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果子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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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敵軍徹底遠離,後麵輔軍、夫子一擁而上,開始打掃戰場。抬回自家傷員,送禿頭蠻升天,追逐跑散的戰馬,收攏滿地的甲胄、兵刃。在如今這個世道,這些,才是真正的寶貝。
數萬人大戰,竟就此虎頭蛇尾,草草收場,讓許多看客大呼不值票價。還有那暗暗指望唐軍與契丹兩虎相爭,拚個你死我活的,更是大失所望。
義從軍除了別都魯所部,其他各部胡兒剛才打得都很隨意,眼見赤烈部歡天喜地在滿地剝鐵甲、撿財貨,雖然十分眼紅,卻不敢胡來。安撫使爸爸的話可都聽真了,別都魯升任副將,要領五百人,那是人家拚命換來的。也有那心思活泛的,就在默默盤算,別都魯?能否帶自己飛一程呢。也有那不太甘心的,偷眼盼著打掃戰場的殺才們能夠手下留情,給留點殘羹冷炙,卻越看越是心涼。唐朝爺爺下手忒狠了,山北胡兒苦成這樣還要從頭到腳摸遍,若非那皮袍子太破,隻怕都不能留下呀。
不用說,必有開小差的大寨主沒錯。作為毅勇都副將,老馬匪根本不缺錢,隻在柳城就養得三個婆娘,聽說都已有孕,平州還有一個。不過,這貨每次戰後不摸點什麽做紀念就難受,他難受啊。
二哥沒心情揀死人的財貨。看著軍士將亡者收殮,一一登記,黑哥黯然神傷。
唐軍規矩,每個士兵都有身份識別號牌,在豹軍,這玩意是一片特殊的甲葉。大小與尋常劄甲的甲葉一般無二,隻是在上麵刻著姓名身份,以繩索或皮帶懸於脖頸,曰名牌,平日用於確認身份,戰後便於收斂。捏著四十多塊牌子,二哥忍不住罵道“狗日地李三郎。”
這牌子正是李三郎折騰出來的。
“你罵李司馬麽?”不知何時,大公主薩仁那轉到了黑哥身後。
自從大哥死在他的眼前,自從聽說娘娘身故,那次在幽州昏迷醒轉後,不知怎麽,屠子哥就不大見得生死,特別容易垂淚。上陣時一心殺敵倒不覺得,仍很興奮,然而每次戰後收斂就控製不住,且有越演愈烈的趨勢。那日在鹽場,李三郎哼了個什麽俚曲,竟然都讓他有些經受不住。不想搭理這女子,二哥背過身,以袖口擦去眼角的淚痕,徑自上馬走了,留給薩仁那一個偉岸卻頗有落寞的背影,久久不能忘懷。
……
兩軍此次各自都帶了許多牛羊給養,且唐軍距離燕城僅二十餘裏,契丹距離牙帳也就隔著一個山頭,補給線稍遠些也遠的有限,雙方均無乏糧之憂。同樣,他們亦無繼續大戰之意。大李有心見好就收,釋魯是想不出取勝的辦法。兩虎相爭,一死一傷,好讓狐狸撿便宜麽?於是兩邊各守營盤,隻在遊騎斥候間有些衝突。契丹人學個乖,若無人數巨大優勢,絕不與唐軍硬剛。唐軍斥候也是一看契丹人多撒腿就跑,回頭搖人支援,絕不玩火。這麽你來我往消遣時日,都不拚命,讓那些等著坐山觀虎鬥的小妖怪們無可奈何。
每日若不當值、巡邏,二哥就是伺候馬爺,望天發呆,亦常尋張德、秦光弼等老友打屁,又或是與人賭鬥,切磋技藝。最近這黑廝迷上了射箭,總拉著郭哥學射,可惜他在射藝一道確實缺乏天賦,尤其是騎射,怎麽練都很難精進,而且他這個好學的態度也讓郭哥不勝煩惱。
時光,有如流水。
如此對峙半月有餘,進了八月,天氣開始轉涼。
這日晨起,吃罷了飯,二哥打好水,就在帳篷前赤條條披散了長發清洗。坐在一張小胡床上,安娃子把燒滾的熱水兌好涼水,用瓢舀了在旁伺候。實話說,行軍打仗,這個長發真是礙事。打燕城時,大寨主為演得逼真,曾學禿頭蠻髡發,據說十分清爽。怎奈何老馬匪沒臉沒皮,二哥不行呐,身體發膚受之父母,豈能輕易毀傷?隻能勤加梳洗。用皂角、草灰等物洗一遍,殺落虱子無數,仔細撓撓頭皮,再以清水洗淨,立時舒爽許多。
黑哥起身,將剩下的半桶水自己兜頭澆下。
痛快!
卻聽身後“啊呀”一聲喊,是個女子。
正是掃剌的好妹妹。
自那日戰後一直沒見,二哥偶爾還是會想起這個小美人。但也知道她在李大身邊,所以老黑除了深感遺憾,也隻能盡量不想。此時聽得驚叫,咱黑哥頓覺心情愉悅,故意慢騰騰讓安娃子給擦淨了水,這才披上袍子,穿上褲子起身。
待再回身,竟隻有掃剌在,人家妹子早就不知哪裏去嘍。
這就有點尷尬了。
二太子今日沒穿皮袍子,而是一身唐兒樣式的暗花圓領長衫,頭上還裝模裝樣地包個襆頭,就是這個氣質吧,總有點土狗披了老虎皮的既視感。看屠子哥打量自己,掃剌小臉微紅,有些不好意思,道“契丹來人了,俺不便現身,來你這兒躲躲。”
穿好衣袍,也是圓領長衫,不過是素色麻布質地,白底烏麵低腰靴,皂色長褲花腰帶,黑襆頭,紅抹額,非常騷氣,配上他偉岸的身姿,比掃剌拉風多了。從帳裏取一囊葡萄酒丟給掃剌,道“有一事。記得你來時說,禿頭蠻也讓你部南下,怎麽不見?”這陣子與契丹人小打小殺不斷,女真人,室韋人,甚至土渾人、奚人也都捉了不少,但是奚王的人馬是一個也沒見著。
掃剌喝一口酒,道“出來久了,部中怎樣我也不知。想是大人尋個由頭避開了吧。我已遣人回去,還需幾日便知。”
“可惜。若在,當日陣前倒戈一擊,嘖嘖。”這仗打得虎頭蛇尾,屠子哥就覺遺憾非常,浪費了他老黑的一腔熱血,不通透嘛。
看二哥沒再糾纏此事,掃剌忙道“哥哥,我也正有事問你。”二哥看這廝眼神有些閃爍,以目光鼓勵。就聽他說,“大唐為甚不娶俺草原女子。”
為啥?醜唄。
屠子哥立刻就想起前陣子在赤烈部和阿部的豔遇,簡直不堪回首。他心裏這麽想,忽然一激靈,怕是跟李大的親事不順利吧?感覺看到陽光的二哥立刻堆起笑容,湊近些道“怎麽沒有。俺家裏幾個呢。”眼前就好像漂浮起薩仁那的美麗倩影。
掃剌翻個白眼,道“不同。你那是奴隸,俺說是那樣,娶。”掃剌會說唐言,但畢竟是門外語,遣詞造句有些妨礙,說著還拿手筆畫,神神叨叨。二哥眨巴眼睛,心說,吹了燈有甚不同麽。掃剌看他發懵,隻好解釋道“就說俺家吧。天子嫁過公主來,卻不曾有俺部中女子為妃。”
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二哥哪裏知道,但是今天老黑決定助人為樂,幫助二太子打消把妹子嫁給李大的念頭。想要規勸幾句,發覺胸中沒有點墨,再說,爺爺如今身份尊貴了,也不能顯得太過急色。眼珠子亂轉,就想起韓夢殷這酸丁或許懂得多,可恨他被李三搶到燕城幹活了,不在身邊。腦門一拍,道“有了,隨我來。”
掃剌道“哪去?”
二人便三轉兩轉,到了李三統管的輜重營。李司馬此刻不在,幾個大帳內盡有些文士模樣的進出。老黑與李三相熟,又是軍中有數的好漢,這裏不少人都認得他,有那眼尖的見他在營內探頭探腦,就上來招呼道“李將軍有事?”
“找人。”
豹軍內,李三郎這一畝三分地,是酸丁聚集之處。據說這些酸丁也被那小白臉折騰的夠嗆,軍士出操,他們也別想好過。不過老黑可認不得這多酸丁,尤其這廝開口就犯了二哥忌諱,也不說找誰,起手將來人撥開,自己把眼探看。終於,在靠裏處覷得個十來歲的年輕後生正在忙碌,也不管在忙碌什麽,二哥過去一把將人提起,興奮道“來來來,有話問你。”
這人不是別個,正是馮公良建的兒子小馮道。此次老馮出塞,將兒子也一道帶來,但不留在身邊,而是放到李三郎處曆練。有未來姐夫照看,非常放心。
馮道正在按照李三郎的要求做表。
這便宜姐夫有個習慣,特別喜歡做表,簡直是萬物皆可表。什麽兵馬甲仗、錢糧軍資,都喜歡用個表格記錄,還花樣翻新地畫圖,有柱圖,有線圖,有餅圖,不一而足,剛上手時,小馮哥簡直被折騰得欲仙欲死。畫畫都在其次,關鍵是這個算數費神費力呀,直到學了一套天竺數字與算法。
那所謂天竺數字很奇怪,小馮頭次見時全不認識,鬼畫符一樣。這就奇了,馮家所藏典籍甚多,小馮自幼博覽群書,連《齊民要術》這等偏門都曾涉獵,但是任他絞盡腦汁,也想不到這天竺數字的出處。玄奘法師的譯文中不曾見,《大唐西域記》同樣不見記載。不過確實好記好用,尤其加減乘除計算,非常方便,如今軍中計算都使用此法。
眼下上萬大軍與禿頭蠻對峙,糧械耗費甚巨,李三郎管著全軍輜重,每日要記錄庫藏、補給、消耗,事務著實繁多。這兩日新到一批糧草,小馮正忙著核對數目,好給未來姐夫匯報。不想被人一把提起,驚得手中筆落,摔在紙上砸出好大的汙點。
完,又得重做,小半天白幹了。
自歎一口氣,道“義貞,放我下來說話吧。”
“嗬嗬。”老黑輕輕撫平了小馮的衣袍,將他拽出來,道,“有事問你。李三總說你讀書多,所知亦多,看看你是真知假知。”不意這屠子來考教自己,小馮也來點興趣,便道一聲“你說”,等這黑廝開口。二哥想想,覺著自己也不好問,一把將掃剌抓出來道“你自問吧。”
掃剌便將問題重說一回。小馮道眼珠子轉一轉,看看二人,心中有了計較。先不回答,而是領著二人轉到自己帳裏,這才坐下說道“是有個掌故。北朝時,齊與周兩相敵對,其時草原之主號蠕蠕。齊高祖歡,欲結好蠕蠕,便遣使為太子求取公主。蠕蠕王不許,聲言,以女嫁高祖乃可,若不允,則助周伐齊。
齊帝隻得自娶蠕蠕公主為後。時齊帝年五旬矣,且有疾在身,不能洞房。蠕蠕公主不樂,蠕蠕王亦不樂,逼問齊帝何意。齊帝隻好使人移病榻至蠕蠕公主處,養病、陪寢,不二歲乃崩。”說到這裏,小馮道表情就有點不自然,又道,“高祖即沒,蠕蠕王複強使新帝立蠕蠕公主為後,遣散後宮嬪妃。前後數載,蠕蠕公主橫行後宮,齊帝苦不堪言。故國朝以來,為免外藩亂宮闈,不納胡女為妃。”
小馮洋洋灑灑一大段,二哥是連猜帶蒙聽了個大概,二太子就完全在聽天書,雲裏霧裏不知所雲。什麽齊什麽周?什麽蠕蠕公主?什麽跟什麽這都。
看他一臉懵,二哥好人做到底,為他翻譯“這是說從前有個皇帝,原想給兒子討個草原婆娘,結果那什麽蠕蠕王非把女子嫁那老兒。這廝五十多還有病,被那什麽蠕蠕公主強拉著洞房,不堪撻伐,一兩歲累死了。天子怕你草原人管得寬,難伺候,便不納你草原女子為妃。”老黑是越說越興奮,皇帝、李大怕這個,爺爺不怕啊。“唉?這蠕蠕公主芳齡幾何啊。”
“二八。”
“嘖嘖。”二哥也不知又想到哪裏,大腿一拍,道聲“這廝福氣不淺。”全忘了自己之前消受不起的豔福。
“噢。”掃剌聽說,陷入思索,沒聽到老黑後麵半句,心思沉重地向馮道行禮相謝,口中念念叨叨自去了。這下輪到二哥撓頭,怎麽走啦?覺著有些無趣。“唉,草原之主,蠕蠕?怎麽聽著不像好話呢。”半是自言自語,半是詢問小馮。便聽馮道曰“蠕蠕者,其自號柔然。因其無知,狀類於蟲,魏帝改其號為蠕蠕,封蠕蠕王。”說著,小馮壞笑,“你道蠕蠕公主是個美人兒麽?史載,吭吭,蠕蠕部人不涫衣,不沐浴,不洗手,餐後婦人以舌舔餐具……
“嘔!”
話沒說完,二哥就覺得反胃,落荒而走。
……
次日,李大使人來喚二哥,道是一起會會禿頭蠻的使者。
他昨日才洗得幹淨,鼻子格外敏感,離得老遠就聞到一股騷味飄出。走近了,見有幾個禿頭蠻在帳外等候。其中一人他印象深刻,細長眼短眉毛,唇上是八字須,頭頂無毛,隻在兩耳各有一條小辮子,尤其身量不低,才比自己低了小半頭。怎麽看著眼熟呢?奇怪。
蹙眉想想,一時也記不起來。
進帳在秦光弼身側坐下,輕聲問“這是怎麽?”
秦光弼道“來議和,晾了半日,李頭說大夥都來聽聽。”
等人到齊,便將幾個禿頭蠻放進來。趁他們給李大行禮,秦光弼用下巴指點著那個最高的,道“那廝叫阿保機。在那邊是撻馬主將,當日帶著兩千甲騎衝張郎者便是。”
“哦。”那日二哥滿打滿算就打了一個衝鋒,平心而論,撻馬軍是有些戰力,不然他那四十幾個弟兄怎麽一陣而沒的。不過,那日阿保機去衝張德,與老黑並未照麵。作為主將,能從張哥手下活著出來,沒點本事真辦不到。二哥他們這些殺才,最喜歡擒賊擒王這一套,特別好用。“好大狗膽,敢來。”
秦光弼繼續介紹,說“邊上那大胡子叫滑哥,哦,是迭剌部大於越長子。”又壓低了聲音,自以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在二哥耳邊說,“據說這廝他阿耶看好這阿保機,將撻馬軍都沒給他。你瞅瞅,這倆是否不大對付。”
也不知對麵兩個聽沒聽到,反正臉有點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