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又是李存信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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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次日過了晌午,史十三來尋二哥,要他帶上小屠子去家做客。
    張秋娘遠嫁魏博,除了帶來幾個貼身女婢,可說是舉目無親,縱然夫家待她甚厚,卻也難掩鄉愁。見了二哥與小屠子,淚珠轉眼落了一地,好不容易止住,拉著小屠子說個不停。
    二哥四下張望,看這院子有些狹小,比不得他幽州的宅子,甚至不如他在柳城的院子。倒是雕梁畫棟修得精致,院中也有假山林木,水裏也養得錦鯉遨遊,哪像老鄭家裏,除了房舍就是牲口棚子、屠戶架子,有塊空地也是黃土夯實,閑時打熬身體,忙時殺豬宰羊,也有時候曬曬穀子。在二哥心裏,大,才是第一位的,這等細法,很不對路。忍不住道“你這裏頗顯局促啊。”史懷仙道“城裏僅牙兵便有萬戶,巴掌大個城,數十萬口,羅公又不舍得花錢擴修,怎麽寬敞。要大,得去博州莊裏。”
    敘些閑話,仆人擺上了果蔬冷盤,端來了酒水蒸雞,又抬上一隻外焦裏嫩熱氣騰騰的烤全羊,現場從羊腹中剖出一隻烤鵝,再切開鵝腹,取出一包拌汁的碎肉米飯。那仆將鵝與米飯分做數盤端給眾人,就抬著烤羊要走,受苦一路的小屠子不幹了,忙叫“慢著,俺還要隻羊腿。”
    得了兒子提醒,二哥道“也給俺一隻腿。”
    秋娘望著小屠子桌上堆積如山的飯菜,寵溺地笑笑,讓人又切了條羊腿留下,看他大口咀嚼,越瞧越是歡喜。史十三看這爺倆卸了兩條腿,幹脆也切下一隻大啃,家裏幾個孩子跟著起哄,也不管吃了吃不了,都割了羊肉要吃。最後仆人抬著光禿禿的骨架子走了,目光頗為不善。
    不提。
    入夜,送了小屠子回營歇宿,二哥仍在李公佺府裏住下。
    再一日天明,李公佺紅著眼睛回來,將李三幾個叫起,明顯夜裏沒有睡好。開門見山說道“今夜襲營,二位賢侄意下如何?”
    這消息不意外,李崇武與二哥確認過眼神,道“打李存信沒問題,哪怕給二郎出口氣也要打。隻是,我估計晉王不能善罷甘休,鎮裏要做好準備應對。”李公佺滿不在乎地說“無妨。晉王來了,自有東平郡王應付。”
    李三詫異道“東平郡王在魏州?”
    “不不,東平郡王不在,有使者在。”李公佺解釋,“此前河東軍過境,東平郡王便遣了使者來,與羅公交涉。羅帥遲遲未定,人也沒走。此次李存信胡鬧,鎮中怨聲載道,連程公佐都鬧,羅公這才下定決心驅逐晉軍。”當初推羅弘信上台的主力就有李公佺、史仁遇這幾個夯貨,羅大帥實力有限,上去了也很尊敬這些老同誌。而程公佐則是羅弘信的鐵杆之一,當時追殺樂從訓,就屬老程衝得最猛。聽說連程公佐都鬧了,可想而知李存信闖了多大的禍。
    看李崇武凝眉思索,李公佺以為他有難處,問“李司馬,有何不妥麽?”其實李三在想,河東軍殺過來,這買賣可咋做。聽說李克用勤王,聚兵數萬,捶得李茂貞、王行瑜幾個滿頭包,如今士氣正盛。此時魏博打了李存信,就獨眼龍的性子,這能有好?
    “李公,恕我直言,驅逐李存信亦不宜與晉王結怨過深。東平郡王處四戰之地,晉王大軍到了,汴軍未必靠得住。”李三覺著,這是明擺的事,對於朱溫來說,與其跟李克用拚命,不如等魏博跟河東殺個天昏地暗,再來摘桃子。怎麽,魏博做好了為東平郡王賣肝賣腎的心理準備了?這幫老武夫有這麽無私呢?
    李公佺歎道“那也是後話,先得送走李存信再說。”看他似有難言之隱,李三也不多說,道“那好,全憑李公安排。”李公佺便道“日落後出發。李司馬且去準備,在營中等候即可,晚些十三郎會去尋你。”
    告辭李公佺出來,二哥幾個就去匯合隊伍。看李三沉默不語,老黑問“三郎,有甚不妥麽?”
    “咳,打起來,咱這生意難做呀。”李崇武道,“羅弘信兩邊騎牆,其實一點沒錯,魏博牙兵天下聞名,隻要不發瘋,誰頭鐵來惹他們。東平郡王、晉王,哪個不是一屁股屎,但凡自己不亂,對魏博,誰都隻能拉攏給好處。
    對付李存信,辦法很多。他是借道去天平軍,數萬大軍壓上去,討要一批凶手殺了謝罪,然後禮送出境,對鎮內也就有個交代。同時給晉王去信告狀,既不傷和氣,又把事辦了。打,這就是要選邊站。哼,你看著,等河東軍打過來,朱三定要坐山觀虎鬥。本來與咱無關,可是魏博打爛了,老子還賣個屁的鹽哦。”
    一聽財路要斷,屠子哥也很惱火“李存信這廝,瘟神麽。那怎麽辦。”
    “沒著。”李三感覺有點無力,有點灰心,道“咳,船也快到了,就看趕不趕得及。若能趕在李克用打來之前,或許還能做一筆,賺點路費。咳,聽天由命吧。遭瘟的李存信。”
    老黑也跟著罵了一句“奶奶地。”
    匯合了弟兄們,把事情一說,聽說買賣要黃,人人都很上火。耿彪把大腿猛拍,道“狗日地李存信,要斷爺爺財路啊。”作為盧八哥的心腹,加入毅勇都以來一向表現良好,如今在盧副將手下做個騎兵隊頭,領五十甲騎。難得有個表演的機會,那是非常賣力,都有點過於用力了。
    大寨主看有人搶了自己台詞,十分不快。此次南下,老兄弟裏隻有他跟著來,獲此殊榮,王哥心裏非常滿意。為什麽帶他呢,因為他是斥候頭子,沒有他在身邊,二哥總覺得眼神不好。嘖嘖。事已至此,也隻能狠殺一場出口氣了。老馬匪建言獻策道“嘿嘿,尋人扮作勞軍,送去牛羊酒水,半夜一擁而入,殺他個夠本。”這是當年李匡籌收拾劉仁恭用過的成功案例,大寨主直接照方拿藥。
    眾人都覺著靠譜,鄭老三這次也來學習開眼界,默默聽了,感覺學到一招,悄悄記熟。邊上小屠子摩拳擦掌地好像要幹什麽,老黑道“一會兒你去小姨家,這兩日不許胡跑。此乃魏州,莫給爺爺惹禍。”被兜頭潑下冷水,小屠子立刻垮了臉道“阿爺,帶我也去罷。你看。”小夥子將袖管一把擼起,亮出壯碩的肱二頭肌,別說,塊頭真不小,尋常成人都未必有他粗壯。“硬邦邦呢。”招來老黑一掌抽在後腦,道“少他娘地廢話。”直接就把兒子鎮壓。
    這邊統一了思想,李三那邊也都安排妥當。除了幾個隨行夥計留下,兩邊湊個三百騎出頭,各自檢查行裝不提。
    午飯後,史十三來了,介紹行動計劃。“今夜程公佐打先鋒,待破了門,咱跟在後頭往裏衝。你這裏多少人?”李三郎答曰“三百一十二騎。”史十三繼續介紹“到莘縣不滿百裏。這樣,勻我三百匹馬,你這兒一人剩兩匹足夠。放心,不白要。李公說了,這些馬死了傷了都算鎮裏買下,若有弟兄損傷,也有鎮裏撫恤。這把若得財貨,該有賞賜隻多不少。”
    二哥道“先說斷後不亂。一馬怎麽作價,怎麽撫恤。”
    “你說個價。”
    李三不矯情,道“一匹馬算穀子一百石,撫恤不必費心,我自己來。”
    史懷仙也不還價,直接應承道“成。有甚短缺?我來辦,天黑就走。”
    其實也沒啥短缺,二哥將這妹婿拉到一邊,說“別個都好說,隻是這次出來我隻帶了一領環甲,你給我再弄套鐵甲來,尺寸須得合適。李存信這廝手下有些硬紮,我怕不大穩妥。”史十三看看二哥高他將近一頭,壯碩倒是相差不大,道“成,我來辦。還有麽?”
    李三道“夜間襲營,怎麽區分敵我?”
    “這個簡單,等會兒我備些白絹,夜裏綁在左臂。”
    二哥道“哦,認旗要有,我那旗子不好打出來。”
    三人又將怎樣指揮、怎樣協同一一定下,史十三去做準備,李三與二哥各與手下分說。夜襲,這是高技術動作,務必妥當安排,人人心中有數。
    晚飯是蘿卜燉羊肉配大餅,發下幹糧有胡餅、肉幹、醋布條,一視同仁。
    天黑後,隊伍陸續出發。
    百十裏路,對於動輒就數百裏搞奔襲的豹軍來說毫無難度,隻是這次腳力有點弱,為了節省馬力,前半程需牽馬步行,到後半程再上馬突擊。豹軍上下,徒步行軍都練老了,魏博武夫也別想把他們落下。本來史懷仙還想,這幫盧龍兵乘慣了馬,走路估計拉跨,有意顯顯自家的能耐。對老黑,十三郎是有點勝負心的。結果走了小半夜,看老黑一點不慫,而且好像比自己還能走的樣子,炫技沒成功的史十三有點繃不住,道“二郎,你這行啊。”
    二哥已經走得肚饑,邊走邊啃得餅渣滓亂飛。“俺全甲跑十裏是入門,負十日糧械,行軍四十或八十裏下營常有,一日夜二百裏也走得,這算個屁。”口氣十分豪橫。畢竟身子重,走得半宿有些氣喘,借著說話,二哥離隊站在路邊緩神。魏州道路寬闊易行,裝具都在馬背上,弟兄們步伐輕快。正在得意,唉,屠子哥眼尖,覷得隊裏一人走得栽栽歪歪,有點來氣,衝上去將人提來一看,好麽,那臉又胖又黑,不是小屠子是誰。
    小夥子負擔重,正走得天昏地暗,暈暈乎乎被擒,就有點慌亂,待看清是爸爸麵前,更是心驚,脖子一縮就想開溜。揪著兒子的後脖領,二哥在他腚上狠踹兩腳,非常憤怒。還待再打,不遠處盧八看好女婿被抓,忙來護住,訕笑道“別別,別打孩子,怪我,怪我。”
    不用想,定是這倆串通好的。
    小屠子看有丈人撐腰,頓覺膽氣壯了三分,躲在盧八身後賊頭賊腦地觀察。來都來了,也不能讓他回去啊,老黑趕緊打發盧八滾蛋。這廝打起來最喜猛衝,兒子跟他不能放心,轉頭讓人把老三找來。這次由老馬匪、鄭三等人湊了個十人的衛隊兼斥候,二哥覺著跟著老馬匪還能妥當一些,讓老三照看兒子去罷。
    史十三看他處理完畢,笑道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。我看你家二哥兒不錯,哎,我家妞妞怎樣,要麽便宜這個臭小子了。”
    二哥心裏對兒子相當滿意。敢違令跟來,這份膽氣就不弱。若非是自己兒子,定讓他跟了盧八打前鋒練手。老黑得意洋洋地邊走邊說“晚啦,跟盧八家訂了親,要麽那廝這般回護呢。唉,大兄家裏大哥兒十五了,你看成麽。我是當自家孩兒待他,俺那嫂嫂你見過,性子弱,嫁過來,委屈不了你家妞妞。”
    史十三眼珠子一轉,道“成啊。說定了,回來看看怎麽操辦。”瞥瞥邊上大軍行色匆匆,靠近了老黑耳朵,輕聲說,“打完李存信,你回盧龍時帶上二娘,家裏幾個娃兒一道過去住一陣子,順便辦下親事。不急回來,待這邊太平了,我再差人去接。”
    二哥聽說,知道這妹夫是心裏不踏實。拉著十三郎離人遠些,也壓著聲音道“一直想跟你說說,都不得便,也不好開口。打李存信,這是捅馬蜂窩啊,河東甚個德行俺太清楚了。聽說晉王剛在關中勝了幾陣,士氣正盛,招了這個因果,往後你魏博隻怕難熬。要麽,你也來俺這兒如何,偏是偏點,太平啊。在山北,咱就是天,總好過在此提心吊膽。”
    史十三悶頭走了一段,道“我是心裏不踏實,隻是,這一大家子不好走啊。先將二娘帶走,別事慢說。”這不是假話。至少從大順年開始,今天宣武來轉一圈,明天河東來搶一把,魏博是一片江河日下,史十三身在其中,怎能沒有感觸。跟盧龍結親,就是打著同氣連枝、相互照應的主意。不過,讓他現在拋下魏博的家業去盧龍,史十三一時還下不了這個決心,且跟老鄭家結親鋪條後路再說。
    史十三這點心思,二哥能想到也能理解。若能在幽州混,他也不想去山北吃風啊。“成。你心裏有數就成,幾時呆不住了,來盧龍尋我,若有弟兄願來都來,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。”實話講,二哥對魏博武夫還是有些眼饞。當然,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,別著急,這不有幹爹呢麽,嗬嗬。
    “有你這話就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