死節從來豈顧勳!
    君不見沙場征戰苦,至今猶憶李將軍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二哥心中大罵,李三郎,我信你個鬼!
    大軍休歇三日出發,目標柳城。
    區區二百裏,豹騎軍跑來毫無壓力,隻是這些鎮兵、戍兵不成啊,許多都是牽著驢來的,倒是能馱能騎,關鍵你跟得上麽。兵貴神速,李安撫可耽誤不起,沒辦法,隻好按照一人雙馬的標準拚湊一下,至少是一馬一騾,讓這些鎮兵、戍兵拚湊了近千騎跟隨主力奔襲柳城,其餘就跟著輜重隊在後麵慢走。
    結果輜重就丟給了毅勇都看護。八百步軍也被李大帶走,屠子哥隻好帶著六百騎,陪著李三郎的輜重以及沒了馬牽著驢的鎮兵、戍兵在後磨蹭,心裏別提多別扭了。有那心眼活泛的看二哥馬多,居然好意思來找他借馬。
    好,想得挺好。
    一曲歌罷燕歌行,指著身後白狼戍,李三郎認真地說“二郎你看這一路戍堡,皆因地利而建,周邊有草場、耕地,堡內有水源。山區道路崎嶇易守難攻,胡兒若無上萬人來打,還真是沒法。”
    老黑一肚子怨氣懶得理他,鼻孔朝天,隻當不見。
    李三又道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,義貞你別急麽?”
    老黑食指向天緩指,道“滾。”
    他此時沒一個毛孔不難受,哪裏理會這小白臉。便聽前方來報,盤踞柳城的一個據稱是契丹品部的小部,有萬餘人。大軍到時,番兒幾乎一無所覺。禿頭蠻雖占了柳城,但不會修葺城池、整治城防,有些貴人歇在城裏,還有很多就住在城外的氈包。
    依舊是夜襲。
    拂曉前,唐軍以百騎一陣,總計二十陣,數路並進,分割穿插,將尚在夢中禿頭蠻殺得一片腥風血雨。但畢竟胡兒人多,戰至天明,竟有二三百胡騎披甲結隊想要反抗。真是豈有此理!場外駐足良久的李刺史親領一百戰騎撲上,一合就給打散,後麵跟上的四百陷騎分割剿殺,中午前後便已大局抵定。
    柳城,就此光複。
    毅勇都是次日下午趕到。屍體已被焚燒,斬下的首級堆在城外,四四方方築了個京觀,十分醒目。草地上尚存的斑駁血跡,默默述說著昨日的殘酷殺戮。
    前來迎接的是魏東城,如今他在豹騎都領有一百鐵騎,即李大那最寶貝的一百具裝甲騎,此次破陣,正式他伴隨李刺史出擊。同行的鎮兵、戍兵早就拔腿奔去尋找各家頭頭分取好處,魏東城十騎開路,邊走邊介紹情況“粗粗清點,羊有八九萬,牛近二萬,馬萬餘,約摸二萬石糧。俘壯婦三千餘,精壯千餘。城中奴隸近三千,其中唐人近千。李頭兒還在肅清周邊殘敵,說三郎若至,盡速入城接管。”
    十多萬牛羊,二萬石糧,還有上萬匹馬?邊上屠子哥聽得兩眼冒光,真是好大一注生發。明明是個喜事,卻見李老三好像非常緊張,二哥十分不解,打個禿頭蠻麽,這是作甚。問道“怎麽?”李三道“此次北巡,咱們倉庫搬空,也隻能支撐月餘,如果撲空了,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交代。嘿,大兄倒是看得開,說大不了就賴在草原不走了。還好,有這些繳獲,總算不賠。”
    黑哥很看不上李三這小家子氣,不屑道“哼,還是李頭見事明白。”
    城防已由牛犇領著步軍接管,李三撥出些隨軍民壯,又挑些俘虜,組織人手抓緊修葺城牆,夯土一時難為,就先用木樁、木板將缺口修補。雖說豹騎軍兵強馬壯,畢竟人少,有個城牆擋擋,多少占些地利。那鎮兵、戍兵們也被組織一起修城、守城。跟著豹騎軍出來,他們其實就是跟著聽嗬分好處,該幹雜活得幹,可不敢鬧。
    次日午後,李大凱旋,又帶回數千牛羊雜畜,以及數百草原子女。
    滿城歡喜。
    唯獨譚繼恩的臉有點黑,這次不是曬得黑,是真黑。慶功宴上,譚繼恩忍不住對李大道“李帥,品部隻是小部落。取柳城已多日,迭剌部定有防範,如之奈何?若大軍南歸,契丹集兵報複,我白狼戍難以抵擋啊。”本來說好突了柳城要繼續北上,直撲迭剌部的營地。從柳城戰況來看,前軍數千精騎,拿下毫無準備的迭剌部並無障礙。但是李大取了柳城就臨時變卦,隻在附近掃蕩一圈,不論譚繼恩怎樣勸說都不為所動,愣是不走。
    李大道“放心,這次定不急走。”瞧見二哥悶悶不樂,問他“義貞,垂頭喪氣幹甚?”屠子哥道“李帥,以後能否別讓俺在後隊,李司馬他哪用俺護著啊,他那些兵哪個差了。要麽俺把步軍讓他帶著都成。”
    這廝作態,李大沒有答他,舉杯道“諸君飲勝。”
    一碗酒罷,李刺史將手高抬,軍士便叉著幾個蕃子上來,正是俘虜的品部大人、長老、大小郎君。人人蓬頭垢麵,雙手被反剪於身後由皮索縛著。丟到堂中,被人向前一摜,都把臉額擦在地上,撞出一臉血花。
    李大道“你等可知罪麽?”
    眾將皆喝道“你等可知罪麽!”
    豹騎軍的軍將們嘻嘻哈哈,隨來這些鎮軍、戍軍的兵頭們也笑得開懷。那打頭一個花白頭發的正是品部俟斤,一口唐言流利。“唐朝爺爺高抬貴手啊。”開口就叫爸爸。邊上一個漢字滿臉橫肉,頭頂剔禿,在兩側各結隻小辮子,卻很是口硬,叫道“要殺便殺。”
    李大斥道“不死何待。拉下去,砍了。”如此硬氣,成全了你罷,連罪名都懶得說。其餘眾人見了,討饒者有之,斥罵者有之,可惜全都無用。不一時,幾個新鮮出爐的腦袋端來,眾人驗看了就被拿走,皆以木杆挑在城門示眾,震懾宵小。李大道“此番諸軍並力,不可不賞。城中抄出財帛還在點算,明日先按人給羊一口絹五匹,各營頭按冊來取。有功者另加賞賜,軍中自有成例不必多說。放心,此次所獲財帛,豹騎軍取一半,諸君取一半。”
    眾將聽說,吃了一碗,皆呼李使君仁義。
    安撫使李將軍又道“此戰,我軍夜襲雖占些天時,然以我觀之,禿頭蠻甲兵不利,以堂堂之陣破之,亦可以一當十。”
    “當得當得。”於謙老漢這次衝在前頭,跟著撈取好處不少,搶先發言。
    其餘眾將亦皆稱是。
    “據生俘所言,契丹各部以迭剌部最盛,有甲兵五千,其餘各部甲兵總計不過萬餘。”李大看看眾人,道,“譚將軍。”
    譚繼恩眉頭緊鎖,勉強應了一聲。“某在。”
    “若劉帥調你入關,何如?”
    譚繼恩雙目閃爍,旋即暗淡下去,道“使君莫說笑。俺等戍兵,爺爺不親娘娘不愛,與那他不是一路,去關內也是填溝壑,沒個下場,何苦來哉。”
    “於將軍。”
    “職部在。”於謙是平州盧龍軍的頭頭,是盧龍節度使的下屬,李大作為山北安撫使,嚴格來說不算他的頂頭上司,但此時此刻,於將軍卻不介意自甘墮落一點,自稱下屬,十分恭敬。
    “若劉帥調你去幽州,何如?”
    於謙苦笑道“使君何來戲我。”
    李大遂道“此番回鎮,劉帥問某欲往何處?某說,平、營二州何如。鎮中各州以平州戶口為少,營州,嘿嘿。然,某獨選此二州,何也?”
    “某等不知。”
    “李帥之智,我豈知之。”
    “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。”呃,這是哪個殺才?
    李大道“鎮中諸將,皆視塞外為畏途,曰苦寒之地。寒否?不假。但是苦麽也就未必。在我看來,塞外水草豐美,諸胡羸弱,正當來取。諸君困於山中堡砦,地狹民貧,有甚前途?塞內又回不去,坐地等死麽。”
    這話擊中了各將的靈魂,可不就是坐地等死。躲在幽州的上官們後知後覺,他們這些山北軍漢卻是冷暖自知。塞內的地盤都是有主,沒有他們的份兒,隻能在這山北艱苦求活。近年來,胡兒漸漸成勢,隻有瞎子才看不見,可惜實力有限,有心無力,坐困愁城罷了。
    等眾人消化片刻,李大又道“此前譚將軍建議奔襲迭剌部,之所以不取此策,是因某以為並無必要。譚將軍所慮者,無非我軍去後,禿頭蠻南下報複。然,某以為,漠南地水草豐美,正是我輩縱橫馳騁之天地。我欲以柳城為基,略定兩蕃,屆時契丹亦我仆婢,何懼之有。敢問諸君,可願隨我一戰?”
    李大郎如此振臂一呼,還不應著景從?可惜沒有,各堡各寨的兵頭麵麵相覷,竟一時無人應答。二哥見狀,便將麵前案幾一拍,高叫道“恁不爽利。幹不幹一句話。”
    於謙老漢咬咬牙,說“李帥。”身邊一人想要拉他,被老於一把甩脫。“那日席間說,功名富貴李帥與眾將士共取之,相約勿相負也,不知這裏算某不算?”
    李大溫言笑曰“與某一心者,即我袍澤兄弟,必不相負。”
    於老漢道“某與李帥一心,欲與李帥共富貴。”
    有了這廝帶頭,幾個小砦堡的軍頭們也陸續表態,獨獨譚繼恩麵色陰晴不定,最後方曰“某願隨使君略定草原。”
    直到眾人都說願意,李大才再次舉杯,與之同飲。安撫使酒到碗幹,吃得痛快,不一刻便酒意上頭,與眾人載歌載舞,不亦樂乎。宴罷,眾將散去,屠子哥走了一半又被李三追回。進來就見李大正在吃茶,咦?方才大李明明吃得醉眼迷離,怎麽此刻卻目光炯炯,原來是作假。感覺氣氛有點異樣,他抖抖精神,道“哥哥找俺?”
    示意他坐在身邊,大李道“燕郡城你可知麽?”二哥搖搖頭,對這塞外地理,他是十竅通了九竅,偏有一竅不通。李大郎便為他解說“沿白狼水向東,繞過這座山,有一城,即燕郡城。本為安東都護府轄地,現為渤海竊據。”
    渤海國?屠子哥倒是聽過。
    “斥候來報,城中武備鬆弛,若命你去取來,能否?”二哥聽了有點緊張,從前都是跟著幹,而今讓他獨領一軍,還是攻城,心裏有些沒底。李大見他猶豫,激他說“怎麽?方才還大言炎炎,這就不敢了。”
    二哥謹慎答道“嗯,道路不熟,敵情不知,亦不曾攻過城,恐誤大事。”
    李大道“嘿,好。有畏懼便好,你若一口應承,反倒不敢用你。勿憂,三郎會隨你同行。速速準備,攜十日糧。沿白狼水過去百餘裏,二日可至。”
    二哥瞧瞧邊上的李老三,這廝也不是獨當一麵的人才吧,行麽?但是放過這次獨領一軍的機會,他又不願,便硬著頭皮道“罷,俺去準備。”起身要走,又轉回來說,“頭兒,我看這譚繼恩不大對啊。”李大笑道“怎麽不對?”黑哥雙眼閃動,說“席上我看於謙幾個都是真心,這廝卻甚是勉強。呃,我若去了,城中隻有豹都千餘戰兵,不會鬧事麽?”
    李大道“休得胡言。譚將軍衛國戍邊,忠心耿耿,有甚事來。”
    老黑還待再說,看李大卻不願聽,隻好悶頭走了。
    到營裏,軍士都已吃飽睡下,二哥將幾個軍頭叫來說話,不過今天多了一人,卻是劉三將韓夢殷拉了來。二哥有些迷惑,奈何劉三堅持,他不好硬把人趕走,也就由他。遂把李大命毅勇都取燕郡城之事說了。
    王義道“燕郡城在哪裏,這邊沒走過啊。”
    張順舉、牛犇幾個也都搖頭。
    二哥想起劉棟這個奸商來了,道“劉三,我記得你家在柳城開有鋪子,那燕郡城曉得麽?”劉三道“曉得,俺還去過。為渤海所據,若沒記錯,城中曾有四五千守兵,甲仗不缺,不過兵無戰心。城中財貨甚多。不過如今是甚光景,俺也不知。柳城這邊鋪子我去看了過,早都關了,若有人在我還能問問。”
    二哥聞說,道“哦,我說呢,這是看上城中財貨了。李頭說,柳城此次繳獲我軍留下一半,給那幫鎮、戍兵分一半,娘地,其實哪用彼輩添亂,也不知怎麽想。罷了。明日收拾,後日出發吧。隻有李三跟著,我心裏沒底啊,諸位都想想怎麽打。沒打過城啊,牛哥你成麽,爬城頭?”
    爬牆頭?這哪是人幹的事啊。爬過,太慘了,不堪回首。牛犇搔搔腦袋,苦著臉道“俺也不想爬城頭哇。俺琢磨他不是人多麽,想個法子,將城中守軍勾出來,在城外做了,再進城不是容易許多。”
    “哎。是個主意。”二哥想想有些犯愁,怎麽勾他們出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