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大會盟(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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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全軍整備停當,李大帥壓著隊伍緩行,同時焦急地等待斥候回信。
此時,那黑廝應已準備發動了吧?或者已經動手了?西路軍與東路軍相去數百裏,無法隔空傳信,隻能靠猜。那邊有那黑廝與李承嗣,還有李三手下的陳新國做向導,做了萬全的準備,應該不會有意外吧?
應該?
或許?
想必?
李安撫心中焦躁如滾水般沸騰,麵上卻隻能平靜如常,自我告誡,絕不能自亂軍心。每臨大事有靜氣,為大將,需有泰山崩塌而麵不改色的定力。
終於,斥候來報,左前又有大股敵騎出現,約四五千騎。
很快,第三路敵蹤亦被探明。
過萬騎!
隨行奚人的臉上皆有畏懼之色,去諸說話都有些哆嗦,忍不住勸道“大帥,萬多騎,比我軍多不少啊。”六千多打萬餘,幾乎是一打二。問題是,奚王心裏虛呀,他對上契丹,三個打一個都費勁,還一個打兩個?去諸隻覺著愁腸百轉,隻差沒把撤兵二字脫口了。
掃剌二太子也頓時沒了方才的囂張,好在也不像老爹那麽著慌。他覺得,有唐軍在,哪怕真唐軍隻有一千,也讓他有些底氣。反正昨夜吃飽睡足,大不了跑唄。眨眨眼,等著妹婿爸爸拿主意。估摸著距離契丹大營不近,對麵也是跑夜路趕來,未必就比自己強多少。
過萬禿頭蠻當麵,李大卻徹底放心,明麵上的敵人總好對付。此前斥候查探,契丹各部並不齊心,入冬前都回了各自的牧場,留在牙帳人手有限。嘿嘿,夏天還有三萬多人,如今隻有一萬多。若真的才一萬多,怕個球啊。上馬道“不要硬碰。契丹不是喜歡玩騎射麽,今日便陪他好好耍耍。你處也都有甲,應付騎弓足夠。帶好你那三千人。”李將軍心中默念,畢竟敵眾我寡,還要仔細應對。
遂以奚人三千餘為左,唐軍三千在右。
六千多騎,緩緩向前。
……
堵住了唐軍,但對麵釋魯心情並不愉快,因為節奏不對。
本想以逸待勞,半路截殺唐軍,結果人家走得慢,反讓契丹人多吹了半宿寒風,對軍心士氣多少有些妨害。眼前身披鐵甲的唐軍隻有千多,剩下全是輕騎,待一交手,不但騎射技藝不差,馬力也足。起先釋魯還納悶,唐軍的馬都是龍馬麽,跑了數百裏也不累。待陣前捉個活口才知,人家昨夜在林中妥妥睡了一覺,養足精神來的。
唐軍一開始就打得油滑。
契丹進攻就退,契丹撤退就攻,反正彼此馬都充裕,誰也不怕誰,玩唄。唐軍就以那一千鐵甲精騎為後盾,派出一隊隊輕騎來玩騎射。釋魯縱然有上萬人,也不可能一股腦全壓上去,每輪交手的人數有限,車輪戰,可以將唐軍拖垮,但是想要速勝,有點自視甚高了。他也試過,他也希望唐軍上來拚命,問題是人家不來呀。釋魯大軍向前壓,唐軍幹脆就向後退,在這曠野裏,想要將唐兒圈住,難度很大。
唐軍的大旗就在對麵,旗下,有一千甲騎肅立,任憑前麵廝殺,皆巋然不動。
沒來由的,一股恐懼從心底裏鑽出來,那是對唐人的畏懼,是發自靈魂的畏懼。麵對僅僅一千唐軍甲騎,盡管自己兵力明顯占優,他甚至不敢讓阿保機領著撻馬軍去衝陣。舍不得?亦或不敢?對方不動,阿保機就隻能看著,任憑右翼的敵魯與唐軍往來攻殺,不敢輕舉妄動。
釋魯心情複雜地觀戰,發現唐軍除了一千甲騎,另有千餘騎甚是驍勇,往來衝突,與契丹鏖戰絲毫不落下風,明顯不是膿包的奚人。釋魯眯眼細觀,越看越是心驚,那不也是契丹人麽?幽州節度使帳下有熟契丹為兵,有各種草原人幫工,這不是秘密,可是這批人過於眼熟了。還得陣上捉個傷兵回來一問,好麽,正是當初品部和烏隗部的勇士,還有數百是拚湊的什麽義從軍。
叛徒啊。
盡管場麵看起來一直是契丹壓著對麵在打,釋魯卻開始心急如焚。
賬,算錯了。
若此處隻有千餘唐騎,那麽其他的唐兒在哪裏還用問麽。他不知道唐軍要如何克服嚴寒,如何繞開契丹人的探馬,但是,如果沒有猜錯,不!一定有另外一支唐軍,已經或正在試圖攻擊牙帳。此刻族中丁壯盡出,牙帳,除了遙輦家的數百衛隊,就隻剩老人孩子以及女人,任人宰割。
任人宰割啊。
能撤麽?
那唐軍一千甲騎始終駐足不動,怎麽撤?
開始釋魯還以為,對方因為人少,不敢妄動,此時方知,原來人家是等著自己軍心潰亂,再來致命一擊呐。左右環顧,釋魯發現部人還當己方占著上風,都很歡欣鼓舞,氣勢不低。比如傻兒子幾個,就在為敵魯左突右衝鼓氣呐喊,還一臉興奮地請戰。釋魯真不知道是該喜該憂。喜的是軍心可用,還能拚命,憂的是自家傻兒子將來可怎麽辦呐。
隻有阿保機和曷魯幾個麵顯焦慮,盡管掩飾得不錯,但從其眉宇間的變化,釋魯知道他們一定也想明白了。側了側身子,對阿保機道“全軍衝上去吧。”這時候,釋魯感覺也顧慮不了那麽多了,全靠人多,趕緊壓垮當麵之敵,盡快回軍,哪怕混亂一些,多折損一些,也顧不了那麽多了。
阿保機一怔,道“我纏住賊子,大人帶人盡快回吧。”
釋魯斷然拒絕“不。全力先破當麵之敵再走。奚人不足懼。”
走?走不了啦!族中精銳主要都在阿保機這裏,留下他們,自己大旗一旦向後,軍心必亂。至於將將旗留給阿保機,自己領人先走?且不說回去這點人夠不夠用,真這麽幹,首先他釋魯的威信就徹底完蛋,還有誰能聽令。
賭!
釋魯大旗一擺,數千軍迅速散開,似鋪開的大網向對麵唐軍兜去。
拚了!
……
“快!快快。”二哥伏在馬背,不住地催促快行。
路上黑哥反複推演,契丹人大舉離營隻有一種可能,就是西邊亂了。他不知道李大與禿頭蠻會在多遠交戰,也不知自己的機會有多久,但是,老黑很清楚自己這一路至關重要。若胡兒走得遠,則他禍害禿頭蠻的時間寬裕,若走得近,打到一半得知老巢被燒,也會讓胡兒軍心不穩,給李大創造機會。當然,若是後一種情況,禿頭蠻大軍不顧一切回返,他老黑很可能麵臨危險。
為此,二哥反複權衡,決定減少突擊的人手,隻揀選最精銳者,湊個千騎,餘者都坐爬犁撤退。人少,就能多湊出馬來,疾奔數十裏仍可立刻投入戰鬥,若事不諧也有足夠的腳力逃命。幾千上萬頂帳篷,也不在這幾個人的多寡。
賭了。
王寨主道路已熟,在前領路,千餘騎發足疾走,激起雪舞漫天。
隨著馬匹奔走,黑哥清晰地聽到氣息粗重。
數十裏地,轉眼即到。
……
遠望禿頭蠻大軍,李大帥內心同樣在掙紮。
將禿頭蠻主力調離,使其大營空虛,以那黑廝手段絕不會錯過良機。至於是否如願,安撫使也隻能聽天由命。此所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按計劃,他目的已經達到,此刻應當且戰且走,隻需拖住禿頭蠻主力,給東路軍多爭取時間即可。畢竟,他人少。
待契丹人回到營地,定會對今冬記憶深刻。
但是,不夠!
東路軍畢竟人手有限,要徹底搗毀契丹牙帳,不可能旦夕完成。再說,若這麽撤了,縱然迭剌部實力大損,然其主力仍在,對唐軍亦少敬畏之心,總會覺得是敗於智計。若其往草原深處一躲,以迭剌部的凶殘,兼並部落,養個幾年又是一條好漢。李安撫可沒功夫陪契丹人進草原捉迷藏,既然來了,就要教他長長記性。成不成,至少得放手一試。
審視身側的一千甲騎,安撫使將馬鞭遙指前方,對張德說“張郎可敢一戰?”張德目光瞟向去諸父子,皺皺眉頭,道“隻怕奚人未必得用。”
李安撫高叫一聲“李正生!”
“孩兒在。”麻利很喜歡爸爸叫他的漢名兒,胸膛一挺。
李大馬鞭向禿頭蠻方向虛點,道“可敢隨我一戰?”
麻利帶隊剛剛衝了一陣回來,正在喘息。聞言,心說幹爹有點瘋啊。二千打萬多,哦不,義從軍也並非全是草包,別都魯他們也都還成。一打五,不好打。但爸爸說要打,那就幹吧,鋼牙狠咬道“大人隻管下令。”李大卻將麻利一把拉過,在他耳邊如此這般一番交代,李正生忽覺雙目放光,屁顛顛去了。
又將掃剌叫來,李大仍是馬鞭揚起,微微笑道“可敢隨某一戰破敵呀?”掃剌出戰兩輪,已是血染征袍。可能是妹婿給的信心足,此陣他十二分的勇武,斃敵甚眾。“吸溜”一聲,將掉在嘴邊的鼻涕收起,掃剌把胸一捶,道“有何不敢!”看得去爸爸諸心驚膽戰,這兒子也是要瘋啊,卻不好出言攔阻。
“善哉。跟在後麵,隨我破敵。”
正見對麵禿頭蠻的大陣異動,李安撫一招手,親兵將已披好馬甲的坐騎牽來,他上馬挺槊,朗聲道“胡虜軍心不穩,正是良機。隨某陣戰破敵,定讓禿頭蠻不敢南望。破敵後,不封刀。眾兒郎,女子財帛便在眼前,那黑廝定已到啦,去晚,可沒有肉吃。”
也不知是財帛動人心,抑或是大唐的武夫們就是這樣睥睨天下。
“殺。”
“殺。”
“殺。”
“丈夫力氣全,一個擬當千!”
大唐甲騎豪邁高歌,踏著整齊的步點,麵向鋪天蓋地而來的敵軍頂了上去。
……
月裏朵穿著嶄新的錦袍,這是夫郎送的新年禮物。去歲,從渤海國帶回許多絹帛,阿保機專門請了部中手藝最好的婦人製作。
昨夜,部中男子幾乎傾巢出動。
唐軍可能要來,這不是秘密。但郎君走時特意叮囑,定要將家中馬匹備好,一旦牙帳有警就趕緊逃命。在扶餘城還有迭剌部的部眾與牛羊,萬不可向西,南麵更去不得,定要先向北再向東,去扶餘城。為此,郎君還將兩個親隨留下。
印象中,部中唐奴甚是乖覺、能幹、靈巧,比如正在為她打理馬匹的迪裏姑魯,就很受月裏朵喜愛。這是個唐人,很小就在部中,在她身邊,後又隨她陪嫁過來,繼續為月裏朵服務。所以,對於郎君口中甚難對付的唐軍,年輕女子一直對不上號。說迪裏姑魯能做勇士?嗬嗬,那比讓她相信羊上樹還難一萬倍。
但是最近郎君總對南邊的唐軍憂心忡忡。
既然郎君一再叮囑,月裏朵還是選擇聽從。
忽然,感覺腳下大地開始微微顫抖,碗中的牛奶正泛起一圈圈漣漪。月裏朵臉色煞白,僵在那裏。唐奴迪裏姑魯撲過來將她搖醒。“主人速走。有敵襲。”說著,不管月裏朵還在迷茫,忠仆一把將她推上馬鞍,自和幾個隨從也迅速上馬,護著月裏朵就跑。
數騎繞開朵朵氈包,在營裏穿梭,很快跑出大營,可惜還是慢了一步。從東麵奔來的唐騎拉開隊形稀疏,三人一組,迅速奔至近前。幾名護衛隨從意欲抵擋,轉眼便被長槊挑於馬下。鬢發散亂的月裏朵還沒弄清狀況,就被錯身而過的一騎抄走,橫放在馬背上,隻覺著天旋地轉,人間地獄,耳邊傳來漢子放肆的大笑。
來的,正是毅勇都。
千騎在將近營地時換馬,隨即毫無遲滯地越過雪原,越過冰凍的潢水,從契丹大營的東北方向殺來。
太陽仍高懸天中,契丹的探馬們終於發現了這隻從天而降的唐軍,可惜晚了。此時,營中隻有大元帥轄底的三百衛隊有些戰力,然而轄底早被酒色掏空了身體,宿醉剛醒,就見侍衛慌慌張張闖進來,暈暈乎乎聽說唐軍來了,大元帥哪有勇氣反抗,裹件袍子上馬就逃。
契丹營地占地極廣,唐軍分作三支,從南到北拉開數裏寬。
毅勇都數百騎是右邊一路,貼著潢水殺入。前麵甲騎突入砍殺,後麵跟進者,打開火折子迎風一搖,引燃了偕行的油包、酒囊,就往氈包猛丟,有的便把手中火把拋出,縱情放火。帳篷都蓋著冰雪,扔在外麵效果不好,殺才們紛紛將引火物照準了帳門丟入,手法甚是嫻熟。能不嫻熟麽,在代北使慣的技術,多少吐渾、沙陀、回鶻、黨項部落遭了黑哥們的毒手哇。
一時間,營中濃煙四起。
豹騎都的數百騎為中軍,李承嗣照準了最金碧輝煌的大帳疾衝。怎奈何轄底跑得快啊,等他趕到時,大元帥早沒了蹤影。射日都與山北營也不是好鳥,從南路斜裏穿透營地,向漫山遍野的牲畜撲去。殺羊趕牛,燒草料,就連為數不多的馬群也不放過,絕對走位精準,手法淩厲。
尤其這個燒草料,妥妥的絕戶計呀!
自東向西,千騎卷平岡,迅速殺穿禿頭蠻的營地。向西望望,二哥有股衝動去追西竄的禿頭蠻,驅趕他們給李大添磚加瓦。但這念頭一閃即逝。一則地理不熟,不知道李大在哪,再來也怕馬力不足。畢竟幾百裏地跑下來,寒風凜冽,別看他此刻囂張,實則強弩之末,真遇上契丹大隊,除了逃跑,別無他選。
大寨主湊過來,拍拍馬背上錦衣女子的屁股,對老黑邀功道“頭兒,給你擄個美人兒。哈哈。”二哥說話算話,之前在烏隗部真把那個甚一枝花給王寨主弄到,如今正在城裏給老王生娃呢。衝在最前的大寨主老遠就見這幾個奔逃的,動作挺快呐。看穿著不是凡人,王哥本想將之斬殺,奔近了見這女子容貌不凡,臨時改主意擄來想要報答老黑。
此時月裏朵被顛得發髻散亂,蓬頭垢麵,哪有一點人樣。二哥隻當這老馬匪鬼扯,稍歇了片刻整頓隊形,一揮手,角聲再起,回過頭從西邊再次殺進了禿頭蠻的營地。
時間緊,任務重,可不敢耽誤呐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