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又是李存信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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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加更祝大家聖誕快樂。
……
幸福的家庭,總是相似。不幸的家庭,各有各的不幸。
這個道理,放在軍隊身上也同樣適用。
夜襲戰鬥毫無懸念,有心算無心,有備打無備。
距離二三十裏時,隊伍抓緊喝水吃些幹糧,做好準備。此前,魏博已派人送了大批酒肉入營勞軍,請求河東大爺們高抬貴手,別再為禍鄉裏。河東的殺才們一看魏博這般慫包,都得意洋洋地早忘了死字怎麽個寫法。等半夜魏博武夫們衝進大營,河東軍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,哪裏來得及反應。
這次李存信把個魏博是被禍害得不輕,從南到北,從西到東,就沒有哪裏河東軍不敢下手。總之,這廝完全忘了當初在魏博吃的虧。又或者,他是有意報複,故意為之。於是,憋了一肚子氣的魏博武夫縱情屠戮,絕不留情,二哥根本連主力都撈不上,等他趕到,河東軍早已大亂。魏博羅大帥也是騎將出身,程公佐手下三千精騎盡出,後麵跟著鎮中其他大將的隊伍,哪給河東軍機會翻盤,若非跑得快,李存信都得丟在這裏。
打順風仗撿便宜,弟兄們熱情很高,在那穿進穿出,非常驍勇的模樣。小屠子真是家學淵源,頭次上陣還是打夜戰,難度係數很高,人家愣是一點不怵,跟著三叔後頭猛衝猛打,起手就割了兩顆人頭回來,興奮地提著找老爹報功。
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,爺爺反動兒混蛋。
李三郎這夥人就明顯理智很多,圍在外麵有序放箭,隻搞遠程輸出,絕不往裏亂衝。營裏越來越亂,感覺再亂衝怕有意外,二哥也叫住隊伍拉著兒子,轉到外圍,爺倆坐在馬上,轉著圈地張弓搭箭,往裏猛射,至於黑漆馬虎射到誰那就聽天由命。
小屠子射藝不錯,很有老黑的風采,一箭釘住史十三背上的掩心鏡。得虧這甲品質不錯,沒被穿透,可恨小夥子力道不弱,砸得小姨夫直接落馬,好懸沒被鐵蹄踩成肉泥。自知失手的小胖子把弓一丟,躲到老爹背後偷瞧,實在不是故意。正見史懷仙扶正頭盔,重新上馬去了,小屠子這才放下一顆懸在半空的黑心,拾起弓矢繼續作惡。
除了夜襲的數千騎,為免亂兵流竄作案,另有二萬多魏博兵早早伏於左近圍堵。可惜夜間大軍協調不易,河東兵本領亦強,擇一麵潰圍而出,未能如願。零零星星的戰鬥持續到次日午後,待肅清殘敵,武夫們有序地開進營中清理戰場。李存信的軍資被全部拿下,粗粗點算,僅僅馬匹就捉了二萬還多,可惜腦袋隻斬了二千多個,大頭全都跑了。
不得不佩服河東這幫騎兵功夫不差,喝得亂晃還能找到馬匹逃散大半。
程公佐不依不饒地帶隊去追,李公佺等老殺坯們沒那熱情,就在營裏架起大鍋,殺牛宰羊整治起來,歡歡喜喜過大年,也不管這畜牲都是哪裏來的。史仁遇額角血漬都沒擦淨,拉著老黑把盞,看小黑也在,非常高興,為老不尊地跟小屠子碰了一大碗葡萄釀。
次日分贓,留下一部運回魏州給羅大帥上貢,剩下就地分掉。二哥他們三百多人,一人分得五匹絹打底算是開拔錢,又按軍功加賞。小屠子斬獲兩級,因為都是大頭兵的腦袋不值錢,本來折算六匹,李公佺做主,友軍賞賜加倍,又給多發六匹,共得絹一十七匹,不大不小也是一注生發。將人生第一筆賞賜搬上馬背,小二哥心中的得意溢於言表。
對這女婿,老盧也是越看越歡喜,回程拉著小胖子說了一路。
閏月將盡,大河已不見冰淩,李三郎著急把買賣落地,算算日子,劉三也快到了,於是回到魏州稍作休整,便催促史十三派人接船。這把史懷仙分了許多馬匹財貨,心情正好,親領了二百騎出發。
七百裏地,十天趕到棣州,已是二月初。
沿河向東,行至黃河入海口處,正見煙波蕩蕩,巨浪悠悠,潮來洶湧,水浸灣環。村舍近岸,漁舟傍水。浪卷千年雪,風生四月春。野禽出沒,沙鷗翔集。向遠望去,果有三條海船在離岸二三裏處下碇,漂泊水上,起伏不定。尋村中租來漁船,李崇武迫不及待泛舟過去接頭,確是劉棟劉三哥的隊伍,已到數日,隻因人生地疏不敢上岸,隻好在船上苦等。
抓緊募了民夫拉纖,好在此時風力尚足,大船扯起風帆,雖是逆水行舟也不甚費力。有義昌節度使的公文,又有魏博武夫護送,順利到博州靠岸。就地卸了鹽貨,搬上糧食,史十三果然將家眷上船一並送走。
買賣做成,本來該走,李崇武又覺著回去大不甘心,就跟二哥商量,想留下再看看情況,萬一還機會呢?跑了幾千裏地,隻做這麽一筆小買賣,實在太虧。來也來了,屠子哥是無可無不可,在魏博有酒有肉有姑娘,日子正好。於是,李三便安排劉三帶了兩船先走,留下一船在博州聽用,既能緊急逃命,順便還可采辦一些鐵料、軍械。營州百廢待舉,去弊興利非一日之功,尤其這鐵料、軍械至關重要,多加采辦,意義重大。
送走劉棟,眾人又從碼頭折回聊城。
打了李存信,肯定會把獨眼龍招來,魏博上下都心裏有數,正在抓緊備戰。史仁遇回到博州整頓兵馬與城防,見李三幾個回來,納悶道“我道你回盧龍了,怎麽不走?”黑哥把胸膛一挺,道“唉,不能拿了好處就走。萬一鎮中需同晉王商談,俺還能出份力氣,幫著轉圜轉圜。”這話說得漂亮,史仁遇心下感動,仍留他在自家府裏居住。
魏博應付外鎮來攻的經驗和教訓都很豐富。那邊羅大帥備了三萬大軍在魏州,為了保家衛鎮,其餘各州各縣也都動員起來,比如博州上下就集合了近兩萬人,除去部分駐守各縣城,大約七八千不到一萬都在聊城守禦。各種器械,什麽滾木雷石,強弩石炮,大鍋金汁,樣樣不少。
作為客軍,眼下無事,本來讓小屠子也跟船回去,奈何孩子死活不肯,黑哥便帶著兒子,天天早起操練,打熬筋骨。城裏局促施展不開,就出城折騰,每日清早出城傍晚方歸。小屠子野了多年,難得爸爸親授技藝,學習態度非常端正,刻苦用功絕不偷懶。
這日,屠子哥帶著大寨主幾個出城,先走馬二十裏地熱身,正要開練,忽見遠方揚起一陣煙塵。老馬匪一骨碌下馬,趴在地上傾聽,起身報道“似有大隊馬兵奔來。”二哥黑臉蹬他一腳,還他媽用你聽麽,那遮天蔽日滾滾煙塵,除了大隊騎兵,還能是什麽。
不用想,定是河東兵來到。出兵先搶一波,老套路了。
黑哥素來膽大,大隊敵騎靠近也不急走,就想看看這是哪個部分。待煙塵漸近,一杆“李”字旗獵獵飄揚,就有些喪氣,鬼知道這是哪個“李”。
目測距離不遠,二哥決定撥馬撤退。
許是這陣子安逸久了,跑幾步發現壞事。出來轉悠,沒帶備馬,隻跑數裏,坐下的馬爺就有些乏力。可能此次南下過於散漫,一說跑,眾人紛紛打馬狂奔,又忘了屠子哥的難處。轉眼間,連一向忠心的鄭全忠都快跑到沒影,竄得最快居然是親弟弟鄭老三,這他奶奶地跟誰去說道理。
眼瞅城門還遠,隻怕不到跟前就要被人追上,愁得老黑是額頭見汗。
賊人越追越近,二哥心下著慌,奈何馬爺疲累,實在快不起來。奔幾步回身再望,那追在最前的賊兵已準備搭弓射箭了。前麵怕不還有十來裏路,城裏也不像能有救兵的樣子,感覺要完呀。正自發愁,老黑忽然反應過來,追在前麵的不過十騎,大隊人馬似是小跑慢行,離得還遠。當下把心一橫,怒吼“走不脫了,回身殺一陣再走。”
那馬快的鄭三已多竄出裏許開外,等閑是不得立刻回轉,離著最近的,居然是寶貝孩兒小屠子。這小二哥真是一點不慌,一邊跑還一邊看爸爸,此刻聽到招呼,立即響應,準備拚命。
二哥慨歎,還得是親兒子啊。
放馬稍鬆一口氣,待看手下已在轉頭,就不多等,提刀反身衝上。
追兵奔了也不知有多少裏地,總之各人也有馬快馬慢,前後拉得老長,全然不見隊形。衝在前頭那位匪兵甲縱馬張弓,隻待衝近要射,不意屠子哥殺回來了。見這老黑一身素色布袍子,提了把刀就來送死,真是歡喜,進了射程拇指一鬆,羽箭就破空而出。屠子哥自知今日皮兒薄,中不得箭,緊緊趴在馬背小心躲避。耳聽風聲近來,連忙舉刀格擋,腦袋貼得更低,恨不能塞進馬脖子裏。好在那匪兵甲追久也無準頭,羽箭歪歪扭扭從身邊掠過,一根毛也沒有撈到。
好險!
老黑借機回頭快瞥一眼,後麵弟兄已經跟上,尤其大寨主就在小屠子身後不遠。再看眼前,最近的匪兵甲已掛弓取刀。若說馬上比射咱虛,見賊子手裏不過一口破刀,心下頓時大定,哈,看爺爺教你個乖。黑哥一手提韁配合雙腿控馬,兩下一錯鐙,抬手推偏對麵刀鋒,順勢一拉,大好頭顱滾落,鮮血噴了半身。
跟著的匪兵乙見來人險惡,慌得忙把馬頭帶偏,倒叫二哥夠他不著。後麵緊隨的小屠子很有本領,自忖拚刀沒有把握,幹脆一甩手,口呼一聲“著”,將四尺鋼刀丟出,不偏不倚,戳進那賊坐騎的胸口。那馬爺翻到,就將背上的騎手摔落,登時脊椎斷裂,一命嗚呼。
匪兵丙等一看,不敢再來硬拚,稍緩馬勢,摘弓就射,正中馬爺前胸,掀了老黑落地。那賊眼看得手,見後麵還有個小屠子,便欲再射。兒子危險,二哥也是拚了,祭出看家本領,雙腳撐地就勢一翻一撲又站起來,正巧這廝衝到近前,驚得愣神,被揪住膀子拽下馬,摔折了脖頸。
老黑搏命得手,奈何對麵人多,瞧那後麵兩人放緩馬速,又欲引弓攢射,唬得心中一陣哀歎,爺爺難道就要折在此地麽?這可不成了出師未捷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。小屠子同樣心憂爸爸,想都不想就催馬攔在麵前擋箭。二哥豈肯讓兒子犯險,顧不上感動,見地上一副弓箭不遠,抓起就射,隻聽弓弦“嘣”的一聲響,羽箭破空而去。
轉眼折了三人,河東匪兵眼見這黑廝手段了得又悍不畏死,均心生懼意,不敢近前。再見他提弓來射,更加著慌,但聽弦響,慌把頭低,卻不料這箭直向天上飛去,偏得老遠。卻是老黑緊張,準頭全無。如今吃了射藝不精的虧,他心歎若能生還必要苦練射藝。但那都是後話,還得先過了眼前這關才行。情急之下,為了穩住局麵,隻好又出一箭碰運氣,倒是沒偏,可惜被人揮刀撥開。
可惜,可惜!
看這黑廝有點準頭,追兵更不敢來,均收慢馬勢避箭。就耽誤了這麽電光火石的功夫,大寨主已經一騎殺到,馬上聯珠兩箭發出,對麵二騎應聲落馬。為甚慢了一步?不是膽怯,而是眼見二哥折了坐騎,先去攔下一匹想溜的馬爺才來。
老黑接過韁繩,忙棄弓拾刀,翻身上馬。
二哥遠眺後麵大隊越來越近,十分心急,奈何眼前追兵不遠,又不敢調頭就跑,任那冷汗浸濕脊背,也隻能強忍著等到弟兄們紛紛趕到。見對麵賊子仍不上前,這才撥轉馬頭緩退。
老黑心慌不假,其實對麵這幾個河東兵更是有苦難言。誰能料得遇上這些狠人,轉眼死了五個弟兄,心中之驚怖更甚。身後大隊人馬還遠,數人紛紛收馬,隨時準備躲箭,遙遙觀望不敢上前,反而在暗自慶幸跑慢幾步沒有枉送性命。他們就來搶點財貨撿點便宜,沒打算拚命,眼前老黑幾個凶神惡煞,幾人是即不敢向前,也不敢逃跑。
這就成了麻稈打狼兩頭怕。
總算看到黑殺神撤走,河東的幾位哥也都長出一口大氣,裝模做樣跟了數步就趕緊停止,生怕惹惱了凶神枉送性命。
緊握一把汗的二哥直到徹底離開射程,才敢放開馬蹄速走,隻想趕緊進城歇腳順氣。老黑的後槽牙還在發抖碰撞,跑了一程回頭再看,追兵退了,隻剩遠遠揚起的塵土,這才顧得上鞭策老三、鄭全忠幾個,太不像話了。
三天不打,上房揭瓦啊。
邊上小屠子真是年輕氣盛,樂樂嗬嗬看他們挨打,一臉興奮地隻差沒給遞鞭子幫手,渾然不覺方才凶險。二哥抽得臂膊發酸,瞥見兒子還在嘻嘻哈哈,想起剛剛小胖子舍身為父擋箭的豪舉是一陣後怕,鞭稍飛起,端端落在兒子頭上,斥道“蠢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