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果子(二)

字數:6313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李三郎的目光在阿保機身上就沒離開過,看得小夥子有點心慌。
    此次南下作戰是釋魯一力主張,現在打個不上不下,啥好處沒有,反死了不少人馬,各部酋長態度都很惡劣,紛紛表示,要釋魯拿主意善後。硬打,各部都說不行,連老鐵杆乙室部都拆台。他家跟著釋魯,除了迭剌部,損失最重,也有些傷不起了。迭剌部獨木難支,那就隻好談談,看能否就這麽算了,反正草原上打打停停很正常。
    談判,釋魯當然不能親來,最後這差事就落在勇於擔當的阿保機身上。
    一半是任務,一半是自願。
    阿保機覺著此次也不算吃了大虧,主要是對唐軍認識不足,打得比較盲目。但是,通過此戰,也有了對唐軍的直觀了解,積累了作戰經驗。所以,他也想來看看唐軍虛實,以後才好跟他們繼續幹。卻看李三的眼睛總往自己身上飄,阿保機忽然就覺得有點心虛,這廝要幹嘛?可來都來了,也隻能硬著頭皮假裝鎮定。
    見氣氛過於沉悶,李三郎打算說點什麽,卻被李大以眼神製止。
    李大道“某奉天子詔,安撫山北。行文各部,命你等來拜,繳清所欠貢賦。三月以來,你契丹不但置若罔聞,反阻斷道路,妨礙諸部來此,今番更是糾集諸胡興兵作亂,是何意耶?”
    阿保機道“誤會。烏隗部小郎君求告,稱為唐軍侵淩,各部大人受其蒙蔽,乃至雙方衝突。如今事已明了,是烏隗部尋釁在前。各部大人遣我等來釋除誤會,以休盟好。”
    這次李大笑笑沒搭話,邊上李三郎道“哦,誤會。那現在弄清楚了。”
    阿保機道“是。”
    “那麽,貴使欲怎樣修盟好啊。”
    阿保機道“罷戰,一應如舊。”
    “罷了!”李大一擺手道,“你等回去想清楚再來”,說完起身就走,直接將眾人晾到這裏,不談了。李三郎左右看看,也隻好對幾個禿頭蠻說“貴使請回吧,想好了再來。”搖頭晃腦地去了。
    阿保機倒沒想過一次能成,見狀也不多說,幹淨利落地拱拱手,徑自離去。
    轉眼散場,二哥懵道“這就完啦?”這叫什麽事。散了帳,李家兄弟不知跑去哪裏,二哥閑著無聊就拉秦哥說話。“前幾日看你出營怎麽?”他這純粹是沒話找話,出營巡查是例行公務,不料秦光弼卻道“盧龍有船到。李帥命我部過去護衛,將貨物運來燕城。”
    “船?”二哥自覺總是處於慢半拍的狀況,哪來的船。看他茫然,秦光弼反覺詫異,道“你不是去過鹽場麽。那邊是白狼水入海口,李司馬欲搭個碼頭,往後從平州過來,直接走海道便能往這邊運貨運人,小船還能一路溯流而上直達柳城、燕城。北地貨物亦可直接順水到河口,上船南去,甚是穩便,幾日便到平州。比走盧龍道方便許多。據說,一路沿海而行,能去許多地方。”
    “那邊還有人?”二哥印象禿頭蠻南下前李三郎就將鹽田拆了,人全撤走。鹽貨能拉走都拉走,有些實在運不了,就堆在那裏也沒人看管。當時老黑看著可惜,怕被刁民偷走,還給李三提醒,但這廝說若左近百姓能得些利,總比倒海裏強。簡直不知所雲。
    秦哥道“之前人是撤了,時下禿頭蠻不是沒有去那邊嘛,李司馬便又從燕城募些人去修碼頭,後麵還要修倉城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剛到燕城時,二哥可是舉著鞭子端著刀,才把李三郎要的人手湊齊。如今豹騎軍頂住了契丹,估計再募人能比之前容易些。但是在那裏修倉城做什麽?堆魚蝦麽。
    秦光弼奇道“唉?你不知麽?”
    二哥一臉懵。“我知個甚?”什麽我就該知道麽。
    “有你家船到呐。俺在碼頭見了劉四在,問他怎麽,說是領你令回去販了批貨來。你這廝,下手好快,李司馬才說帶大夥做點買賣掙點錢,你他媽貨都運到了。”秦光弼看二哥一臉茫然不似做假,撓撓頭,心曰劉四郎我還能認錯?
    二哥記起當初是讓劉家兄弟與李三郎商議買賣,動作這般快法?貨物都運回來啦。想起有日沒見劉三,黑哥頓時沒了心思閑扯,向秦哥拱拱手“灑家還有事,改日聊。”秦光弼還說跟這黑廝中午吃酒,聊聊往後的打算,怎麽走了。叫了兩聲不住,隻好又招呼手下弟兄回去吃喝。
    立刻差安娃子去將劉棟尋來,看這廝目光閃爍,二哥頓覺不妙。裝作無事般問道“之前讓你尋李三郎所議之事如何?後麵忙著打禿頭蠻,俺不問,你狗日地也不說。怎麽,沒談妥麽。”
    劉三見問,忙抖擻精神,信誓旦旦道“談攏了。李司馬打算辦個商行,招牌起好了,喚作‘順興行’,大順大興,大發大利。以虜獲、軍資做本,所獲資財皆作養軍之用。不過呢,每筆生意也許各都各營自籌錢帛入股,各營頭按出資多寡分利,各算各賬,隻是公上要抽二成利走,亦做軍資,剩餘八成各都各營自行安排,公上不管。”
    二哥聽說,陰陽怪氣道“哦,爺爺出錢,李三抽水二分?好買賣呀。”
    “不虧啊哥。以後柳城、燕城一路到河口都要修碼頭貨棧,這些錢咱都不管。草原來貨在柳城、燕城上船,順流直下,在河口換海船走。柳城與燕城互送糧草、貨物乃至人員都能乘船。比走馬方便。這些錢皆由公中花銷。有弟兄傷殘老弱又不想種地,日後也有去處安頓。”
    “若如此說,李三這廝沒有壞了肝腸。”對生意很有心得的屠子哥把頭微點,道,“那此次你運了甚貨過來?”此話一出,劉三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法,吹到半道的話再也說不出口。二哥見了,情知事情不小,為了不嚇得這蠢貨編瞎話,特意放緩口氣,和顏悅色道“說吧,何事瞞我。”
    劉棟哥這小機靈鬼食指扣著食指,眼神閃爍、飄忽不定,心裏天人交戰是否要老實交代。二哥見狀,心就又往下沉了一截,忽然福至心靈,道“你他媽不是運鹽來了吧?”
    劉哥聞言,喜道“唉,哥啊,你都知道了。”
    “我……我知道個屁!”
    老黑心說,就怕你哥倆辦蠢事。河北鹽場出鹽,官價是鬥鹽一百一十文,算上運費、損耗,這得賣多少錢能回本。李三那個鹽場,挖好了田,一人能管多少畝,那鹽出地跟不要錢似的,你哥倆給爺爺運鹽過來,不得褲子都要賠掉。
    看劉三不答,二哥耐著性子追問“說,運了多少?”心下忙給自己打氣,千萬頂住,別被這蠢貨氣死。
    劉三也不敢扯謊,先豎起一根指頭,又擺起一根,最後搓搓手把心一橫,道“也沒多少。鹽上賠是賠點,不過賠不多,尚有農具、鐵錠、茶、香藥等物都有賺。這不來得倉促,四郎也沒辦多少貨麽。大頭是將那些絹帛運來,原擬直接換山貨再回去。俺跟李司馬談了,鹽上平進平出,虧點運費,包得住。”
    算算時間,好像確實也不能怪劉四,誰能知道李三搞出個鹽田來,真是未見其利,先見其害,坑人不淺。二哥沒好氣道“你心裏須有數,這些家當,底下盯著緊,捅出簍子,看你死不死。”一指點在這蠢貨額角,戳得手指生疼。這廝既不說數,屠子哥也幹脆不問,問來幹嘛?給自己添堵麽。
    一聽這話,劉三知道這關過了。忙湊上來道“咳,誰曉得李三如此大能。那邊說四郎到了,俺都不敢信這麽快法。一問方知,他回去隻辦了這批貨,原想走盧龍道,後來雇了船從海上過來。哥哥也知四郎是跑過幾趟這邊,想著走水路又便宜又好運,趁著水高,燕城、柳城盡可走得。又聽李家人也在雇船,便一路來了。結果到岸,看白花花全是鹽,也給嚇壞了,這都不敢來見你。悄悄給我來信,俺隻好去尋李三說項。還成,這廝算是顧著情份了。”
    屠子哥也就信了這話,但事情不能這麽糊弄,道“這樣,你看看虧多少,能從利中擺平便平了。如有缺口,算算我賬上有多少財貨,填得便先填上。”
    二哥如此大器,讓劉棟哥深受感動,道“頭兒,這些財帛是從單無敵、李存信處取來,哪回不是二哥你拚了命得來,不算賞賜,便是哥哥都拿了,有誰話說。賺錢給這幫殺才吃用,那是哥哥心意,便是一把火都燒了,誰能說個不字。”說話惡狠狠摁著刀柄,好像要去殺了哪個一般。
    看劉三如此維護自己,二哥心中溫暖,拍拍老夥計肩膀,道“你懂個錘子。總之賬要厘清,若無人問起也不必睬他,有人問你便這麽辦。”咳,事業越大,屁事越多,真是心焦。
    劉三拇指猛翹。“鄭哥真是仁至義盡。”
    “嗯。你說李頭家人也雇船,運了什麽?劉四不長眼麽。”
    “他家隻辦了農具、鐵錠之類,劉四看他家沒有買鹽,還自以為得計,咳。”這真是一言難盡。自打知道四郎弄了小半船鹽來,劉三也是幾宿沒睡好覺,厚著臉皮跟李三談妥,定下一份不算喪權辱國的交易,容後再表。總之,李家兄弟死活是不敢來跟二哥開腔,今天說開,屠子哥還給他哥倆背了黑鍋,劉老板心曰真沒跟錯人,對二哥的忠心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。
    感覺窟窿不大,老黑也算放下一樁心事,若賠的多,真不知該怎麽交代。丘八們別的搞不清楚,錢財上絕對算得明白。
    禿頭蠻的使者後麵來回數次,二哥沒再參與,也沒聽說談出什麽結果。唐軍是絕不可能低頭的,迭剌部也不能失了體麵,一時都不能真拿對方怎樣,就隻好繼續對峙。倒是其他部落酋豪又來不少,據說連渤海國也遣使送了禮來。前麵表示歸順的小部落更加恭敬,將族中勇士發了許多要求參加義從軍,說原為大唐掃滅不臣出一把力,都被李大以秋天部裏不能缺人為由勸退。結果,安撫使越是不要,這幫老少爺們就越是熱情。
    人呐。
    趁這短暫的平靜,安撫使派遣張德走了趟山北各砦,又募千餘精壯,讓秦光弼帶著操練。山北各砦百姓聽說唐軍連戰連捷,上下信心足,當然踴躍參軍。營州地麵,除了這些寨子,更有許多依附大唐的小部落,他們不在籍冊,便是盧龍節度使也無法向他們抽丁抽稅,但是,花錢募兵又是另一回事。事實上,參與大唐募兵,一向是這些小部落的生存之道。
    天氣轉涼,燕城、柳城開始秋收,百姓、民夫齊上陣,實在忙不過來,大頭兵們也下地搶收。雖然都是農活,但是收糧這事兒武夫們還是願意的,畢竟關係到肚皮與錢袋子。於是,就在契丹人的眼皮底下顆粒歸倉。
    眼紅麽,來搶啊,來呀。
    契丹也有意思,使者往來數次沒得結果,幹脆也不談了,留下千餘人盯著唐軍,其餘直接撤回牙帳,讓殺才們好生失落。真希望禿頭蠻能被財貨吸引,派軍來地裏抄掠,奈何不來,看看有多尷尬,爺們兒都沒機會下黑手呐。
    禿頭蠻退走,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奚王冒泡了。
    就在契丹移營後數日,去諸抵達唐軍大營。李大親率一眾軍頭,離營數裏迎接。奚王離著數步就滾鞍韉下馬,匍匐於地。李大忙將他扶起。
    來人不多,隻數百騎,說是人都留在柳城那邊。
    就在營中置酒招待來客。
    李大郎與去諸並排坐了主位,其餘眾人環列四方。
    硬菜是煮羊,在場中的一隻大鍋裏翻滾。安撫使大人親手為去諸割肉,去諸受寵若驚,雙手捧著盤子接過,臉上堆笑。李大又為他倒滿酒,道“大王何來之遲也。”去諸笑眯了眼,道“契丹欲驅使我部南下,與天兵為敵,小王豈敢。怎奈部中勇士不足,難與契丹相抗,遂走慢些。後來聽契丹與天軍在此對峙,哪裏敢來,怕被契丹抓了擋刀啊。”
    二哥坐得不遠,一直豎著耳朵,把這土酋的話聽了個齊全。心下暗笑,這老貨倒是實誠,直言本事不成,打不過禿頭蠻,連之前騎牆觀望的事都招了。但這不是重點,二哥食之無味地嚼著白肉,鹽都忘了蘸,繼續支棱耳朵偷聽。便聽到李大說“綏靖草原乃分內之事,奚,本為外藩,竟不能自安,我有罪呀。此酒,向大王賠禮了。”說著昂首吞了,去諸忙陪一碗。李大又舉杯謂眾將曰,“草原各部不安,我這安撫使做得慚愧啊。”
    張德帶頭就叫“某等願隨使君討不臣、安草原。”
    眾將皆舉酒鼓噪。
    李大便拉著去諸手道“某欲安草原,大王可願助某一臂之力。”去諸伏地拜曰“願附使君驥尾。”飲罷,李安撫道“大王與契丹相鄰,與柳城、燕城卻遠,不知如何打算?”去諸道“未知使君所指?”李大誠懇地看著去諸雙眼,說道“這邊水草豐美,若大王願舉族遷來,某可劃出草場。若大王仍願居潢水亦可,有甚短缺提出來,某能幫一定幫。”
    去諸道“使君好意某深知之。隻是搬遷一事,我也想過,難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