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一場好戲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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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再次來到柳城,盡管已有心理準備,劉守文還是被眼前的景色深深觸動。
    連綿不絕的墾田和牧場還在預期之內,沿著白狼水那一排高聳的木架,著實吸引眼球。一問之下,得知那是鐵坊的水車以及大倉磨麵的水磨,隻因冬天河水結冰,為免損傷,水車已經卸下,隻剩孤零零的木架子立在岸邊,默默地等待春暖花開。
    雖然不是鐵匠出身,但是對於軍工生產劉守文還是頗為關注。幽州的工坊他常去轉悠,對兵器打造,大劉好歹有些概念。略一思索,便猜到這些水車的作用,本想進去看看,做個印證,結果距離兩地裏就被攔下,說是軍工重地,無令牌不能靠近。
    劉老二劉守光不是蠢人,同樣明白此中意義,口中嘖嘖稱奇,道“大兄。當初在蔚州,俺便說來此發展,你與阿爺皆曰不可。看看,這才一二歲光景,李正德便有此局麵。我家雖然兵多地廣,可是麻煩也多呐。若當時北來,有這數載經營,豈是今日之局。”劉大帥與獨眼龍翻臉在即,或者說,事實上已經翻臉,隻是因為各種原因,沒有公開大打出手而已。為了能夠專心應對西邊的晉軍,劉仁恭決定讓長子再跑一趟山北,跟李正德這個老部下談一談心。末了劉二也鬧著同行,大劉無可無不可,便兄弟倆一起來了。
    聽他這話,大公子劉守文思索半晌,道“不同。李正德能站穩腳跟,不離鎮中錢糧支持。彼時我軍新敗,士氣低迷,糧械短缺,如何遠行?從媯州繞過來,隻怕還沒走到,隊伍便散了。李正德確實局麵不差,但我軍亦有四萬精銳,北地苦寒,任他如何折騰,又能養得幾萬兵?哼,招募草原牧騎麽?那都是什麽貨色,你豈不知。”認真地看著弟弟,大劉諄諄教導他說,“隻要咱鎮中不亂,區區一營州,翻不了天。”
    二公子劉守光對大哥這套說辭並不認可。山北道路又不是沒走過,當時可不缺馬,天氣也已轉暖,路上有水有草,怎麽就走不到。再說,城裏有多少糧不清楚?但是對於李正德,劉二公子也很矛盾,他發展得好,證明小爺眼光不錯,可是他發展太好,於老劉家又絕對不是好事。
    此時他無意與大哥爭執,便垂首不語。
    去年李正德在柳城會盟諸部,說是以為定例,劉家兄弟年都不過,專門趕過來,原計劃現場參觀一把李家兄弟的表演,結果到了柳城,才曉得人家今年跑潢水去玩了。趕過去,技術上沒什麽不可行,但是劉守文不想再追個幾百裏去貼大李的冷屁股,那也太顯下作,便在柳城安心住下,四處走走,左右轉轉,親自摸摸李大的家底,不比跑去潢水看李崇文吹牛逼意義重大。與上次走馬觀花不同,此番他時間充裕,還沒有李大這狗貨灌酒,兄弟倆將柳城內外能走的地方走了個遍,田間地頭,大榷場,碼頭,南北兩座軍營,甚至抱著酒跑到牧民家裏做客。隻是為了避免誤會,燕城那邊沒去,但是情況也問出個七七八八。
    李大郎不緊不慢回到柳城已是二月。先行的是豹騎都與毅勇都,義從軍與保定軍還在後麵護送財貨緩行。至於射日都等各軍,直接回歸駐地,並不來柳城添亂。原本冷清的南北兩座大營,頓時熱鬧起來。自打去年東巡,李大郎這是剛回柳城,便拉著鄭二等人作陪,搬上柳燒招待劉守文、劉守光兄弟。
    對小劉,黑哥還是很有感情,與他相擁罷了,拉著比鄰而坐。二哥四下張望,結果非常失望,廳中單無敵等熟麵孔一個都無,連五短的影子都沒見到,隻李小喜、元行欽幾個相熟些。看來這次是鬧不起來了,鄭哥不無遺憾地想。
    仿佛是他肚中蛔蟲,劉二笑道“別瞧了。單哥兒備邊,盯著晉軍走不開。”
    二哥聞言連呼“可惜”,也不知他可惜個什麽。
    劉守光故意作色道“你甚時如此惦記單哥兒了。如今人家可不欠你錢。再說,怎麽我來了你還不高興麽。”老黑道“你來我高興個球,又不給我送女子財帛,吃喝還得爺爺開銷請你。”小劉絲毫不惱,笑道“你怎知我未帶美人兒來?”說著拉著老黑低聲道,“去歲我在西邊草原走了一圈,得了幾個佳人,特意給你留著,這次一發帶來。晚些你差人過來領走,莫說從我這裏得來,你家那條母大蟲我可惹不起。”鄭哥嘿嘿笑開了花,道“好說好說。”就尋思著怎麽瞞天過海安頓佳人。
    他兩個嘀嘀咕咕,正主劉守文與李大郎也沒閑著。劉守文道“大郎勝兵過萬,威風不小啊。說不得,今歲你得多給些馬我,三千,不能少了。”
    再說山北馬多,三千也不是個小數,真要白送,李大郎覺著肉疼,可是一毛不拔也不好開口,幹脆來個顧左右而言他,道“我知你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,別藏著掖著,有話直說。能辦我一定辦。倘要我與晉王兵戎相見,那免開尊口,還是吃酒罷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道“好。那我還問你李正德是燕人還是晉人?豹軍,是盧龍之軍亦或是河東之軍?”李大毫不猶豫,道“你問一百遍也是這話。我是燕人,豹騎軍亦為燕軍。”大劉撫掌道“善哉。那我若要你讓出平州,你怎麽說。”這牌出得很出意料啊,先要馬,接著要地盤,大李眼睛連眨,道“你莫非是耍笑。”劉守文一臉嚴肅,道“你看我是耍笑麽?晉王催糧,未予,又相約出兵勤王,又未予。河東來使道路不絕,兩家翻臉便在眼前。你也知鎮中情形,父帥不會去打河東,但河東卻未必不來攻盧龍。明人不說暗話,你若願率軍助我一臂之力,一切好說。可是你念著義兒之名不願助戰,平州在你手裏,你說我睡得著麽。”
    這話是不假。劉仁恭看著有四萬軍,但是天知道河東要來多少人。晉軍東來也不是隻能走軍都陘一條路,堵了軍都關就能高枕無憂,鬼知道從哪裏就摸出來了。若老劉大軍在外應付河東,自己卻來偷幽州,嗬嗬,外人未必能成,但他李正德在城裏人脈著實不少,說不定就有人願意開門呢。
    此時此刻,好幾個人名就已經在大李的腦子裏轉悠了。
    其實,這也一直是李家兄弟糾結之處。是否要借此機會拿下幽州?想了半年,哥倆達成一致,決定放棄。首先,劉仁恭是為了盧龍的利益跟晉王打仗,這就站住了大義,他們背後捅刀可就是徹頭徹尾的小人。如果實力夠橫,能鎮得住局麵也行,不服就殺麽。恰恰他們胳膊太細,殺不動。算來算去,也就五六千人能用,夠個屁用,搞不好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,給別人做嫁衣還背一世罵名。
    胡騎?真敢領著胡騎打幽州,他李正德更是罪人中的罪人,永世不得翻身。
    那他媽胡兒進了城,還管得住麽。什麽?不讓進城?嗬嗬。
    得,也不用糾結,人家大劉直接懟臉上了。
    大李略顯尷尬地笑道“我你有甚不放心。畢竟晉王遇我甚厚,豈能刀兵相向。對劉帥,俺也是一片赤誠啊。”劉守文心說,我信你,年都得過錯了。都是武夫,誰不知道誰啊。這個局麵,有這實力,擱自家阿耶的性子就絕對會偷一把,他大劉自己也很難經得起誘惑。“少來。親兄弟明算賬,你我雖非血親卻勝似兄弟,更要算清楚。放心,不讓你吃虧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李大本來也沒想真幹,便跟劉大認真討價還價,道,“你說說劉帥打算怎麽補償我?”
    看他這副吃相,劉守文眉毛一挑,道“你在鎮裏賣鹽,此事有吧?哼。”待見李大微微臉紅,才又道,“曉得你這裏苦,也不是不讓你賣,但你不能再這麽胡搞。你說個數,定好價,都由我來買下。”
    這意思是要鎮裏包銷,不許他再自行其是了。李三在盧龍賣鹽這事,早晚要跟劉大帥說道說道,既然今天碰上了,李大便把出一張大手翻了一番,道“一歲十萬石鹽。”
    “呸。你怎不去搶。全鎮一年才吃多少鹽,買你十萬石,鎮裏那些鹽場都吃風麽!”劉守文隻差沒有一口啐在李大的臉上,也伸出一巴掌,“一歲五萬石,不能再多。”
    李大討價“那算多少錢?”
    劉大還價“五萬石鹽,折五萬石糧。”
    感覺自己對買賣的事不很在行,大李便招招手讓三弟過來,道“劉衙內說,一歲五萬石糧換咱五萬石鹽,以後也不用自己賣了。你看成麽。”李三立刻腦袋要得跟撥浪鼓一樣,掰起指頭說“鹽場出來就要千多錢一石,鎮裏一石糧價賤時才三二百錢,貴時也不到五百錢,這一石鹽才給一石糧,劉哥你這太黑了吧。”
    劉守文哈哈大樂,指著這沆瀣一氣的兄弟兩,高叫“二郎你過來。”
    老鄭與小劉幾乎同時就要起身,黑哥反應了一下,明白不是在叫自己。劉二屁顛顛過去,劉守文道,“二郎。我說每歲用五萬石糧換他五萬石鹽,他說賣賤了,你跟他講講道理。”怎麽著,就你有兄弟,我家劉守光不是人啊。
    小劉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,比起一根指頭亂擺,也搖頭晃腦道“李哥,你去年你不仗義啊。在鎮裏賣鹽也就賣了,可是你不能幾百文一石也賣吧,攪得鎮中一塌糊塗,榷鹽不足八萬貫。至於說賣賤了?咱打開天窗說亮話,盧龍鹽場煮鹽一石不過百文,你那田裏隻怕還要更低吧。去歲鎮中糧價是一石四百多錢,哦,一石糧換你一石鹽,怎麽,還不夠。說話講講良心好吧。”劉守文忽然覺得,這次帶老二來是帶對了,捋著頜下稀稀拉拉的胡須,但笑不語。
    李家兄弟一看,呦嗬,男子雙打。彼此對個眼神,李大道,“這且不說。去歲講好,鎮裏負擔我五千軍,照慣例,日費之外,一兵一歲該有糧賜十二石、衣賜七匹,還得有馬料。鎮裏卻隻撥來糧豆一共八萬石,僅足日常吃用,馬料尚不足。糧賜、衣賜更是一文也無,這怎麽說?不仗義吧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道“那平州所收兩稅,你也沒給鎮裏交錢呐。”
    李三郎道“平州五千戶,所得養盧龍軍且不足,拿什麽交。”
    劉守光道“平州在籍是五千戶,還有多少不在籍。你地皮刮了多少,真以為小爺不知道麽?再說,之前送了多少錢糧去河東,獨眼龍可是……嗯嗯,鎮中空虛嘛。”本來想說想說“獨眼龍可是你義父”,話到嘴邊,感覺說了李家兄弟和鄭老二都給跟自己翻臉,生生改了口。
    平州,就是後世天津盧龍縣那一帶,在漢朝在冊都有幾十萬人口,怎麽可能真的隻有五千戶。其實是有大量的隱戶。不過,別人怎麽著不管,以李家兄弟肯定不能真的剝奪了隱戶們納稅的權力。李大指節扣著案幾,下場道“少來。給河東送錢送糧那是哪歲?所出皆李匡籌時財貨。乾寧二年所得,給了河東一文錢麽?去歲呢?兩稅並傕稅、商稅,折錢沒有二百萬貫也差不多吧。去歲糧價一石最高不過三百餘文,如此寬裕,說鎮裏困窘,過分了罷。”
    劉守文愣了一下,眨眨眼睛,心說你小子將鎮裏情況摸得很透啊。也祭出顧左右而言他大法,道“這樣,過去不說了,交出平州,山北你自去折騰,也不必給鎮裏交錢,鎮裏一歲再給你……劉守文重複算了一下,道,“一歲十二萬石糧,三萬五千匹絹。再以五萬石糧換你五萬石鹽。如何?”
    李安撫大頭猛搖,道“兵械甲仗呢?我拿頭去震懾諸胡麽。”
    “以馬來換。”劉守文也很堅決。
    李大郎心下盤算,相當於鎮裏給負擔了五千兵的日費與糧賜、衣賜,還能勻出些馬料。他畢竟不是劉帥的親兒子,能擠出這些油水也差不多了,見好就收吧。其實平州就是個雞肋,他又不能真的刮地皮,收得那點錢糧其實是入不敷出,養於謙那點人馬都不夠。可是若隻是這樣,又覺吃虧。
    正在躊躇時,劉守文看出這廝還想抬價,忙道“李大,莫得寸進尺。匡籌為禍甚烈,乾寧二年所得尚不足彌補虧空。去歲好些,然軍士新募,錢糧兵械哪樣不要錢。幽州至今也隻養得四萬兵,衣甲尚未配齊。河東入寇就在眼下,大軍一動,又要多少錢糧你沒數麽?”
    李大道“衙內,平州之事非隻涉錢糧。營州困窘,百貨仰賴塞內,盧龍道、傍海道亦或海路,平州最是便利。讓出平州,若哪日鎮中閉了關門,我當如何?至少留個渝關。”
    “不成。留下渝關,那與平州在你手裏有何分別?”劉守文堅決不允,道,“李大,我不妨明說,你踏實經營關外,做盧龍北屏,鎮裏絕不會為難。這兩歲鎮中實在難過,隻能勻出這些錢糧,待幾歲寬裕了,再多撥來糧械亦無不可。你來鎮買賣,陸路海路盡可走得。你是營州刺史、山北安撫使,持你令牌,鎮中何處去不得,誰會攔你。若不放心,”看看身旁的弟弟劉守光,道,“二郎與你相熟,平州交他鎮守,你總放心吧。”
    劉守光一看有這好事,胸脯一挺,叫囂道“李大,我你還不信麽。隻要營州軍不入關,買賣盡可做得。李三,你也說句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