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一場好戲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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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劉守文提出交出平州,事情有點突然,細想又在情理之中。不消除東麵的隱患,劉大帥怎好安心對付河東。安撫使即無意此時背刺老劉,也就隻能認了這賬。說起來,平州於他也是半根雞肋,除了作為買賣進出的埠頭,並無他用。出塞時,能拐帶跑的丁壯都一鍋燴了,連於謙的盧龍軍都拐到燕城那邊看門,他總不能將平州的戶口都強搬來吧。其實大李動過這個心思,權衡過後放棄了,畢竟,對自家裏他下不去手啊。
    落下個壞名聲,以後還怎麽搞。
    何況,真跟老劉鬧翻平州也是個廢,劉大帥大軍過來,怎麽著,他李大郎有實力做一場麽?不要命了拚一下不是不能,但這種兩敗俱傷的事情沒必要嘛。
    大李傾身前探,向劉家兄弟伸出右手,開始擺條件,道“一,平州有些老兵不願來塞外吃苦,我將平、幽二州所置產業予之。彼輩隨我多年,鎮裏不得留難。一,不許斷我商路。營州苦寒,我所辦順興行在鎮中買賣須免稅,不得留難。我以馬換軍械,價格需公道,質地亦須優良,不能以次充好糊弄我。”想想又道,“錢糧麽,先這麽說,半歲一給,但今年你得先把一年糧械予我,平州你拿走。”
    李老三插口道“一手交錢,一手交城。”
    劉守文很幹脆地伸出右手,與李大擊掌再三,道“一言為定。”
    李大曰“快馬一鞭。”
    兩人相視而笑,李大郎道“如此,衙內寬心了?”
    “大善。”劉守文忽然一拍腦袋,道,“還有一事。你這柳燒在鎮中販賣,須得交稅。今歲傕酒比去歲亦少數萬貫,亦因你這柳燒。”李大沒反應,李三跳出來不認了,道“等等。衙內,一斤酒需多少糧,我哪有那些餘糧釀酒。還數萬貫,豈可如此信口雌黃。”
    “呃。”大劉也就是有棗沒棗打一杆子,這是臨時起意,賬他自己都沒算。看李三這麽激動,也就丟開不提。
    李大與劉大又說妥了用糧械換三千匹馬的買賣,各取所需,把臂言歡。
    劉守光回位,二哥道“看是談妥了。”剛才這四位唇槍舌劍,二哥豎耳聆聽,一個字都沒落下。劉二是沒想到大哥能把平州交給自己,雖然知道這裏戶口有限,大小也是自己的地盤啊。而且,這次路過,他發現李大這兩年雖人在塞北,平州卻治得不錯,縱然不如南邊數州富庶,但是緊鄰塞北得馬甚易,這是一樁好處。至於錢糧麽,他是劉仁恭的兒子,還能缺呢。
    小劉樂道“以後你我便是鄰居。二郎,可要多多走動啊。閑話休提,先想想給我弄些馬來。”二哥奇道“不是李頭給你賣馬,怎麽尋我。”劉二道“那是阿耶所購,分到我這還有幾多?莫說閑話,你隻講成不成吧。”
    二哥搔搔頭道“非我不願幫你。如今這邊各軍在營隻按一人一馬配給,餘者皆由輔軍統一照管,用時再按需發下,我確無冗餘給你。嗯,哪日有暇,你隨我走一趟,這邊有些土酋與我相熟,待與彼等說項,看能購得許多。”
    劉守光聽了有這好事,立刻打蛇隨棍上,道“明日有暇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。吃酒吃酒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次日,劉守光果然來尋二哥領路。
    鄭哥便向李大請令,讓郭屠子領二百騎扈從,出營向西。
    如今毅勇都擴了營頭,戰兵按編製是騎軍八百,步軍一千二百。新設了一營二百騎由郭屠子獨領,步軍拆做三個營頭,即步軍一營、二營、三營,一營由牛犇直領,二營是牛犇推薦了一人,三營四百人則由小王、小周做正、副手,但三營步軍仍由牛犇統管。
    郭哥獨領一營,但做人做事仍很低調,跟在鄭二身邊,廢話絕無一句。倒是小屠子口中念念有詞,原來這廝新婚燕爾,正浪的飛起,忽被老鄭大冬天裏拉出來喝風,非常不滿,又不敢招惹老黑,便跟在後麵自言自語解悶。
    待行一段,鄭二打開話匣子,道“唉,皆是自家兄弟,甚話都說得。去歲你在西麵得了不少馬匹,怎麽這樣窮法?”
    “咳,別提了。”劉二撓撓頭道,“那邊挨著河東,不比這裏,打打殺殺這些年,還有多少油水?總共得馬數千,單哥兒要防西邊,大部歸了他,還有許多讓俺大兄分走,最後隻剩數百,哪裏夠用。”
    打進幽州後,彼此各忙各事,小劉跟老黑是很久沒有暢談,昨日的場合也沒法說話,隻能扯些風月胡鬧。這會兒總算可以敞開心扉,劉守光是大倒苦水“李正德隻知鎮中所撥糧豆短少,卻不知李匡籌留下個爛攤子。牙軍逃散一空,鎮兵、戍兵殘破不堪,庫藏又被獨眼龍搬空,耗子都養不了幾隻,父帥一度須向城中富商借貸度日。道你等出塞那錢糧哪來地?那是耶耶提刀上門,逼得那些蠢豬認捐、借貸,才籌了這些軍資。爺爺這份大恩大德,你可要記好嘍。”
    知道劉仁恭難過,但是否到了這個份兒上,黑哥可就鬧不清楚。他明白這是小劉在賣好,可是他也願意承他的情,便配合道“那俺還要謝謝你嘍?”劉二小臉一揚道“大恩不言謝。來點實惠,爺爺隻要好馬。”
    鄭二作勢罵道“滾。”
    劉守光前後望望,見老黑這幾百人確實不錯。軍營沒讓他進去,但李大回城時劉守文拉他去看,數千大軍威風凜凜,頗為不凡。他素知豹軍能為,小軍隊搞精致不難,幾千上萬還能如此威武雄壯卻很不易。劉守光毫不掩飾地羨慕道“你豹軍是發達了,不算那牧騎、戍兵,得有過萬精銳吧。”
    鄭屠子大概算算,沒否認。
    劉二繼續試探“你現有幾多兵馬?”
    老黑坦誠答道“二千。”
    劉守光道“怎麽才這些?離鎮時你便有千多人吧。”
    鄭守義拿出看穿一切的表情道“兵貴精不貴多。我這二千兒郎皆百戰熊羆,對上胡兒以一當十不在話下。山北諸軍,李大豹都之外,何人是我對手。大李待我不薄,你那點心思趁早收了。”
    劉守光就是想挑撥兩句來的,被人拆穿倒也光棍,幹脆徹底耍賴道“哈哈,我待你赤誠之心你豈不知。”
    “咳。”鄭守義認真地說,“你是沒去過昭義。亦曾是強鎮吧?衰微以來,河東、宣武反複拉鋸,當初我隨軍在邢州時,說千裏無雞鳴或不至於,十室九空一點不虛。成德本河朔強鎮,如今怎樣?魏博又如何?去歲,先被河東搶了一票,又給宣武花用不少,元氣大傷。
    咱盧龍才緩過一口氣,你家再鬧,又得便宜外人。實話說,為甚俺將家眷搬來山北吃風,不是怕鎮裏又亂嘛。你我相識有年,劉大我看是個寬厚性子,別爭了,鬧起來都是咱盧龍吃虧。此次河東搶走多少?我沒數你還沒數麽。再有大亂可如何是好?李大將平州讓你,正是不想再鬧,叫外人看笑話,占便宜。”
    “且住且住。莫給李大臉上貼金。他是看父帥坐得穩,沒有機會,想要坐山觀虎鬥。哼,若我軍勝,他當然在山北規矩。若我軍敗,你道他能無動於衷?哼。”劉守光才不信鄭守義的鬼話,咬牙一拍大腿,恨恨道“我不甘心呐。
    當初在安邊,我便說來山北發展,彼輩皆曰不可。如今怎樣?哼,大兄是忠厚,奈何方今亂世,他一守護之犬,護得住盧龍嗎?方今天下有如漢末,乃大爭之世,逆水行舟不進則退,盧龍之地,退守必死,唯有進取,你想關起門過日子可能麽?門呢?我觀河東殘破,汴州四戰之地,成德衰微,魏博內亂,平盧頹喪,天平、泰寧覆亡在即,義昌、義武貧弱,盧龍憑甚不能一爭?明明擔不起這副擔子,卻無讓賢之心,我能怎樣。
    獨眼龍一沙陀胡種,你看這廝將河東搞成什麽鬼樣子?亡日不遠。王師範、盧彥威、羅弘信、王處存,有一個算一個,哪怕將李茂貞之流亦算上,縱觀天下,英雄何在?我看也就汴州朱全忠是個人物,以四戰之地能開拓進取,確實不凡。不過,汴州不占地利,他要成事難上加難。也不說你我強過這廝多少,叵耐朱全忠已四十有六啦,還有幾歲好活?他死後,子侄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麽?”
    劉守光越說越興奮,兩眼閃閃冒光,無比殷切地鼓動道“二郎!這天下豚犬當道,你我難道還不如彼輩?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,豈能鬱鬱久居人下。我若能做主,必使盧龍發揚光大,二郎助我!”
    小劉如此鼓動,二哥有些難為。他對劉守文沒有感情,隻是覺著為人比較寬厚。至於劉守光的能力,二哥還是非常認可,摸著良心說,他鄭守義在戰陣上真正成長主要得益於小劉。膽大心細,敢想敢幹,身先士卒,待下公道,若非如此,豈能入得黑哥法眼。然而,鄭守義的根畢竟是在豹軍。劉二誌向遠大,李家兄弟同樣目光高遠,若一定要選,不論怎麽取舍,他也隻能站在豹軍這邊。對於小劉的好意,就隻好辜負了。當然,那是後話,給他搞些馬匹對營州有利無害,能幫就幫些吧。
    眾人繼續西行,兩位二哥都沉默下來。感覺氣氛有點沉悶,老鄭回頭瞅瞅,招呼幾人過來,道“郭郎不介紹了,右營副將。牛副將你頭次見,此乃昭義勇士,我這步軍甲士皆賴牛兄操持,隨我塞外破敵,勇悍絕倫。”
    老黑借著擴軍的機會拆了中營,雖然仍由牛犇統帶,但是分成三個營頭,畢竟不同。此次出來,他周富貴、王有良不帶,卻專門將這位哥帶上,就是為了加深感情,免得彼此生出嫌隙。
    咳,這年頭將軍不好幹呐。有威無恩,大頭兵直接造反。有恩無威,那就是羅六哥。想想羅六哥,還有什麽不知足,該哄就哄吧,又不掉一兩肉。
    對於鄭二拆營頭這事兒,老牛心底肯定有怨言,他心情不好,家裏三個婆娘最近就很辛苦,承受了牛副將不少怒火。可是難受歸難受,捫心自問,也並非不能接受。毅勇都一共戰兵二千,他就占了一半多,確實有點……嗯,說不過去。周富貴、王友良還是鄭哥鐵杆,才占了四百兵,他老牛不也是難受得夠嗆麽。
    鄭哥這次帶他出來是什麽意思,老殺才心知肚明。但有些話吧,心裏明白各有分寸就行,攤開了說,還真沒法開口。鄭守義這上官不錯,能對他老牛如此用心,確實撫順了他稍稍有點狂躁的內心。
    劉守光不知毅勇都裏的這些事,不過既然鄭二親自引薦了,那小爺就得接住。向後張望,招呼李小喜過來。這廝身後牽著幾匹空鞍馬,馱著不少物件,小劉解下一柄陌刀遞給牛犇,道“寶刀贈英雄。這柄斷馬劍隨我多年,贈予牛副將,他日陣前立功,勿忘今日贈刀之誼。”
    陌刀是步軍陣戰利器,不單斬敵,還斬己!每戰,隊副都是抱著這玩意在隊尾督戰,誰膽慫剁誰,那殺起人來,真是讓人膽寒呐。牛犇雙手接過,誠懇道“謝將軍贈刀。”
    劉守光又解下腰間佩刀,隨手丟給郭屠子,嬉笑道“不必客氣。”郭哥與他廝混得久,知道小劉脾性,也隨意接了刀,拱手微笑就算謝過。
    氣氛這便又鬆快起來,反正對於劉二來說,能挖走老黑是大賺,挖不倒也是小賺,裏外不虧。再行一段,前麵有一群牧騎趕來,打頭是個圓滾滾的牧人,身後還跟著一串小弟模樣的。別都魯隔著數步就跳下馬,幾步跑到老黑馬前,牽住韁繩,一臉諂笑道“鄭帥如何有暇?”身後大小郎君們則已匍匐了一地。
    鄭將軍跳下馬,這碩大的身軀踩得大地一顫,對自己這個亮相十分滿意。讓眾人起身,一手叉腰,一手扶刀,調笑道“不歡迎麽?”
    別都魯道“這是哪裏話。鄭帥蒞臨,蓬蓽生輝啊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,你這狗奴,還他媽會吊文了。”鄭哥兒黑胖的大手拉著別都魯的胖手,笑眯眯道,“有好事。來,我與你引薦。”看劉守光已下馬,將他讓出來,道,“這是赤列部俟斤別都魯,在義從軍任副將,去歲數戰,皆有大功。此乃劉節帥家二公子。別都魯,劉公子欲買些馬匹,好事吧?”
    你要說早個一年半載,別都魯未必信他們是買,不過如今嘛,豹軍還是很有信譽的,至少,跟他們這些順服的部落,那買賣都很公平。說是買,那一定是好好給錢的。至於這個劉節度?盧龍節度使的兒子?大人物啊。別都魯小眼一亮,心說何止買馬,買人也行啊,比如把咱買到幽州安置?那可是祖墳冒了青煙。大概是這個意思,其實別都魯哪有什麽祖墳呐,都在鳥獸肚子裏。忙給劉守光躬身行禮,道“貴人呐,有失遠迎,有失遠迎。”
    小劉道“取甲來。”李小喜捧過一領嶄新的鐵劄甲,劉守光接過,親自交到別都魯手中,道,“初次見麵,無以為敬。寶甲贈英雄,勿謂禮薄啊。”別都魯兩眼眯成一條縫,道“豈敢受此厚禮。走走走,帳中敘話。”雙手抱著沉甸甸的鐵甲在前步行領路,老黑看他走不兩步已是額頭見汗,這還有四五裏路呢,走到天都要黑了,不怕累死。自上馬道“速速上馬,灑家餓了。”
    看看表演得也差不多了,主要這鐵甲確實紮實,抱著幾十斤鐵走路真不成,胳膊都快垮啦。別都魯借坡下驢,將甲交給隨從放上馬背,矯健地上馬領路。覷此胡兒一臉狡黠,小劉暗暗為李大郎拘了一把汗。天下武夫,從南到北,無論唐蕃,都他媽不是省油的燈啊。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