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真情與假意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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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五月。柳城。
    經過搶修,城防日漸穩固。周邊草場徹底返青,鮮花簇簇,鳥語連連。牛羊成群,在蒼穹下閑逛,牧人懶散地看在一旁。派往各部的使者都已出發,但尚無回信。李大與那戍兵發些馬匹,安排鎮、戍兵在周邊遊蕩警戒。山北的這些戍兵,一直是姥姥不疼、舅舅不愛,苦熬多年,此次出塞,分錢分糧分羊,還有馬匹發下,工作熱情都很高漲。
    開局順利,李大郎就日日尋思怎麽再擴充軍隊,同時等著各方消息,瞧瞧還有哪個不開眼的刺頭跳出來可以祭旗。可能是豹騎軍出手過於狠厲,駭得胡兒們心驚,或者遠走,或者觀望,肯鬧事的一個也無,卻叫大李想不好拿誰開刀。
    這日,李大來在一處營地,裏麵是五百契丹人,正是之前捉的品部俘虜。同契裏談過後,這廝回去一說,契丹勇士們踴躍報名,都要為安撫使大人拋頭顱,灑熱血,甘心為大唐而戰。李大卻隻選了五百出來,弄多了怕吃壞肚子,弄少了,又不頂用。
    今天是個大日子,這些人要挨個向安撫使爸爸宣誓效忠。李將軍專門在外頭披了一件契丹風格的皮袍子,顯得更加親近,讓兒郎們挨個親吻靴子,嘰裏咕嚕說上一串據說是效忠的言語。高高在上的安撫使,則不厭其煩地與每人都言語兩句,勉勵一番。
    接受胡兒們的效忠,看胡兒們一張張臉龐真誠,李大郎內心其實有些忐忑,也不好說這把是對是錯。但是,豹軍人少,欲立足山北,就必須吸納本地精英,完成豹騎軍的本土化。這一步,總要走出去的,隻是這個時機?
    契丹勇士們正親到一半,李承嗣匆匆忙忙闖進來,領了個渾身浴血的軍士。看他背上一道口子還在滲血,李大認真看了,識得這是譚繼恩的族侄。打柳城時,小夥子非常勇猛,表現優異,還是大李親自將品部長老的閨女賞他,印象不淺。忙將他扶住,道“譚隊正怎麽傷成這樣?”
    譚長水倒抽冷氣,道“使君,請速發兵。此前發現北邊有禿頭蠻活動,前日俺叔引軍前去查探,行至半路,卻遭伏擊。我軍馬力不足,被堵在一處山坳子裏,遣我等數人來搬救兵。路上又被追殺,隻我三個回來,其他弟兄都折了。”說著痛哭流涕,確是死了幾個心腹,還挨了刀,非常心疼,非常疼啊。
    李大皺眉道“不是各軍都給了馬騾,怎會馬力不足?”
    譚長水道“李帥,俺白狼戍人多,是分了三百匹馬,不夠啊。”
    李大不悅道“早說出去定要帶足馬匹,哪怕人少,也至少要一人配三馬。你去了多少人?”
    “俺,俺都去了。”譚長水道,“這不那邊發現有個胡兒營地,俺叔想,想去看看,不不意……
    “不意什麽?不意著了道?”李大一腳將膝前的契丹勇士踢開,霍然起身,麵色不善道“多少帳?”
    “說有千多帳。”
    “千多帳?這點人你就敢去?”
    若是偷襲,其實白狼戍這點人打千多帳的部落倒是足夠,但鬧成如今這個局麵,人家能沒個防備?就顯得有些兒戲。李大蹙眉不語,邊上契裏看這邊情況混亂,就讓麻利給他翻譯。麻利剛被分配到他們這裏帶隊,聽了翻譯,契裏嘰裏咕嚕又說了一通。麻利忙來跟李大匯報“大人,契裏說那邊應是烏隗部。這幾歲烏隗部正與渤海爭草場,還打過幾次燕郡城和懷遠軍,但沒打下來。”
    李大道“部中有多少人馬?”
    麻利去問了,回複說“說與品部相差仿佛,全族一千多二千帳。不過,烏隗部有多處營地,具體各處有多少他也不知。”
    這消息聽著就很靠譜,草場所能牧養的畜牲有限,二三十畝草場才能養一頭羊,多了草場就要退化。所以,草原部落並不能都聚在一起,平常都得分散放牧。否則,契丹人幾萬人撮一堆,他李大郎吃了熊心豹子膽,這點人也不敢出來浪。遂問譚長水道“還能乘馬麽?”
    譚長水猶豫一下,道“乘得。要俺帶路麽。”
    “留下一個向導,你速速回去。我即刻安排,或今夜發兵,至遲明晨發兵,要譚兄務必頂住。某爭取明晚趕到,後日破敵。”
    小譚一聽還要等等,急道“救兵如救火啊。”
    “柳城不可有失。”李大也來了火,麵露怒色,看譚長水未再聒噪,才又緩和口氣,道,“你與譚將軍講。千萬頂住,放心,某隨後就到。柳城是大軍歸路,燕城那邊還有毅勇都上千弟兄,萬萬閃失不得。”
    一抬手,讓人帶譚長水他們去包紮、吃喝,然後趕緊滾蛋回去報信。回身指著契裏等人,安撫使大人對麻利說“告訴彼輩,今日就到這裏,是否忠心,哼,我要聞其言,更要觀其行。”出營來,叫過李承嗣,輕聲耳語幾聲,李承嗣一臉鄭重地去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半夜,二哥被安娃子從被窩裏叫醒。
    方才玩耍得有點過於認真,此刻還感覺腰酸,精力有些不濟,翻身隻當沒有聽見。安娃子被鄭全忠攆過來幹這不討好的差事,心裏把個猴子祖宗八代罵了一遍又一遍,硬著頭皮又將老黑搖晃,輕聲說道“李司馬來了。”
    二哥緩了片刻,總算咬牙起身。
    李崇武麵色焦急地等著,見這黑廝不著寸縷就跑出來,憶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,罵道“你先……你先把褲子穿上,真他媽辣眼睛。”後麵安娃子一路小跑,抱著一個袍子遞來,二哥囫圇將肩膀遮住,道“何事?”
    李三郎想想措辭,道“譚繼恩可能是反了。”
    “什麽什麽。譚繼恩反了?嗯,對,爺爺早看這廝不對。哎,他幹甚了?柳城那邊出事了。”黑哥一把跳起來,有點慌亂,那邊可是大軍歸路,如今傍海道不能通行,若那邊出事,他這點人真是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豈能不慌。
    李三郎忙將他拉住,說“還沒有。我是說,可能反了。”二哥算是徹底清醒,往前靠靠,強壓著心情道“你仔細說。”李三道“昨日,譚繼恩帶了人馬出城,今日他侄兒來報,說是因在北邊發現烏隗部蹤跡,想去打草穀,結果反被人家打了埋伏,來搬救兵。”二哥眼珠子一轉,道“聽著有點假啊。”李三道“是。譚繼恩派了信使回來,有一個已被大兄送過來了。我已問過,似乎真是被人圍了。嗯,這廝說真說假俺還分得清,隻是這就奇怪了。”
    二哥凝目苦思,道“那李頭是何意?”
    李三郎道“救,肯定要救。除了盧龍軍,山北各砦對咱們肯定都有顧慮。若不發兵,人心就散了。盧龍道一路都在這些寨子,總不能把他們都洗了吧。大兄也沒想好怎麽辦,隻說會帶上盧龍軍去救人,這邊讓咱相機而動。”
    二哥聽明白了,這是對山北各砦都不放心。“這怎麽相機而動?”眼前情況屠子哥也沒遇見過,經驗不多,對這個相機而動就很煩惱。李三道“大兄估計,若譚繼恩與胡兒勾結,有兩種可能。一是引他入圍,但烏隗部總共就這麽些人,未必圍得住,至於多調人馬,算算時間倉促,未必能夠。另一個,是先引開我軍,然後偷襲柳城。柳城一破,若我軍倉皇南撤,他們再於路設伏。大兄覺得後一個可能較大。
    所以,他會多帶馬匹,豹軍二千多加上盧龍兵小三千人,自保無虞。也可藉此看看山北各砦人心。至於咱們是否去埋伏柳城,大兄說讓你我自行考慮。主要他不知道這邊什麽情況,萬一也是個調虎離山呢?”
    二哥沉思半晌,道“我軍腿長,走是走得。隻是剛說要占住雙城,灰溜溜走了,軍心頗有妨害呀。你看來偷燕城有幾分把握?”這個彎彎繞,屠子哥覺得自己差點火候,還是問問李三這個小白臉。
    李三郎皺著眉頭說“我覺著,還是打柳城可能大。”
    “怎麽說?”
    “就算偷了燕城,隻要主力不失,咱們合兵一處,幾千甲騎緩過神來,他們待得穩麽還是跑得了。於譚繼恩又有什麽好處?城不是關鍵,人才是。失地存人,人地皆存。失人存地,人地皆失。隻要咱們大軍還在,他就都難受。
    打下柳城,就不一樣了。首先咱們這邊難受。若沿白狼水過去,有柳城擋著,豹都也不好過來,總之咱們兩軍就被分割開了,容易被各個擊破。如果契丹人多,最好應該先吞了豹騎都,再打柳城。但是,究竟怎樣,他媽的我也是全靠猜,不好說啊。”運籌帷幄,你得有情報支持,得知己知彼呀,這他奶奶地兩眼一抹黑,萬事全靠猜,說到這裏,李三也十分煩惱,有點抓狂。
    二哥情知瞎猜沒用,說到底,又到押大小搏命的時候,押中了萬事如意,押不中愛咋咋地,反正老子是主角,還能把爺爺寫死麽。便道“這邊與雲中大不相同,山穀阻隔,行動甚是不便。我再問你,山北各寨,你看哪個可信?”
    李三郎道“我看山北各寨對我軍總體都很歡迎,哪怕是白狼戍,多半也都歸心。冬日時,李承嗣遣人在堡子裏呆過一陣,對情況比較清楚。此次跟著咱們得了好處不少,說全都反水要跟契丹勾結,我覺著不大可能。
    看這信使,感覺連他也不知譚繼恩想要幹嘛。所以我才說,譚繼恩可能是隻想調虎離山。就算要埋伏我軍,也得是契丹人動手,他得躲在後頭撿便宜。這老狗真敢衝在前頭,嗬嗬,這麽個吃裏爬外地東西,還是個人麽,除了流竄草原還有第二條路?那他又圖什麽呢。”
    二哥道“那猶豫什麽。禿頭蠻即敢來,便送他上天。”
    “怎麽安排?”
    “當麵之敵有多少?”
    “據說是烏隗部,如果沒錯,二千兵是有,再湊些,全族四五千冒頭。”李三郎邊想邊算,道,“若要拖住豹都,好歹在北邊要擺個一二千人,三千,最多來四千,但精銳估計也就二千頂天了。”突了品部,對契丹人的家底,李老三雖不說如數家珍,好歹也不是全然不知。
    牧人麽,都是什麽水平二哥心裏有數。“城還是要守吧。咳,搞急了,晚點再發婆娘呢。牛哥守城,湊湊有個千騎夠麽?主要還有些傷患走脫不得,不能不管呐。要麽全去得了,若敗,留此亦無用。”二哥道“要麽直接去燒賊子老巢?他精壯盡出,營中必然空虛。那樣用人少些。有燕城,糧食盡夠,柳城要不要也無所謂。你說呢。”
    “問題是烏隗部營地在哪咱們還不清楚。再說,是不是烏隗部也難說。這不敢賭吧。”如果這些信息都能確定,那直接偷塔沒有二話,問題是不確定啊。這種情報不明全靠猜的狀況,折磨的李老三簡直要瘋,發發狠道“我與傷患留下,你再給我留二百兵,其餘你都帶走。咱們募了些新兵,渤海與契丹仇殺甚久,契丹打過來他們也沒好處。我組織渤海人上城,唱幾天空城計。你速去速回吧。反正城裏有馬,實在不成我就帶著人撤。”李三郎想想,萬不得已,隻能走傍海道了。泥濘就泥濘點,走不了車,馬總過得去吧?
    對此二哥無話可說。確實是不敢賭,撲空都是輕的,萬一撞到鐵板上,那才欲哭無淚。說到底還是人太少,兵太少啊。二哥再次後悔婆娘發早了,不過還好,時日不長,感情不深,武夫麽,生離死別見慣了,都還看得開。真出了簍子,難受肯定難受,熬一熬也成吧。不然怎麽。
    二人遂又計議一番,決定由二哥領全部騎軍六百、步軍六百及輔軍三百,一共一千五百人,回援柳城。若五日不歸,李崇武就組織撤退。五日內,若契丹小股遊騎至,就頂一頂,若有大隊人馬則立刻就走,直接回平州再說。至於怎麽走,他立刻安排探子南下探路,然後聽天由命了。這陣子忙著折騰城裏這點事,居然忘了看看傍海道的情況,李三郎懊惱非常。
    又約定了互相聯絡的安排,天就放光。
    二哥遂整隊出發。毅勇都是聽令出發,為了穩定軍心,根本也沒說柳城出事。走著走著,看是沿白狼水河穀向柳城方向走,幾個兵頭才覺出奇怪,都來詢問,方知是柳城可能生變。
    氣氛就爆了。
    “這廝兩麵三刀,待拿住了,要他碎屍萬段。”
    “不得好死啊,回去將白狼戍洗了。看還有誰,全不放過。”
    “瘋了麽!出力都是老子,他就是跟著跑跑,李帥所賜不少了。還不知足。勾結禿頭蠻,能有什麽好處?”一聽就是劉家兄弟的口氣。
    “好處?哼,你沒看出來,山北各寨就數他白狼戍實力最強。原來都以他為尊,我軍來了,現下都跟了咱走,他得靠邊站。不插一刀麽。”
    “天殺地老兵,吃裏爬外啊。”
    “要我說,品部離著白狼戍這麽近,也沒甚難打,他怎麽就不打。弄不好人家有親吧,隻是你我不知。”
    “是了是了,結了兒女親家。”
    “誒。我說你那婆娘模樣不似個禿頭蠻,你外舅不會是這廝吧。”
    “滾!”
    “這不應該。李承嗣貓了一冬,有甚風吹草動也該知道。俺聽說打柳城時,這幫狗崽子挺賣力呀。”
    “殺人滅口麽?”
    “買賣肯定是做得,但要說有多親,也未必。”
    “那他怎能勾上烏隗部。”
    “遠交近攻麽,這都不懂。”這個回答挺有文化。
    “懂個錘子。等咱過去,給他好好梳理梳理。娘地,俺剛剛分個婆娘,這要是整沒了,我入他娘。”
    一時間,軍中汙言穢語頻出,連行軍不得喧嘩的禁令都顧不上了。
    二哥決定這次睜隻眼閉隻眼,得讓殺才們發泄一下。
    這事鬧得,譚繼恩這廝,絕定不能留了。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