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魏博的表演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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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待使者離去,敬翔道“大王,是否急切了些?”
    敬翔,字子振,畿輔同州馮翊人,唐朝侍中敬暉之後。早年屢試不第,逢黃巢打進關中,東逃汴州,輾轉投了全忠。作為東平王的主要謀臣,他對汴州的家底非常有數。雖說汴州如今已是天下強藩之一,說是天下第一強藩也勉強可以,可惜也隻是相對有些優勢。一挑一誰也不怵,麻煩在於汴州處四戰之地,易被群毆,西邊有一群小妖怪,東南是楊行密,河東有李克用,河北的魏博、盧龍也都不是善茬子。
    西邊的小妖怪們,跟朝廷裹在一起不好下手,也意思不大。李克用二百五一個,窮橫窮橫的,河東殘破,哪怕拚贏了也是吃虧。魏博沒必要現在招惹,盧龍隔著還遠。目前汴軍的主要目標收拾東邊的朱瑄、朱瑾兩隻豬,搞了這麽些年,已經到了收官階段,萬萬不能半途而廢。所以,敬翔覺著,完全沒必要眼下跑去北麵開辟戰線打李克用,左支右絀實在難受。
    朱全忠沒有答他,而是詢問身邊一虎將道“讚貞,汴州能抽出多少兵馬?”
    此將叫做牛存節,字讚貞,原為諸葛爽的部將,後來投了朱哥。一路打蔡州,打河陽,戰徐州,追隨東平王轉戰南北,勞苦功高。麵色黝黑的牛將軍盤算了一下,道“能出一萬兵。”
    東平郡王拍板道“好。準備一下,你領這一萬兵先走,半月內至濮陽駐紮。隻是不管誰來,不見我將令,便不許過境,莫挑釁河東。”
    敬翔試探著問“大王是欲穩住羅弘信這廝?”
    “咱六哥兒膽子小,不派些人去鼓鼓勁,怕就降了獨眼龍。”朱三哥收起剛才的恭敬,一臉戲謔道,“這老小子耍心眼,爺爺就陪他耍耍。”對另一將道,“興緒。你再走一趟魏州,我大軍來前,千萬別讓咱六哥降了。”
    之前河東軍要過境魏博來鄆、兗添堵,他奉命去勸說羅弘信不要亂鬧,結果這廝非但不聽,還前後兩次放了河東軍過境,打得李振李興緒雙頰通紅。哼哼,現在魏博跟河東打起來了,李振躬身領命,決心好好跟羅大帥去聊聊天。
    既然主公已經定計,敬翔也不再堅持自己的看法,想了想道“隻讚貞這一萬兵怕是不夠。據說獨眼龍增兵一萬,加上前麵二萬騎,有三萬了。”河東軍,還是有些實力的。早年獨眼龍與主公沒鬧翻的時候,曾並肩征討黃巢,沙陀兵之武勇,追得巢軍滿山跑,在敬翔心裏留下過深刻的印象。
    朱三哥撅著小嘴盤了一圈,道“還是讓通美去罷。”
    通美,是葛從周的字,人稱山東一條葛。在三哥這裏,儼然已是頭號打手。就是他,挖個坑將上一波跑來鄆、兗搗蛋的河東兵殺了個人仰馬翻。
    敬翔道“那鄆州這邊?”
    東平王把玩著手裏的一隻鎮紙,笑道“朱瑾塚中枯骨,還能翻了天麽?不急,且讓通美備著。咱去得太快,嘿嘿,隻怕六哥記不得爺爺對他情深意重。”
    眾將聞言,均會心大笑起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汴軍這一準備就是一個多月。
    李克用看魏博這幫烏龜縮在城裏不出來,幹脆開始拔釘子。似貴鄉、聊城這等州城、大城不好弄,但是小堡子、小縣城就好打許多,轉眼成安、洹水、臨漳等十餘城相繼陷落,西邊相州治下都快被拔禿了,就連貴鄉邊上的魏縣也已陷落。這波作戰,作為罪魁禍首的李存信表現非常搶眼,打得十足用心,族弟李落落更是數次先登,深受幹爹讚賞,每每帶在身邊同行。
    晉王,就喜歡這樣樸實肯幹的好漢子。
    晉軍四處攻城拔寨,汴軍不見人影,城裏羅大帥坐不住了,李公佺等老殺才們也有點慌。玩歸玩,鬧歸鬧,再這麽搞下去,魏博可就要被打爛啦。老武夫們天天圍著李振轉悠,催問東平王殿下何時能來救命。
    羅弘信已是花甲之年,滿鬢華發,身體雖然健朗,但明顯中氣不足。尤其前次在陣上跑慢一步受了驚嚇,精神很是不濟。李公佺沉默不語,倒是老悍將程公佐情緒高,拍著桌子叫囂“一萬軍屯在濮陽算怎麽回事?”
    “怎麽回事,你去問東平郡王啊,在這兒喊頂個蛋用。”已從聊城趕來的史仁遇撇撇嘴,義憤填膺地說,“我早說宣武靠不住,不必跟河東結怨過深。派個使者去跟晉王解釋誤會,多大個事?不聽啊,非要打。好了吧。”一雙眼眸看傻子一樣看著羅弘信,臊得老羅滿臉通紅。
    程公佐惱了“當初是哪個要打李存信?還不是看上他那三萬匹馬了。啊,這是要不認賬麽。”拿下李存信,搶了河東一兩萬匹馬,但是程公佐工作認真,忙著追殺河東敗兵,一轉頭,李公佺、史仁遇兩個王八蛋已經分了大頭,隻給他留了點殘羹剩飯,恨得老程牙根癢癢,看見這兩個老貨就來氣。
    “李存信該打,那是因他禍害鄉裏惹了眾怒。”史仁遇義正詞嚴地回擊,“但是晉王來,咱就把事情說明麽。理在我方,為甚要約戰呢。當時我說莫打莫打,贏了輸了都不好。勸不聽啊。”
    從衛州趕來的李重霸撓撓頭,想發表一點看法,但是瞅瞅一言不發的李公佺,又瞧瞧有氣無力的羅大帥,決定繼續裝紮嘴葫蘆。
    程公佐還要放炮,羅弘信吭哧吭哧咳嗽起來,聽聲音就覺得老漢辛苦,肺管子都要漏了。“且,且住。”羅大帥壓著喉頭的麻癢,吃了口熱茶湯舒緩,很是無奈地說,“請諸公來,是商議對策,吵鬧有何益處啊。”眼角瞥了眼身邊的一個青年,眉清目秀,正是他兒子羅紹威。心曰,一群驕兵悍將,兒子如此文弱,可怎麽鎮得住啊。“李公,那你怎麽說?”
    看皮球落到腳下,李公佺等了片刻才慢吞吞道“事情明擺著,東平郡王不順氣,這心結不解開,怕是不會動。要麽死扛,將獨眼龍熬走。要麽,看看怎樣能讓東平郡王滿意吧。”說著就有意無意地瞧老羅。
    羅弘信心說你這不是廢話麽,口裏虛應道“嗯嗯。大夥怎麽看?”
    未置一語的李重霸輕聲試探“要麽再跟河東做一場?我看牛存節一萬兵在邊上,此次約到汴軍營門口打,不能見死不救吧。”
    “放屁!”聽說有人還想出戰,史仁遇隻差沒有一巴掌呼上去。
    “史公,史公。”羅弘信趕緊攔住準備破口大罵的老匹夫,道,“糧食有,但這都三月了,農時已誤,再拖下去明歲怎辦?還是想法速速退了晉王啊。”
    史仁遇道“退兵?怎麽退?晉王剛來時好談,打成這樣,怎麽談?隻能請東平王出兵了。之前李振來勸莫給河東借道,不聽啊。先放了史儼不夠,又放李存信。如今我等與河東鬧翻,人家能不拿捏咱麽。哼。”老匹夫偷眼瞄了瞄羅大帥,不陰不陽地說,“羅公,說不得,你親走一趟?若是俺這張老臉好使,我就去了,隻因我人微言輕,說話不頂用啊。”
    麵對史仁遇的餿主意,羅哥手起刀落,砍了這老貨的腦袋,鮮血濺了滿堂。
    嗬嗬,那是幻想,羅大帥表示忍了。
    不忍不行,他當初能上台不是因為有實力,而是因緣際會。彼時樂從訓有宣武撐腰,鎮裏誰也不願出頭,趙文弁都被推上去了,居然死活不肯率軍出戰。是他羅六主動跳出來,勇挑重擔做了背鍋俠,後來帶頭拚命,僥幸拿下樂從訓,借了這個因由坐了帥位。所以,對這幫桀驁的老匹夫,羅哥其實摁不大住。前些天本想順水推舟,借李克用的刀削一把鎮裏的刺頭,結果人家比他跑得都快,若非早有準備,他老羅自己都得陷在陣上。
    魏博牙兵凶名在外?呸,這幫王八蛋最大的本事是欺負本鎮的節度使。
    唉!
    所以,史仁遇叫兩句就叫兩句吧,羅六哥決定不能跟他計較。
    邊上小羅突然躬身耳語了幾句,羅大帥略顯震驚地問“當真?”整得好像這爺倆沒有串通似的。
    羅少帥斬釘截鐵地說“屬實。”
    假不假地先不論,爺倆這個表演起碼成功地挑起了老匹夫們的好奇心,紛紛投來探尋的目光。那意思,演啊,請繼續。羅弘信絲毫不受觀眾情緒的影響,故作為難再三,一臉苦逼地向李公佺道“李公,某有一事相詢。”
    “請講。”
    羅大帥道“晉王有個義兒在你府上?”
    李公佺沒想到會扯到自己頭上。李克用的義子?誰呀,還在老子府上,這不是扯麽。鬧哪樣?狗急跳牆了?完全沒反應過來說的是誰。看他作態,羅少帥清脆的聲音升起“我聽說盧龍有使者來,住在李公府上。其中有一人便是晉王義兒,叫個甚李存義。”
    “李存義?”李公佺愣是反應了半天,才把腦門一拍,想起來了。都把這茬忘了。那黑廝好像還真是。這事史十三早給他分說明白,當時迫於形勢,其實做不得數。而且,就李公佺自己觀察,盧龍與河東根本就不是一條心,所以他完全就忘了這碼茬。但是你認真說,這黑廝還真就是獨眼龍的義兒,至少這廝沒公開改回本姓嘛。羅家爺倆把這事扯出來想幹嘛?借這麽個破事發難?幼稚了吧。左右看看,屏風後麵也沒有刀斧手啊。
    看李公佺默默沉思,老隊友史仁遇出聲道“弄錯了。盧龍之事因我而起,李公府上,一個李崇武是山北安撫使家中三弟,一個鄭守義乃我族侄姊夫,皆乃土生燕人。哪有什麽李存義,你搞錯了。”
    李公佺立刻明白老夥計的用意,附和道“你搞錯了。”
    羅弘信竟也作態道“紹兒,你莫非弄錯了吧。”
    看這倆老貨沒臉沒皮不認賬,羅紹威的小臉一陣紅一陣白,斬釘截鐵道“此人正在城中,叫來一問可知。”
    聽半天沒明白重點的李重霸道“呃,此人與我等何幹呐?”
    小羅道“方才眾位叔叔伯伯所言在理,須讓東平王滿意才能解此危困。梁晉有仇,將晉王這個義兒斬了,首級送去汴州,想必東平王能體會我等誠意,也能發兵來救了。”
    “啊!”李重霸好像才明白過來,啊了半天,沒敢再多說一個字。
    羅弘信還是那副苦瓜臉,故作為難道“李公,史公,這可怎麽說?”
    最近兩年羅大帥小動作不斷,今天李公佺和史仁遇一唱一和,就是想逼著老羅去朱三那兒再丟個醜,落落他的麵皮,沒想到被這小崽子抓個痛腳,而且非常歹毒啊。若真叫他把人殺了,他老哥倆以後還怎麽行走江湖。
    史仁遇直接翻臉,目露凶光,咬著後槽牙道“叫人過來問話應當,但不能傷人性命,不可失了禮數。多個朋友多條路,多個仇人多堵牆,既是盧龍軍將,也是老夫請得貴客,碰不得。”說著,一手已經扶上刀柄,兩眼死死等著羅少帥,餘光卻將羅大帥籠罩,那意思,若這小崽子再不知好歹,可別怪我老史手黑。
    羅大帥一看史仁遇根本不給他發揮的餘地,也怕兒子胡說遭災,忙笑嗬嗬打圓場道“史公所言正合我意。我等已與晉王交惡,東平王這邊還沒討好,豈能再招惹盧龍呢。凡事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嘛。”
    話說到這份上,李公佺便道“我這便請他來問。”
    “好,那便有勞李公將人叫來對質。”羅紹威還在不依不饒,李公佺沉著臉剛要起身,他又道“李公何往?”李公佺強壓著火,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來。“去請二位尊客。”
    “且慢。”羅紹威上前一步,麵有得色道,“還是我跟著去吧。萬一走脫了,又或是請錯了,都不好。”小畜生欺人太甚,這是不想活了吧!李公佺豁然回身,腰刀拉出半截,目暴寒光,嚇得羅紹威肩膀一抖,後麵的言辭全給咽了回去。眼看兒子要吃大虧,羅六忙又來解圍道“混賬,還不給李公賠罪。”小羅是好漢不吃眼前虧,恭敬退後兩步,向李公佺一禮,道“李叔海涵。小侄也是心憂魏博,語出冒昧,給李公賠罪了。”
    看這小子翻臉跟戲法般說變就變,李公佺頓感大江後浪推前浪啊,也收起怒火,擠出三分笑意,道“無妨。”一屁股坐下,高叫“十三郎。”候在門外的史十三屁顛顛跑進來,見堂中氣氛詭異,忙收斂麵容。就聽李公佺道“你去,請李司馬與鄭什將來。”
    史懷仙納悶,魏博開軍議,叫他倆來幹啥。史仁遇笑嗬嗬道“羅公聽說盧龍尊客到了卻不來見,甚是無禮。速去,叫二郎他來。哦,讓他將那燒刀子也帶些來,見羅公豈能空手啊。”
    史十三雲山霧罩地領命去了,羅紹威總算懂事沒有跟去。
    此時,二哥正跟弟兄們在營裏操練。
    城是不能出了,外頭到處都是河東遊騎,太危險。就在營中與軍士們玩耍,順便幫帶兒子長進。小屠子黑胖的造型就很有喜感,又是二哥的長子,盧八的快婿,軍士們對他都很友善,很願意給小胖子做陪練。尤其這廝舍身救父的事跡傳開,更是大受好評。二哥打了兩場下來休息,換小屠子上場。
    殺才們在邊上開始買撲,老黑親自主持,拿自家兒子開賭。
    小胖子很珍惜在爸爸麵前的表現機會。脫了上衣露出精黑的膀子,年紀輕輕一把護心毛已經破土而出,滿身肥膘隨著腳步移動上下翻滾,氣勢磅礴。對麵是盧涵手下悍匪耿彪,隻見彪哥雙手微張,挑動小夥子來攻。小孩子畢竟氣盛,沉穩不足,被彪哥三晃兩逗挑得上頭,向前猛撲。老殺才側步閃開,起手一拉一帶,就將小屠子甩飛。好在他也得了爸爸真傳,一咕嚕站起來,迎得喝彩不少。
    占了上風的彪哥主動出擊,快衝快打。小屠子被彪哥氣勢震懾,有點膽怯,邊退邊讓。老黑端著水壺邊吃邊高叫指點“別怕,別躲,貼上去。唉,對。”
    到底是老行伍經驗豐富,不是小屠子半大小子加新丁能夠拿下,最終被彪哥抓住空門,一拳打在小腹落敗。小屠子也不鬧,揉揉肚子向彪哥抱拳一禮,恭恭敬敬退下來找爸爸請教複盤。老黑押兒子獲勝,賠了一把銅錢,笑嗬嗬將錢一推,拿根小棍在地上寫寫畫畫,跟兒子分析得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