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落日與朝陽(二)

字數:6687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柳城東。
    沿白狼水行十餘裏,河水蜿蜒竄入山穀。一群眥麵獠牙的二師兄,哼哼唧唧地趟過河水,在泥巴塘裏滾一身髒,就在河灘拱起食來。
    正是塞北孟夏天,豕聲作管弦。
    忽然,林中傳來一陣騷動,二師兄們是撒腿就跑,轉眼不見蹤影。
    在旁邊密林中,正隱藏著毅勇都主力。與麻利會合後,二哥在山裏抓緊埋鍋造飯,讓士卒吃飽吃好,然後沿著河穀向西。仍以王義所部開路,終於在後半夜抵達柳城附近隱藏起來。
    在前開路的大寨主遣人回報,碰見幾個禿頭蠻的斥候,證實敵人確實在行動。可惜沒抓著舌頭,具體情況依舊不明。為摸清敵情,老馬匪親去查探,主力遂藏身林間。屠子哥苦等無趣,張開手腳攀上林邊一株老樹,借著月色向外觀瞧。
    五月中旬,天空明月如銀盤低垂,銀光灑滿大地,極目遠眺,數十裏外的山形都依稀可見。跟出去還有麻利手下的幾個禿頭蠻,都是塞北的土生豹子,對周邊山山水水甚為熟悉,由其帶路,王寨主當能如魚得水。
    路上,麻利怕二哥不放心,又反複解釋。他說,若這次真是烏隗部來,又或是契丹其他部落,契裏他們隻會更賣力,忠誠全不是事。草原上部落征伐甚為血腥,敗者為奴為婢,為勝者勞作、征戰,生兒育女,天經地義。同族間的爭鬥隻怕還要更加血腥,因此,就算流落他處,像契裏這樣的喪家犬,能撿條小命就算不錯,想翻身,多半也要從做戰奴開始,難脫填溝壑的命。左右都是賣命,不如跟著唐軍,跟著強者,還能賣個好價錢。
    總之一句話,草原漢子樸實可靠啊。
    趁著吃飯,二哥尋了幾個禿頭蠻聊天,兩口燒刀子下肚,所言確與麻利無二。但將信將疑的屠子哥還是不大放心,便把整治新人的手段使出,許諾隻要好好幹,絕不虧待,回頭定在李頭當麵為其表功。說完這些,仍不踏實的老黑又讓軍中的胡兒兵們現身說法,尤其大寨主手下那幾個活寶,比如王波幾個,鼓動唇舌,挑得契丹人鬥誌昂揚,磨刀霍霍。
    當然,是真昂揚還是假昂揚,還須打打再看。
    趴在樹上昏昏欲睡間,邊上鄭全忠碰碰他,輕聲道“來了。”
    二哥匆匆把臉一抹,向下望去。遠處一二裏外有人影在草叢中穿行,竟是腿兒著回來。哦,怕暴露麽?又等片刻,就見那人停住腳,似乎是分不清方向,四顧半晌才轉對了方位,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。
    跳下樹,見是大寨主回來,老黑忙問“怎樣?”
    王義這把一口氣跑了不知多少裏地,口裏粗氣胡喘,若非當年打得底子好,怕都跑不動。縱然如此,也是上氣不接下氣,話說不全。想讓邊上禿頭蠻分說,可惜還不如老王,隻顧喘氣。稍稍強壓氣息,老馬匪道“找……找到了。”手指著也不知哪個方向一甩,“城……城北十餘裏,對麵山坳子裏。山口有人望風,老子沒敢靠近,怕怕打草驚蛇。捉了兩個舌頭,就,就到。”
    說話間,果有幾人提著兩個胡兒過來。
    抓緊審問。
    又片刻,寨主哥麵有喜色回來,道“問明了。二千多騎,昨夜方到,隻等李頭走了偷城。主力是烏隗部那些狗崽子,還有幾個雜胡部族。他這路是偷城,還有一路領著幫牧民在北麵陪李頭兒兜圈子。說在北麵真弄了個空營給我軍看,還他媽挺真。”
    老黑最怕的,一是害怕大李已經完了,那他就成了孤軍,一是禿頭蠻人太多,這雙拳難敵四手,再能打,也就千把號人,若是人家幾千上萬湧過來,也得涼涼。此刻得知大李還在跟胡兒們兜圈子,當麵亦隻有二千多騎,壓在心頭的大石頓時落地。這幫蠢貨居然分兵!
    喘了幾吸,又問“狗崽子要怎麽打?”
    老馬匪道“這卻不知,幾個嘍囉隻說來取柳城。”
    也對,幾個小卒,能知道什麽。“譚繼恩在麽?”
    老馬匪繼續搖頭,道“亦不知,也不識得譚繼恩是何人。部落大人乞沒親自帶隊。哦,據說是有唐人去過他部落待了半日不假。”
    “哦,是誰?”
    “不知。隻知睡了部裏甚個一朵花,可巧正被這幫狗才惦記……
    “且住且住。”看老馬匪吐沫橫飛,二哥心裏暗罵這幫禿頭蠻都是什麽東西,這也不知那也不知,“給爺爺看好,後麵得讓他兩個認人。若真是譚繼恩這狗賊,我拆他八塊喂狗。”
    王寨主目珠一轉,蠢蠢欲動地建議“頭兒。這烏隗部與品部相當,主力二千在此,部中必然空虛。俺已問明道路,待收拾了這幫雜碎,讓他領路,將那大營摸了去。”這路過來,大寨主也是心情忐忑,此刻摸清了敵情,感覺有便宜可占,就立刻打起未得隴就望蜀的主意。
    二哥也很心動,但還好沒有昏頭。道“嗯,且辦了眼下之事。”轉念又有點保留,估計禿頭蠻的營地不會太近,就算精銳都在此地,幾千上萬人的部落也不好殺,萬一啃到骨頭崩了牙可怎麽。當然,此時不能給這老馬匪潑冷水,遂道,“罷。你且問明道路。屆時那個甚一朵花都給你。”
    老馬匪甚是滿意又去幹活。
    二哥拉了麻利幾個,借著月色在地上寫寫畫畫,又拿石子擺來擺去,研究怎麽破敵。若隻來二千多,倒是兵力相當,不過品部的這群降虜未必好用,總體來說兵力上還要吃虧一點。當然,戰而勝之的信心是有,關鍵是要要打得巧,少傷亡才好。
    麻利與契裏嘀咕半天,搖頭說“左近地勢開闊,無處取巧,隻能硬碰。”
    二哥問麻利道“你出來後,城中留守何人?”
    麻利道“有山北各寨,柳城營亦在,尚有些盧龍民壯夫子沒走。”
    “狼崽子在城中有內應吧。”
    麻利揣測道“恐怕是有,否則如何入城。”
    “以你在柳城所見所聞,山北各寨離心者幾何?”
    麻利認真思索,搖頭道“呃,隻怕不多。若非曉得烏隗部伏在城外,說有人反叛,俺都不信。日子過得清苦,大人帶彼輩發財,賞財帛子女,感恩還來不及,如何要反?跟大人作對,有啥好處?據我所知,許多戍兵皆曰,隻要大人點頭,都願效力。
    便是白狼戍兵俺亦認得幾個。前些時送了些牛羊回去,家家歡喜,整日鬧著還要去搶。地頭又熟,彼輩獻言獻策十分熱心,隻是大人壓著不許,又怎會與禿頭蠻勾結。那舌頭也說,所來皆是烏隗部那些狼崽子,想來隻是譚繼恩等作亂,底下人亦未必知情。否則,何必與大人兜圈子呢?”
    “也罷。”二哥閉目靠著一棵大樹假寐,在腦海裏籌劃怎麽好打。邊上伺候的安娃子忙把條被帶拿出給他蓋了,以免著涼。
    也不知又等許久,王寨主再次奔回,卻是騎馬來的。
    “出,出動了。”跳下馬,老馬匪道,“二千多騎不差,全,全是禿頭蠻。”
    “看到你了麽。”
    “見了。俺是往柳城跑了一段繞回,路上射落了數人,便沒再追。或以為俺是城中探子罷,正急吼吼往城下趕呢。”
    “城頭有異樣麽?”
    “沒……沒有,沒有來及看清。”
    聽他說話也是心累。二哥也在地上立了一根木棍,刻了幾個點,呆呆看著。隨手折了一根草莖叼在嘴裏,又等那影子走了一片刻,再抬頭,看月已低垂,忽然起身道“出發。”一個打兩個,怕個球,爺爺這就度你們上西天拜佛祖。
    眾軍士紛紛披甲,從林中走出,按各自編製站好。
    二哥把幾個軍頭叫來吩咐“今日唯死戰爾,可敢隨某一戰!”
    眾人皆曰“何人不敢。”敵情已經通報全軍,人人信心高漲。
    “麻利,你將人馬分作兩半,一半隨我,一半遂他。”說著指了大舅哥張順舉。麻利應一聲,跑去將五百契丹分為兩部,交代清楚。自己領著一部來跟老黑,讓契裏領人跟著張鐵匠。
    “張郎、盧郎,你二人走一路。無他,就是殺。”如何破陣,如何配合,早已操練圓熟,又久經戰陣考驗,此時無須多說。待二人領命,又對劉棟道,“劉三,今夜你還得隨我廝殺一回。”
    劉三哥臉上的肥肉顫了兩顫,撫刀道“幹得就是這個營生,有甚好說。”這回劉四沒來,陪著李三郎在守燕城。雖說來了也就打個醬油,但是弟弟不在,劉三心裏還是有點記掛,感覺身後空落落的。
    最後對牛犇道“你領步軍,站住陣腳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此時的柳城,正陷於危急。
    在城中內應的幫助下,柳城西門已被打開。負責看門的柳城軍本身就是濫竽充數,又事起倉促,其餘各門守軍怎及趕來,一隊隊契丹勇士已占領城門衝了進去。烏隗部俟斤乞沒站在門外裏許,望著城門處的爭奪漸息,心中憂慮稍稍平靜,起手點了二百多騎進去探路。
    唐軍攻滅品部,對他衝擊最大。
    其他各部,比如迭剌部還在北邊數百裏,去冬攻取渤海的扶餘城後,還搬了不少部眾過去,那邊更遠。何況迭剌部人多馬多,實力也強。而烏隗部距柳城,快馬一日可達,部眾亦少。待聽說燕郡城亦被唐軍攻破,作為部落酋長,乞沒是夜夜難眠,隻怕哪天一睜眼,唐軍已殺到近前。
    他也曾尋求王帳支持,奈何此時馬匹羸弱,無人願意為他烏隗部拚命。總說再看看,再等等。他媽的,他們等得起,老子等不起啊。可是僅憑烏隗部自己,他又不敢去捋唐軍的虎須。
    正在惶惶不安時,譚長水到來,讓乞沒看到了一線希望。不過,這廝提出由譚繼恩將唐軍誘入伏擊圈殲滅,乞沒不能同意。一來受地形所限,彼此又都在馬上,設伏不易,就這麽點人,圍得住嘛?何況,兩邊交情有限,這些年跟白狼戍至多也就做些買賣,一起提防下品部,萬一這是譚繼恩下的套呢?完全放棄麽,乞沒又不甘心。若唐軍在柳城、燕城站穩,烏隗部除了低頭認慫,就隻剩走避一途了,而這兩個結局他都不願接受。
    所以,乞沒提出用五百勇士和一部牧民帶著唐軍主力去兜圈子,自己來偷柳城。他想著,偷柳城,亂了唐人軍心,待其聞訊回返時,趁人困馬乏,半路截殺。如此,哪怕堵不住唐軍主力最少也能燒了糧秣,讓他在塞北呆不住。當然,如果白狼戍空虛,乞沒也不介意連那裏一起攻破。
    一切都算順利,柳城的主力果然走了,城中空虛,又有譚繼恩留在城中的內應,看來事情能成。唯一讓他有些擔心的,是剛剛出山時跑了幾個唐軍探子。要說唐軍在城外有斥候探馬很正常,但是乞沒就是覺得不安。
    燕郡城那邊,還有唐軍呐!
    應該不會過來吧?來又能來多少人?
    唐軍情況譚長水說得清楚,燕城隻有六百騎。打下燕郡城總有折損,還得守城,就算都來,這邊也是四五個打他一個。不過,他沒敢派人去堵山路。譚長水說,雙城之間,每個兩個時辰互發一對信使報平安,一旦信使不至,就是對麵有事。很謹慎呐。
    燕城的兵力,乞沒當然不能聽譚長水一麵之詞,他也派了探子確認。為了區區幾百騎,乞沒覺得沒必要冒風險搞暴露,待到夜裏才派人去那邊警戒。但是他也無法像唐人這樣定時往來傳信,畢竟今夜月光大亮,城頭的守軍也不瞎,騎士們跑來跑去,很難不見啊。
    此時已經開打,乞沒卻又覺著有些草率,對唐軍的了解過於粗疏,計劃似也太過一廂情願。燒了柳城唐軍就會走麽?燕城也不缺糧啊。燒了柳城,唐軍就會軍心大亂麽?此時部中空虛,若北去的唐軍直接掏了自己老巢呢?
    當初是怎麽想的?
    亂了亂了,全亂了。
    煩惱地甩甩頭,將雜念丟開。開弓沒有回頭箭,來都來了,隻能一條道走到黑。既然家裏一直沒傳來消息,應該就是沒事。乞沒這樣安慰自己。看那二百餘騎順利入城,大酋長一聲令下,準備大軍開動。
    “大人,大人!”
    一騎奔近,乞沒心裏警兆大起。這是他派去追擊唐軍探子的撻馬,隻見那騎奔近,捂著肩頭的一隻箭杆,急道“大人,有唐軍從北邊來。”
    “多少人?”這狗才一開口,乞沒的心就開始往下沉。
    這騎道“不知。那探子射術極好,折了數人,俺也中了一箭,便假裝不追,悄悄墜著他。見其進了山口那邊林子,不多時林中夜鳥驚起,有大隊人馬出來。或數百人,馬極多,有大股敵騎過來攆俺,後麵便沒看清楚。”
    乞沒心曰,唐人果然狡猾。不用猜,定是這安撫使出城前下令去調燕城兵了,否則援兵不能此時趕到。大酋長頓覺屁股火燒火燎,有種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感覺,不免懷疑,這是否真是譚繼恩這廝的奸計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