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魏博的表演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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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“哦,借刀殺人?”
一點就透的二哥做恍然大悟狀,心覺妹婿所言聽著比史仁遇靠譜,聽著就像是魏博武夫能幹出來的事情。還什麽給宣武軍扯後腿,苦心孤詣保鄆、兗?魏博武夫啥時候有這個心胸了,這幫家夥也就是關門過日子的那點出息好吧。
十三郎不屑道“可不麽。還想賺得爺爺用命?哼,你看著,大夥兒放兩箭就散,讓他自己玩去。本來這事我想明日陣前再跟你說,此時說也無妨。你可別說漏了就成啊。記得,上陣跟著俺,看緊了旗別走錯。”說到這裏,史十三嘿嘿笑出聲來,道,“看你回來,李公都懵了,與我說,你幾個挺實誠,讓我千萬帶好,別出了岔子。哈哈。”
老黑心說,這還得一家人靠譜,史仁遇這老狗還藏著掖著呢。魏博兵好使不好使的另說,哪天十三郎沒地方去了,到盧龍一定給他安排妥當。又想魏博真是沒前途,大帥這般算計弟兄,大頭兵們直接打算把大帥晾幹了,這樣胡鬧,還搞個屁呀。渾然不覺自己這是烏鴉笑豬黑,盧龍劉仁恭還引狼入室呢,嘿,河朔三鎮,哪個更沒出息,實在也很難說。
次日晨,武夫們浩浩蕩蕩就出了城。
兩萬人,步騎各半,在永濟渠以南的曠野裏列陣。
飛虎子也一早出營,二萬騎兵麵東列陣,與魏博軍遙遙相對。
魏博一萬步兵均著重甲,擺了橫陣在前,騎兵分做四陣,立在步兵身後兩陣,左右各有一陣。李三、鄭二這夥人跟著史十三,是右翼,此處地勢平曠,二哥再次感受到了那種視野不暢的局促感。其時,前麵的步兵旌旗蔽日,長槊如林,估計坐在馬上的史十三也看不清戰場全貌,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邊人閑扯淡。中軍巢車吊鬥上趴著一將,二哥估計是羅六沒錯。離得遠,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。
李克用今天沒找到好地勢,也拉了一架巢車上去,兩邊的大帥隔著裏許,都在吊鬥上觀瞧。跟魏博,獨眼龍其實還沒有正八經打過,像這樣擺開陣勢的肯定沒有。對麵魏博武夫人人有鐵甲,長槍如林,寒芒閃爍,部伍嚴整,獨眼龍一看,心說這是精兵呐。魏博武夫凶名在外,長安天子魏博牙兵,名頭不小,再加上李存信才丟了個大醜,弄得晉王都有點心裏沒底,感覺自己人馬少了。
好在都是騎兵,要打要走還算主動。
中央突破?兩翼包抄?飛虎子一隻獨眼瞅來瞅去,有點拿不定主意啊。
先試探看看吧。
晉王傳下將令,衝一輪中路瞧瞧。便有三千騎出陣,排成前後數排橫陣,漸次出發。騎士們緩緩加速,將到一百步箭程時左右分開,果斷地從陣前掠過。一波,兩撥,直至數個波次走過,兩邊都拋灑了不少箭矢,也都沒甚損傷。河東騎兵有那麽十幾個倒黴蛋被射倒,魏博武夫也有幾個運背的丟命,但是步軍大陣過於密集,李克用也瞧不真切戰果。
隻從這穩健地還擊來看,魏博武夫打得有板有眼,天下強軍,確實不虛啊。
李鴉兒琢磨著是否再衝一陣?中央看明白了,走走兩翼吧,就要下令。
李存信跑到吊鬥下麵高呼“父王,孩兒請戰!”之前被魏博兵偷營,丟人太甚,李存信好歹也是個勇將出身,這不得表現一回,把掉在地上的臉麵再撿起來,否則在河東還怎麽做人。
這禍事精要去,晉王立刻允了,讓他從右路出擊,去衝魏博的左陣。李存信情知此次禍事不小,領命就拉著族弟鼓動道“落落,今日須得死戰,知否。”那叫作落落的是個典型的塞北胡兒形象,四肢粗短有力,活脫一輛馬上小坦克。他是才從部落裏出來不久,跟著李存信搏軍功,前麵勤王時就發揮不錯,聞言重重點頭,決心定要殺出風格來。
放下李存信怎樣整頓兵馬出陣不提,卻說二哥站在陣中難過。方才好像敵軍衝過一陣撤了,這會兒聽到對麵鼓角陣陣,像是又要衝陣。奈何看不清局麵,渾身難受。忽聽傳令兵高喊上馬!老黑趕忙認鐙坐上,視線立刻開闊不少。
就看有滾滾鐵流向左翼奔去,正是李存信的隊伍。李存信打仗確實不慫,當然前提是別碰上李存孝,反正今天是親自帶隊衝了。他們分作兩股,一陣直衝步兵正麵,一陣向右兜開,準備側擊步兵大陣,看看是否有便宜好占。
騎兵在陣上,一般也是站在地上待命,以便節約馬力,這傳令上馬,一般就是準備出擊了。二哥心下納悶,不是說放兩箭就走麽,怎麽要改拚命了?左右看看,拉拉邊上的李三,想跟他討個主意。李崇武哪裏搞得懂魏博武夫什麽套路,對麵河東軍衝左翼,他們右翼上馬幹啥,搞側擊麽?
兩人正在瞎想,卻看史十三將旗一歪,帶頭就往後跑。看老黑還在發愣,史懷仙很仗義地衝他大喊一聲,還揮揮手,意思讓他趕緊跟上不要猶豫。十三郎都跑了,那還等啥?這把李三可比二哥反應快,拉起老黑也跑。
要說這魏博武夫果然是訓練有素,嘩啦一下,右翼隊伍就散了幹淨,數千騎絕塵而去,直把一地黃煙留在身後。
李存信是萬萬沒有想到,自己明明衝的是敵軍左翼,怎麽右翼先散了。沒打過這樣的仗啊。老實人李存信他也不敢亂跑,乖乖收兵回陣,準備瞧瞧局麵再說,結果走半一回頭,他媽的左翼這邊也跑了。
什麽情況?
追?
不追?
追吧!
李存信也不等中軍下令,立刻化身猛虎,回身就殺。然後都不等他靠近,魏博的中軍也崩了。
李存信懵,李克用也找不著北呐。
追?
不追?
看著不像是一計,那就追吧。
李鴉兒一腦門糨糊地從吊鬥上滑下來,傳令全軍出擊。
好麽,二萬河東騎兵發蹄來趕,沒想到魏博兵跑得是真快。騎兵不說了,四條腿追四條腿,追不上很正常。那步兵就很優秀,邊跑邊卸甲,兩條腿兒這一頓搗噢,都跟踩了風火輪一樣,轉眼就跑到城下。城頭守軍倒不含糊,把波波箭雨拋下,接應了潰兵脫離危險。
事後粗粗點算,場麵不小,其實沒死幾個人。
一個字,絕。
李克用馳馬圍城數匝,抓破頭也沒想明白這個道道。得了大勝的李存信屁顛顛跑過來,邊上一將提顆人頭,看是個勇士模樣。那廝摘下頭盔一看,正是李存信的族弟落落,此次勤王時從部落裏過來的,晉王有印象,是個樸實的後生,有些熟悉的味道。看這小子笑容純真,李克用喜上眉梢,揚起馬鞭點點這廝,道“賜你姓李吧。”
這憨貨還很懵懂,邊上李存信忙一把拽了族弟謝恩。
河東軍在城下耀武揚威,收集了遺落戰場的衣甲、兵刃,牛逼哄哄地撤了。沒怎麽打,得了鐵甲怕不有萬套?箭矢有沒有幾十萬支?這買賣做得呀。
逃進城的二哥卻是驚魂未定。兩萬人大潰逃,這是頭一次領略。之前在雲中丟下李匡威那次不算,當時他們位置好,跑得早,並未被亂兵裹挾。今天不同,右翼數千騎幾乎是同時開跑,這散如電光開呀。人挨人,馬擠馬,二哥都不記得下了多少黑手才跑得脫。
噩夢呐!
據說總共死了幾百人,他就納了悶,一萬步兵那是怎麽跑回來地呀。
這麽看,盧龍兵確實是技不如人。
史十三很開心,別人他管不著,反正自家隊伍全須全尾撤下來了,這就是勝利嘛。跑進城的李公佺一刻沒閑著,挨個營頭搞慰問送溫暖,殺才們笑嘻嘻地跟他打屁。史十三看二哥等人沒事,也跟隨李公佺去安撫軍心。
“沒傷了吧?”
“放心吧李公,咱走得快。”
“善哉。”
“羅六自己玩去吧,爺爺才不奉陪。”
二哥實在是聽不下去了,這都什麽跟什麽。回到住處,李崇武下馬時腿一抖,好懸沒有趴下。屠子哥將他扶進門坐下,道“三郎,你這是怎麽?”
“他媽的不知道被誰踹了一腳。好像是硬東西磕到了。”
李崇武脫下靴子,取了些燒酒揉搓。發現他左腳的腳踝腫起老高,老黑伸手捏捏,感覺骨頭沒事,隻是有點腫。李三郎忍著一聲沒吭。忽然兩人哈哈大笑起來,都想起那年在幽州李府的一幕,時光荏苒呐。
二哥奪過酒囊灌了一口,嘟噥道“這好燒刀子拿來擦腳,真是糟蹋寶貝。”這酒是真烈,下肚就是一團火,“那會兒你瘦得跟個小雞兒也似,敢來軍裏,俺還說你這樣能活得下來麽,殺才可壞著呢。”想想當初,這小白臉真沒少受絆子、挨陰腳。
李崇武道“那次見你,我就想,這廝好長啊。你知道,傳說三國時關公關雲長就是身長九尺,他那是漢尺,擱咱大唐就七尺多,與你也差不多。我一看,火,這不是活脫脫一個關公麽。《三國誌》說,關公刺顏良於陣前,這定得是騎兵吧,我就想,若關公真有你這麽高壯,那得什麽馬才馱得動。哈哈哈哈。”
這就戳到了二哥的痛處。“這事還得靠你。”
李三郎抬手比了比,大言不慚“放心。西域大食馬據說有身長一丈的良駒,高足六尺,哪天咱打到西域去給你弄回來。”
“那可說好。”老黑聽有六尺高的神駒很是神往,腦海裏就浮現出自己策馬揚鞭的英姿颯爽。又想遠在西域,二哥就有些泄氣,道,“西域?安西麽?那得多遠。你莫非誆我。”
李三郎以手蘸水,在案幾上畫了一個大輪廓,道“瞧,這是長安,這裏大概就是幽州、柳城。從長安向西,走河西走廊可通西域,從柳城向西,沿陰山走草原也可到西域,其實遠不了多少,而且一路走草原,十分便宜。”
看李三比比劃劃挺簡單,但實際走起來怕不有幾千上萬裏吧。“那都太遠,先看眼前。羅弘信這老小子敗也敗了,下麵就該向宣武求救了吧。”二哥想想,忍不住又笑曰,“我算是看明白了,羅六他不容易啊。就魏博這幫子兔崽子,還他媽想打硬仗?做夢吧。”屠子哥心中慨歎,魏博牛逼啊,陣上說走就走!那會兒羅大帥的中軍可還沒動呢,連招呼都不打。當初李大帶他們跑個路,顧忌這個顧及那個,又是等機會又要先請示,都不好意思提。
真是人比人得死,貨比貨得扔。
李三郎聞言也長歎一口氣,心曰,是啊,手下都是這種沒臉沒皮的玩意兒,羅弘信想硬他也硬不起來。感覺有點錯怪人家了。死守城池?真要死守,會不會被手下剁了腦袋獻城?嘖嘖。豹騎軍可千萬不能染上這毛病,那他媽就完蛋了。屠子哥與李老三都在琢磨,這魏博不能待久,得找機會顛兒吧。
……
汴州。
前麵接到羅弘信來信說拿下了李存信,結果轉頭求援信就到了。朱三哥看使者進來,緊忙轉身向北,對著魏州方向拜了三拜。親自移步到使者麵前,三哥雙手捧著使者手中的書信回到座位坐下,然後小心翼翼展開,認認真真閱讀。
這可是羅大帥的親筆信,不能馬虎。
看罷了信,朱三對使者恭恭敬敬地說“李公,六哥近日可好。”羅弘信行六,之前被朱大帥捶過幾次,還拜過把子認過親,所以總是尊稱羅大帥為六哥,非常虔誠。使者是個中年文士,姓李名山甫,看東平郡王如此賞臉,也不含糊,小心翼翼道“回殿下,羅公身體康健,隻魏州新敗,人心惶惶,盼大王如盼甘露,請速發救兵。”
朱三哥滿臉感同身受的模樣,道“應當,應當。”
邊上麵相文秀的一將笑道“豈不聞假道伐虢之事乎。羅公本與我王相厚,卻幾番給晉王借道。請神容易送神難,河東回戈之日,魏州堪憂,某苦勸羅公不住。怎樣?大王對魏博別無所求,隻望兩家修好,奈何羅帥總要拒我於千裏之外,咳。”
這位姓李名振字興緒,是名將李抱真的曾孫,名門之後。昭義步兵之所以聞名天下,主要就出自李抱真之手,曾大破魏博、幽州。上次河東軍過境魏博支援朱瑄,就是他出使魏州,可惜苦勸羅六無果,後來李存信過境愣沒攔住。
“假道伐虢”,正是李振之前給羅弘信講的典故。李山甫怎麽聽不出人家的不滿。至於說什麽別無所求?這就是胡扯了。當初樂家父子壞事,就是宣武軍想要趁火打劫,幹預魏博事務。後來大順年間,也是朱三哥直接打進魏博,搶了多少財貨人口?但是如今他是人在矮簷下,隻能陪著笑臉道“李公所言甚是。奈何河東勢大啊。再說魏博是甚光景?嘿,羅公一心欲與大王交好,奈何諸將各有主張,左右為難呐。此次相約與河東一戰,誰知一交手,這幫殺才未戰先潰,險些害了羅公性命。今河東亂兵擄掠六州,放眼天下,隻有大王能救危難啦。”說著就有點聲淚俱下。
咳,回想羅大帥灰頭土臉地跑回來的狼狽,李山甫都不知該怎麽評說。
朱三哥心說,羅弘信這老小子左右逢源玩砸了吧,看爺爺怎麽收拾你。忍住胸中得意沒有笑出聲來,狀作悲戚,道“前麵我就說了,六哥兒有事,便是宣武有事。李公且回去與六哥兒說,我這就起兵。”
李山甫追問“大軍幾日可至?”
朱大帥蹙眉思索了一下,道“短則十日,久則半月。”
十天半個月?這怎麽聽著不大靠譜呢,太敷衍了吧。本來還待再問,想想又沒必要,李山甫也不想久呆看人臉色,便推脫唯恐羅公等得心焦,要盡速回去複命,告訴羅帥這個喜訊。
朱三哥也不留他,便允其告辭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