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落日與朝陽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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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從燕城到柳城,不到二百裏路,若是坦途,毅勇都乘馬急行一日可達,可惜山路崎嶇,哪怕河穀地好走些,也不能與平坦的草原相比。不知走了多遠,隻見太陽過了中天,漸漸西斜,二哥胡猜走了四五個時辰,約摸八九十裏路能有麽?
前麵忽聞斥候來報,說有數百胡騎往這邊過來,隻剩十來裏地。
二哥聽說慌得一批。與來時不同,當時是乘著大勝的餘威,後路安穩,就算打不成,好歹跑得了。此刻,懸心譚家叔侄,懸心李大的安危,那真是前途未卜。本來心裏就萬分糾結,忽聞來敵已近,真是驚得屠子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。這可是山穀裏,千多人展不開,看看兩邊地形也沒處躲藏,敵人如此狡猾?竟然要伏擊老子?看看前後,這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啊。沒辦法,隻能拚命了。
命令全軍準備戰鬥,黑哥下馬抓緊披甲,同時苦思對策,可惜一籌莫展。
前麵探路的大寨主則已跟來人動手。
斥候們幾乎是與來人當頭相撞。這邊一隊人剛轉過山腳,就見對麵也有大隊人馬過來,還都是禿頭蠻的裝束。對麵胡兒眼睛也尖,幾乎同時看到這邊有人。就隔著山體,雙方都把弓箭發射,可惜障礙眾多,互啄許久也無人傷亡。
不摸情況,一時誰也未敢貿然衝鋒。再說山穀狹小,也衝不起來。
有那腦瓜靈的,意圖向兩邊迂回,攀登繞過去,都被對麵箭雨擋住。老馬匪忙遣人向後報信,親自上來查看。奈何隔著山體林木,他也瞧不真切,隻恍惚知道遠處影影憧憧全是人馬。
大寨主同樣心中叫苦不迭。真衝過來,為了給主力爭取時間,隻能硬頂,老子好不容易攢下這點本錢,難道就要折在這裏?老馬匪不甘心呐。看看山路崎嶇狹窄,安排幾人舉盾拿槊堵住路口,估計對麵想來也難。可是對麵過不來,他也不好過去。正當王寨主調兵遣將準備舍身取義的時候,對麵忽然不射了,遠遠還隨風飄來些聽不分明的話語。
是自己人?
大寨主也忙讓停手,對麵見狀,果然有人舉著盾,摸摸索索過來。藏頭露尾的,邊走邊喊。待近前,身邊一人道疑惑道“那不是麻利麽?”說話的是個胡兒兵,喚作雲波,是最早跟隨老王的數個胡兒之一,是他左膀右臂,每次鬥毆都少不了這廝。如今也好有個漢名,叫做王波,嘿嘿,拜了王寨主做爸爸。
大寨主遂讓這便宜兒子上去查看。
居然真是友軍,一問竟是安撫使的安排。原來,淩晨李大離城時,將新收的這五百契丹兵也帶上。走出不遠,卻讓麻利領著他們趁著夜色離隊進山,往燕城過來。也沒多說,隻讓他到燕城聽從李三郎的指揮。
麻利是代北胡兒,在河東時加入豹騎軍,就是李克用撥來的那二千多胡兒中的一個。因為武勇,到了李大身邊聽用,做個斥候。在豹騎都時間不短,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出頭,沒成想因這夥禿頭蠻撿了便宜。
對於收編品部,麻利非常用心。他血裏火裏殺出來,門道精熟,到營就跟幾個武勇的胡兒過了遍手,一一打服。河東軍那是什麽地方,內卷之殘酷簡直跟養蠱一樣。似麻利這等小部落出身,來了就是填溝壑的命,給口飯吃打幾仗沒死的就編進正兵,死了也就白死。這能活下來,豈是凡品?到了豹軍,營養跟上,訓練跟上,器械又好,技能點更是噌噌猛漲。麻利,那確實是越來越麻利,職業武夫,絕非禿頭蠻這種半吊子殺才可比。如此鎮住了場麵,再有幾個帶來的兄弟幫襯,迅速控製住局麵。
互相簡短通報了情況,王義緊忙帶著麻利來見二哥。這邊屠子哥的甲才披了一半,就看老馬匪馳馬奔回,以為前麵崩了,駭得老黑手抖,頭盔都給掉到地上,顧不上撿,就要拔刀拚命,股間也是陣陣尿意洶湧。
老王忙叫“自己人。”
幾乎驚慌失措的二哥聞說,目珠圓睜,疑惑道“誤會?”這荒山野嶺的,哪有自己人?待聽了麻利解釋,左瞧瞧右看看,確定不是胡鬧,再聽前麵沒有喧囂,更無鐵蹄奔騰,這才信了。仔細回憶,似乎是在李大身邊見過麻利這廝。頓覺背上冰涼一片,竟是汗出如漿。
麻利也四處打望,問道“大人讓俺去燕城聽令,現下可怎麽。”老黑是軍中明星,二哥認不認得麻利不講,麻利肯定是認得黑哥。
心神略定,二哥抓緊詢問軍情。“你這營有多少人馬?”
“五百出頭。”
“能戰麽?”
“俱是精騎,皆能戰,隻是鐵甲少些,馬亦不缺。”
跟著麻利過來的,除了幾個眼熟的胡兒兵,怎麽有幾個都是禿頭蠻打扮?二哥就問情況。本來他覺著人少,想讓麻利這五百人跟著返回柳城做事,待聽說都是李大臨時收編的品部俘虜,就讓二哥手腳冰冷。
這他娘地什麽情況?
已從王義處知道了燕城的情況,麻利其實不想過去坐板凳。好不容易抓住機會,還不在爸爸麵前落力表現怎麽。是的,他已認了李大做義父,漢名李正生,體會體會。看老黑神情緊張,麻利就知道咱黑哥擔心什麽,忙鼓三寸舌道“放心,這些胡兒受俺大義感化,均已改邪歸正,向大人效忠了,忠心絕無問題。”
信你個鬼。對這油嘴滑舌的河東胡兒,二哥可沒好臉,一掌劈他腦上,道“講人話。”這麻利也不敢惱,道“嗯,品部敗了,彼輩皆為奴隸,為大人所有。按草原規矩,女子生養,男子征戰,沒甚不放心地。”
雖然很不放心,但是深感人手不足的二哥還是心懷僥幸,試探道“沒有桀驁之徒?”麻利笑道“嘿嘿,桀驁之徒早已陣沒,此輩皆欲求活。嘿嘿,跟這大人多好,這些喪家犬,去了別處不死都難,哪是個人呐。大人允了,征戰五年可得自由,還不效死麽。再說,還有不少族人在我軍手裏,且放心吧。”
看這麻利恨不能把心窩子掏出來說服自己,二哥想想,姑且信他一回?形勢比人強,該賭就要賭啊。想來李大不會太蠢被騙吧?可是,萬一,他也是在賭呢?真是左右兩難。可是讓這幫混蛋去了燕城,李老三不是更麻煩?管不了了。二哥迅速權衡利弊,問麻利“你馬足麽。”
“一人有一馬。”
屠子哥把鋼牙一咬,行吧。
兩軍遂合一路,繼續向柳城進發。
……
幽州。
劉仁恭到家,飯還沒吃到嘴裏,就有家人來報,道是高思繼的夫人高劉氏,帶著兩個兒子闖進來了,攔不住。劉哥登時頭大如鬥,拔腿欲走,卻被兒子劉守光一把扯住“大人見一麵吧,今日躲了,明日鬧到節堂去更難看。”劉大帥被兒子扯得心慌,想嗬斥幾句,卻邊上大兒子也說應該見見。
見就見吧,早見晚見,早晚要見。
還沒等他開口請人,一華彩健婦已撞入門來,一手拉個半大小子,進門就哭號道“留後,俺家高郎怎就沒了,怎就沒啦!”
是這樣。
那日得到劉仁恭的任命,高家兄弟高高興興接掌了上萬軍士,便勤練不輟。要說這高家兄弟治軍是有兩把刷子,經過一番操練,果將這些降卒整治服帖,有了幾分強軍氣象。連同高家從媯州帶來的子弟兵編在一處,高家兄弟手下掌握了將近一萬五千人,在這幽州城裏,已是蠍子粑粑獨一份。莫說老劉三四千人比不上,就是獨眼龍都沒他人多,因為河東軍已漸次離開,在城裏隻餘不滿萬人。
要麽說將為兵的魂,兵是將的膽。感覺得了重用的高家兄弟整日歡歡喜喜,家裏也當這次真要起飛。
結果就悲劇了。
問題還是出在河東軍身上。隴西郡王打算入關勤王,眼看幽州不能久待,這幫殺才覺著再不動手就沒了機會,於是軍紀一日差過一日,亂兵一日多過一日。除顯忠坊等幾個確實硬氣的,幽州城裏烏煙瘴氣,被禍害得不成,甚至許多幽州軍士家裏都被騷擾。其實顯忠坊也有不信邪的去了,奈何一幫老軍嚴整以待,凡敢鬧事的都被打個頭破血流,二哥就是大王的義子,挨打都沒處告去。
就有次河東兵痞作亂,鬧到老高家的坊裏,還就當著高思繼的麵,搞得坊間雞飛狗跳。是可忍孰不可忍啊!眼裏揉不得砂子的高將軍決定不再姑息,大手一揮,手下悍將撲上去,當場將那亂兵斬殺。他早聽說,顯忠坊曾與李存信的亂兵做過一場,甚至將人頭掛在坊門示眾,果然震懾宵小再不敢去。高將軍認真考慮,掛人頭還是算了。
此事之後,河東軍消停了數日。城中上下皆感高將軍高義,誰知數日後河東軍便舊態複萌。於是,為民請命的高將軍再接再厲,又殺一批。這下可捅了馬蜂窩。有日隴西郡王叫他問話,進門就被一幫河東軍的老流氓指指戳戳,老高可能是兵多膽壯,也可能就是被罵急了,總之是立刻還口,大罵蓋寓這些老貨無恥,禍害了河東又要來盧龍作孽麽。說得興起,連躲旁邊的劉仁恭也一並罵了,說他引狼入室,助紂為虐。
這下禍事大了。
心懷怨望?指桑罵槐?反了你啦!
獨眼龍被氣得鼻孔冒煙,當場將高家兄弟拿下,轉天就給砍了。
老公沒了,劉氏不敢去找獨眼龍拚命,卻敢來找劉仁恭討說法。劉氏哭道“那年你過媯州,俺家高郎就沒出門。此次你說匡籌無道,又要過媯州,俺家高郎攔你了麽。進幽州,高郎是帶頭擁你做大帥。當初怎麽說,要與諸君共富貴。你,你是富貴了,俺家高郎可沒啦!”
劉仁恭心裏把這娘們煩的夠嗆,爺爺眼瞎麽?不知道高思繼這狗日地給老子下了多少陰腳。看這婆娘哭嚎片刻,把個眼色給兒子,劉守文就遞上手帕。劉氏一把搶過,把個糊成一團的花臉一擦,就坐在地上,一手叉腰,一手戟指劉仁恭道“劉窟頭,做人不能不講良心呐。你得為俺家高郎主持公道啊。還大帥呐,連俺家高郎這等功臣都護不住,大帥個屁呀。”
這話就有點誅心,用心歹毒啊。劉仁恭不敢讓這廝再這麽胡鬧,天曉得還能吐出什麽話來?該演要演呀,劉大帥喪眉耷眼地也擠出幾滴淚來,說“明遠與我相交甚篤,某有今日多賴其功,某豈不知。將軍中重任托付於他,正因我信重高郎嘛。方今天下大亂,我盧龍欲求自全便離不得明遠呐。奈何他過剛易折。其實斬那幾個亂兵算個甚,他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說大王啊。”
說著,劉仁恭湊近點,壓低了聲音道“盧龍現在是甚光景夫人不知麽。忍得一時,海闊天空。有甚事,你等大王走了再說呀。俺勸過明遠多次,那蕃還是在你家裏說來,我拉都拉不住他。大王即已決意西歸,他這不是,咳,還能怎說?”一副苦大仇深又無可奈何的表情,十分委屈。
劉氏卻把眼淚一抹,道“說來說去,也是你劉窟頭引狼入室。不是你,他河東軍進得來麽?俺家高郎,能沒了嗎?”這話劉仁恭就不愛聽了,作色道“此話怎講。”女人哪裏跟他講理,一看老劉臉色不對,立刻扯起嗓門尖嚎“俺一婦道人家管不了那多,你還我郎君來,還我郎君。”邊哭邊往劉哥身上撲打。
這就是胡攪蠻纏了,但劉大帥還真沒轍,隻能躲閃。劉氏是又追又哭,看看怎麽也抓不住這老泥鰍,幹脆往地上一滾,手腳亂踢地哭嚎“高郎你走得急啊,丟下俺孤兒寡母可怎活啊,郎君。”這婆娘滾地葫蘆一樣亂鬧,吵得劉仁恭天靈蓋直跳,再不敢躲,湊上來軟語相勸,道“勿憂呀!令郎來我軍中。高郎之子即是我子。高郎之母即為我母。我來奉養。”高郎之妻也是我妻,吭吭,這話說了對不起自己。
高劉氏聽說,也不踢騰了,起手把臉一抹,收了一半淚水,將兩個兒子喚來,推在劉仁恭麵前道“還不拜見義父。”兩位小郎忙道“大人在上,受孩兒一拜。”動作真是圓熟。
劉仁恭將二人扶起,道“來我軍中,直當自家裏。他兩個比你年長些,是兄長了。”衝兩個兒子猛使眼色,道,“可要看顧好兄弟。”劉守文、劉守光齊齊上來與高家小郎相拜,甚是熱絡。不提。
高劉氏就坐地上也不起身,往前一湊,劈手扯過劉大帥的耳朵,把張花臉恨不能貼上劉哥,壓著聲音狠狠道“俺一婦人不懂許多道理,俺隻知道,有仇要報。問你一句,高郎這仇,你是報是不報。”目露凶光,感覺劉哥要敢說個不字,就能撲上來咬死他。
劉仁恭捋捋虎須,悠悠道“幽州,乃幽州人之幽州。”
劉氏道“罷,且看你來。”言罷一骨碌跳起,卷起一股五彩旋風,拉著兩個兒子去了。
望著母子三人的背影,劉仁恭長出口氣。心說,高思繼,死得好啊!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