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真情與假意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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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燕郡城裏怎麽安民,怎麽搜刮,怎麽生產,怎麽匹配,這都按下不表。
說回柳城這邊。
白狼戍兵的營區裏,譚繼恩似一隻受了驚嚇的貓兒,在屋裏來回踱步,滿麵愁容。對麵坐著他的心腹譚長水。也是他的族侄,也是他手下悍將。
“叔?”小夥子因前次作戰英勇,才給配了個長腿的契丹女子,這兩日忙著耕耘,突然被叔叔從榻上叫起,半截火苗噌噌亂跳,真是難受。看譚叔走來走去有甚意思,要看也看美人表演啊。這就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。
譚繼恩一巴掌抽在他頭上,罵道“混賬,一個胡女就收買了你。”小譚心覺這巴掌打得很沒道理,俺拚命殺敵,酬勞有功將士得賞,怎麽招打呢。看他渾渾噩噩,譚繼恩耐著性子解說道“還看不出來?”
“什麽?”說實話,這兩天小譚有些操勞過度,腦子著實不太靈光。
“沒聽說麽?燕郡城也拿下了。”
“啊!”譚長水聞言歡喜,好似天上掉下了林妹妹,隻等他張手來接了,道,“燕郡城可比柳城富裕。李使君說此次出塞所獲,他豹騎軍得一半,咱分一半。還作數麽?”心下竟開始惦記能分多少好處。譚繼恩把個侄兒真是要死,斥道“做,做你娘。”手指在他額角戳了又戳,“看不明白麽?他豹騎軍這是來了不走啦。”譚長水有些搞不明白,道“不走好啊。咱就是吃虧人少,否則禿頭蠻哪敢猖狂。豹騎軍若不走,正好犁庭掃穴,殺他個幹幹淨淨。”哎呀,禿頭蠻其實有不少好姑娘呢,小夥子居然又開始想入非非。
看這傻侄子愣不開竅,譚繼恩隻好把話挑明,道“白狼戍兵強馬壯,山北各寨本以我為尊。豹騎軍一來,反客為主,以後還有咱家甚事麽?這柳城用他來打,幾個砦子湊一湊,出不得二千兵麽。便是我家,二千兵也湊得出。本想養肥再殺,他來把果子摘去,你還念他好。”
譚長水覺得叔叔這話有點胡扯。山北幾個砦子是有點人不假,但也就是勉強自保的水平,再說,大夥兒誰也不服誰。各家啥德行誰不知道,若肯聽話,早把柳城拿下。其實也不是拿不下,主要人少不好防守。就這點人,去柳城駐紮山寨就沒人守,打下來也隻能放棄。禿頭蠻人又多,誰願意去捅這個蜂窩。但這個話在肚子憋著,小譚就沒敢說。
……本來說好去打迭剌部。做了該部,契丹就徹底完蛋,想怎麽切都成。這廝來把柳城打完不走。這是誠心啊。趕他走,我等就要遭禿頭蠻報複。讓他留,你我卻要聽他號令……
老譚絮絮叨叨,小譚卻不以為然。心說就聽他的唄,豹軍人多又能打,跟著撈好處吃虧麽。真是個樸實的好孩子。
譚繼恩看這侄兒死活不肯開竅,也不廢話了,道“你去辦件事。”
“叔你說。”
“走一趟烏隗部,去見乞沒,如此這般,這般如此……
譚長水聽了一驚,看看邊上沒人偷聽,湊近了叔叔耳朵,道“能成麽?”
“他惦記燕城許久了,你說,事若成,城都給他,柳城也給他。”
“都給他,咱白幹啦?”
侄兒這點心胸,譚將軍心內憔悴,卻隻能捏著鼻子吩咐“財貨子女與他五五分賬,但是這些軍卒我須帶走。豹軍士卒真是好,馬也好,器械亦佳。吞了這數千兵,還怕他禿頭蠻麽。那幾個砦子都是隨波逐流,隻要我家成勢,還不都得聽話。”
“這……譚長水還是有些猶豫,“我看豹騎軍很能打,能成麽。”感覺有點作死啊。“有甚不成。”譚繼恩看侄子信心不足,決定添一把火,道,“你也曉得燕郡城富庶,娘兒還多,事成了還不都是你挑。叔老了,以後這白狼戍也得交你手裏,怎麽,這點事也辦不好,我怎麽放心。”
利令智昏加上色令智昏的譚長水一咬牙一跺腳,道“叔,我去。”全忘了豹軍凶狠。“不急。”譚繼恩把一把短刃交給侄子,道,“這是信物,你拿著去。明日,我說遣你等回白狼戍辦事,領些親信,半路讓其回去,你悄悄走掉。完事速速回來,不要盤桓太久。”
“曉得。”往烏隗部不是一次兩次去,每次都有女子陪侍,譚長水人還沒走心已經飛了,惦記著去哪家氈包過夜。嗯,老圖賴的小女兒該長高了吧,打小就是美人胚子。想著就有點流口水,邊上譚繼恩看了也隻當沒見,沒辦法,這種事,不找他沒別人啊。
……
次日,李刺史正在接見一個契丹俘虜。
突襲柳城,抓得契丹丁壯千餘,本來安排他們修城,用新募的柳城軍看著。
柳城軍都是什麽人,是在契丹手下生活淒慘的唐、蕃奴隸出身,一朝翻身得解放,對這些契丹人是個什麽態度也就可想而知。開始幾天還好,盯著禿頭蠻幹活效率很高,但很快就打罵鞭笞樣樣都來,還時常克扣口糧。契丹漢子還是有些血勇,餓著肚子也把監工打死幾個,若非豹騎都反應快,怕不就要釀成大禍。
李安撫再不敢讓這幫混蛋看工地,正好燕郡城說也破了,便讓那邊把俘虜發過來一些修城。至於這些契丹俘虜麽,就有些糾結。殺了可惜,用也難用,派去燕郡城修城麽?還沒想好,卻有衛兵說,契丹人推出一個代表要來談判。
談談就談談。
眼前是個不足五尺五六的壯漢,生得方麵大臉,一雙小眯縫眼,雖然麵容有些憔悴,但看得出底子不錯,是個草原勇士。
一進門,草原勇士就匍匐在地,咕嚕咕嚕半天。
邊上翻譯道“大人,他說他叫契裏,是撻馬勇士。他說,彼等是大人奴隸,願意做任何事,殺人放牧做什麽都成,隻是別再讓那些……讓柳城軍再來看管。”
對於草原,李大並不陌生,隻是從前都是絕戶計,丁壯或者屠戮一空,或者牽走賣掉,對於在滅族後收編戰俘這塊,實在沒有成功經驗。翻譯是河東加入的一個胡兒,叫做麻利,就是辦事麻利的麻利。現在起了個漢名,叫做李正生,李大的李,認了爸爸,積極投靠的意思很明確。
李大就向他問道“這是何意?”
麻利又跟這契裏嘀咕說了幾句,那契裏說著說著就聲淚俱下。問明白了,李正生說“他說按草原規矩,他現是大人財產,可隨意處置。但是,彼等是族中勇士,也應愛惜,該予其機會為大人效力。築城實在幹不來,那柳城軍心腸不好,傷害他就是在傷害大人。說是想跟著我軍打仗。”其實原話是說,那些狗奴才甚是可惡狠毒,這話麻利十分麻利地忽略了,沒有原文翻譯。
安撫使大人聽了一笑,心說,這廝倒是會說。收攏草原部落,也在他的題中,隻是還沒想好怎麽下手。就問麻利道“能成麽?”麻利恭恭敬敬地說“大人,品部已經覆滅,是殺是留全在大人一句話下。若允其作戰,皆會用命。彼等就算到了別部,要麽被殺,要麽也就是個戰奴,未必好過這裏。為大人用命作戰,或許還能換條出路。”
這些道理李大是懂的,要賣麽,不如找個大買主,賣個好價錢。盤算半晌,道“你說,讓他向我效忠。可以先不築城。再讓他回去問問,還有誰願意效忠。至於如何安排,我想好了再說。”麻利譯罷,契裏痛哭流涕,撲在地上就把李大的臭靴子狠親,感恩戴德地退下。
就聽譚繼恩來了。
李大忙迎出來,將譚繼恩讓進屋內,道“譚將軍一看是有好事找我。”
譚繼恩道“俺想往家裏送些牛羊回去,讓寨中弟兄也沾些好處。”
“善哉。燕郡城一破,我軍糧食不缺,我也想送些牛羊回去。但路程不近,須得護送吧。走,我去問問,都湊些人馬回去一趟。”李大說著就要拉了譚繼恩出門,去找其他幾個砦子的頭頭商量。雖然這裏豹軍人多,但麵子上還是很尊重這些地頭蛇,都捧得高高的,你好我好大家好嘛。
譚繼恩卻道“不必麻煩。前日才分了些牛羊,我安排百十人趕回去就成。各寨子遠近不一,說來說去又耽誤。”李大一怔,道“哦,也是,眾口難調。一百人夠麽,要不再派些人。”譚繼恩很無所謂地說“三四日就到,若真有大股敵騎,再多一二百也無用。”李安撫聞言,隻好止步,道“是。城中兵力亦不足。如此,你去安排吧。我去問問有無願意同行,或者托你一起送過去,若有,我讓他去尋你。若沒有,就不必等啦。”
譚繼恩大方說道“成啊。”說了就走,到門口,又停住,道,“使君,下麵我軍怎麽行止?”李大笑嗬嗬說道“我擬遣使者往各部,讓彼輩都來柳城獻貢賦。我是安撫山北,無意斬草除根,肯順服者,都是一家人嘛。”
……
燕城這邊突襲懷遠軍城卻不太順利。
懷遠軍城在巫閭山與遼水中間,偏近遼水一些。與燕城相互呼應,是高句麗在遼西的主要據點之一,二哥想著,懷遠軍主力被殲,城中不免驚懼,大軍一到,八成就望風而逃了。而且,巫閭山以東的巫閭守捉,得知燕郡城失陷,轉眼逃散一空,也給了他很大信心。
結果跑到城下一看,完全不是那回事。
與燕郡城不同,懷遠軍城是個真正的軍城。城防設施齊備,壕溝、箭樓、甕城、射角一應齊備,還都是當年大唐修的,工程質量確實過硬,守將修葺亦勤,罕有破損。據俘虜招供,城牆馬道亦有箭牆相隔,城內街道曲折,藏兵洞、地穴不少,強攻折損必重。關鍵是城頭守軍嚴謹,全無憊懶之色。
二哥親帶八百人來,步、騎各半,本想趁守軍鬆懈攀牆奪城。結果敵人不但沒說棄城而走,反在城上防守森嚴。這要是強攻下來,得損多少弟兄。在城下轉悠一圈,隻好算了。
雖然懷遠軍城未能拿下,但是對於毅勇都的亮眼表現,李大依然欣慰,來令這邊抓緊招募軍士,至少先募個三二千人,看看城門,管管輜重,把百戰老卒們盡可能解放出來。尤其是軍中的胡兒兵,在河東時嫌他們礙眼,現在到了草原,是時候讓他們發揮所長了。
為了安定軍心,燕郡城大搞婚配活動。城中四五千軍眷,城主、老爺們的家小都給歸攏起來,也甭管有無夫婿,凡適齡女子,給軍士一人先發一個再說。有多出來的就送去柳城,那邊還有許多弟兄受苦不是。
二哥親自下場以身作則,看城主留有閨女數人,自己拉了一個,給李三送了一個,親上加親麽。真是痛快。
城內唐蕃皆有,募兵一千五百,來不及做三個月的整訓,李三郎壓縮壓縮,怎麽也得整個一月半月,起碼的令行禁止、隊列還是要會。有那養傷的老殺才麽,再調撥一百軍士鎮住場子,就整治起來。很快,城頭就出現了立樁子的獨特風景,常常引人駐足觀看。
在李三與韓哥的操持下,燕郡城迅速恢複正常,似乎除去換上大唐軍旗,並無太大變化。因主持發配姑娘,韓司馬也初步在毅勇都刷了一波存在感。
……
幽州。
劉守文輕輕推開房門,正歪在榻上假寐的劉仁恭聽到動靜,抬頭來看,見大兒神色平靜,又躺下閉目養神,笑嗬嗬說“大郎有甚事來。”
劉守文恭恭敬敬禮畢,道“平州來信,秦光弼帶人出塞了。”
劉仁恭聽了,一骨碌爬起來,問道“去了多少人。”
“縣裏鎮兵還有數百,豹騎軍營中,隻餘三四百人與家眷。”
“這麽說都走了?”
劉守文道“是。”
“山北有消息麽?”
劉守文搖搖頭,道“隻知此前他路過各砦時,有些堡砦也拚了些人馬跟隨,後麵尚無消息傳來。”
劉仁恭下榻,來回逡巡,道“看看,看看他能做什麽。”
劉守文道“山北空虛,豹軍若能看住胡兒是好事。整頓鎮中尚需時日。”
劉仁恭亦道,“嗯。若他有意山北,某也成全他,不來鬧事就成。”
“那平州?”
“看看再說,先不要動。”劉仁恭壓低了聲音,道,“關中不太平,大王有意入京勤王。你盯著點,此時千萬不要多事,先送走了大王再說。”獨眼龍一天不走,老劉一天不踏實。聽說畿輔又鬧亂子了,這廝有南下之意,我劉哥是盼星星盼月亮,就盼著獨眼龍趕緊滾蛋。
劉守文道“高家兄弟那裏?”不怪劉公子揪心,城裏他劉家才幾千人,高家兄弟卻有一萬多人,獨眼龍走了,到底誰是盧龍之主?
劉仁恭卻打斷兒子的話,無比鄭重地說“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。隻管做好分內事。去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