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一場好戲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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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乾寧四年的春天,是希望的季節。
    親耳從劉守文口中聽完談判結果,笑容就爬滿了劉仁恭的老臉。除了交割平州與錢糧之外,李正德同意以三千匹軍馬換一批軍械,劉守光又說能買得二千匹馬,這就是五千軍馬,意義重大。
    在此,劉守光留了個心眼。這廝明明談攏了四千多匹的大買賣,但他不願讓老爹、大哥知道自己門路寬,萬一不讓去平州可就虧大了。但買馬這樣的大事又不能隱瞞不報,而且他還得找爸爸出馬錢呢。所以抖個機靈,先報個二千探探路。他想得明白,幾千匹馬要交割不在一朝一夕,等自己坐穩平州,再說又談攏一筆買賣就行。李正德不是說了麽,他什麽都缺,不許斷他商路,隻需把鍋推出去,就說是李正德逼他買的即可。
    劉仁恭哪管劉老二的小九九,想到東邊的屏障能夠補齊,越想越是滿意,不禁起身踱起了步子,雙手猛搓道“善,善哉。正德到底是深明大義,站住了立場,不枉老夫對他一番愛護。”
    能夠辦妥此事,劉守文也有些自得。雖說在麵對外藩時,鎮中多半都能暫棄前嫌一致對外,但是能夠踏踏實實辦成仍屬不易。道“我這便安排錢糧,二郎可先引一部過去,速速交接平州,也就安心。”劉守光躊躇滿誌道“耶耶、大兄放心,我定守好平州,不使山北有一兵一卒入關。”
    對劉老二的能力,劉仁恭很放心,而且他跟李正德那邊也有些淵源,遠了不說,維持個一兩年不成問題。“李正德要做買賣,在所議定諸事之內,不為難他。如少有超越,嗯,若無關痛癢亦不必與他計較。倘若有不軌之處,切不可縱容,豈不聞防微杜漸。”這話說的就很成問題。什麽是無關痛癢,什麽是不軌,哪有個準。劉守光當然知道老父為難之處,心說,這事兒還真就隻有自己能辦,此中分寸,你換個人來也幹不了,也不敢幹。嘴上一句廢話也無,唱了個喏應下。
    劉家父子各自高興,邊上趙珽感覺可以出場了,道“劉公,李正德既如此識相,不如為他請封,再送他一份禮。”劉仁恭一愣,請封?請什麽封。趙珽解釋道“李刺史經營營州,嗯,可為遼西縣男。”
    劉仁恭被搞得有點懵,不過考慮到趙珽素有智謀,老劉決定聽他分說。
    乾寧二年夏收後,在是否給河東運糧的問題上,劉仁恭一度非常猶豫。給,他肉疼,不給,又很心虛。需知,乾寧二年鎮中兵力過於空虛,他膽虛啊。當時就是老趙為他剖析利害,若按河東的要求給糧,那幽州不可能再募新兵,少給也是得罪,不給也是得罪,幹脆不給。彼時獨眼龍正在關內折騰,幾千裏地來回跑,未必騰得出手,隻要理由更充分些,態度恭敬些,說不定就混過去了。且挺過一年再看,實在不行再跪麽。
    事實證明,這老貨目光如炬啊。李克用果然在南邊忙活,又是關中又是魏博的,愣是讓他老劉挺過來了。
    挖角燕留德、薛阿檀的人,也是這廝的主意。其實這兩千人也不當個事,但是他惡心啊。趙珽說,薛阿檀早想留下,也不知他是怎麽知道。至於燕留德,縱然他自己對獨眼龍忠心耿耿,但軍士們呢?沒兵,他燕留德算個蛋。劉大帥想想有道理就幹了,效果也很不錯,薛阿檀整體投誠,燕留德則是毛都快被拔禿了。
    正因這幾件事表現出色,並且劉仁恭剛上台時,這老貨幫他穩定局麵出力不小,於是趙珽順利完成橫跳,又成了劉節帥眼前的紅人。
    這次他也沒讓劉大帥失望,隻聽趙珽說道“李正德是燕人不假,但他畢竟與獨眼龍有過一段淵源。哪怕讓出平州,若他將兵向西,在山外與晉軍呼應,也是個麻煩。他讓出平州,再保他一個縣男,河東豈能無動於衷?獨眼龍若阻撓,則結怨於李正德,縱然其麵上不說,心中亦必有猶疑。明公又何吝此一虛名。”
    著啊。他現在也隻是在幽州囤了點兵,山北媯州那邊隻能守這居庸關北口,進草原打個草穀都要從幽州派兵。山北幾乎是兩眼黑,若豹軍西來,還真是麻煩。
    劉守光道“父帥尚未封爵,豈可先封李正德?”
    劉仁恭揮揮手不讓兒子搗蛋,道“務虛名而處實禍,我不取也。便依趙公。此間事非你所長,速速整頓兵馬,去將平州與我看好。所購馬匹,你留一千,送來幽州一千。去罷。”
    又要被刮走一千匹馬,劉守光迅速看看廳中,躬身領命去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塞北的春天,要比關內來得晚一些。
    牧人們等不到徹底春暖花開,即已收拾家當,準備搬遷。冬季營地損耗巨大,草場必須休息,否則將會退化。得益於柳城、燕城墾田,收得許多麥稈、麩皮之類,加上天公作美,沒有白災,畜生們大都熬過了這個冬天,偶爾倒斃,則為人們改善了夥食。
    豹騎軍出塞兩年,局麵愈見穩定。去歲從關內搬遷過來不少家眷,加之畜力充足,幾個老漢心氣很高,準備沿著白狼水再多墾田,若非東邊還不安穩,他們今年就想去遼河那邊種地了。
    其實,大唐的安東都護府荒廢一百多年,對東北的控製日漸衰落,但是,大唐的威名還在,甚至唐軍後撤後,還有許多唐人勢力盤踞遼西,比如遼南那邊有幾個鎮子,都裏鎮、青泥浦等,遼河一帶也有很多唐人的寨子堡子。隻是過去沒有官軍保護,渤海與胡兒們殺來殺去,各自苟活艱難。如今柳城、燕城站穩,李大郎就在琢磨怎樣將這些地盤拿下。遼西遼東沃野千裏,冷是冷點,但是蘿卜快了不洗泥,他李大郎也沒什麽好挑的。
    不過,因盧龍、河東這邊事起,牽扯了許多精力。而且,安撫使也不打算大舉刀兵,塞北本來唐兒就少,能活下來的都是精華,最好能夠收編。於是李太公自告奮勇,主動要求發揮餘熱,為兒子辦成這事。
    軍中事務各有規矩,鄭二在柳城窩了一陣就坐不住。去年他從軍中挑了一匹雄健的母馬送去馬場配種養育,今春就要生產。李三郎又答應他,今年要給他一匹寶馬。南邊傳來消息,對盧龍又不給錢又不給人的表現,晉王好像忍了,暫時沒有動兵的打算。平州交接得也很順利,大把錢糧運進倉庫,局勢一片大好。既然暫時沒有出兵壓力,鄭二就打算去牧監看看自己的寶貝兒。
    秋娘在柳城住了快有一年,魏博來信說,局麵已穩,河東、宣武各回各家了,秋娘也可以回家了。二哥感懷一家人在塞外聚齊不易,天氣已經轉暖,幹脆告假帶著一大家子出城東來,一路遊春,順道將秋娘送到碼頭,乘船南下。
    老鄭一家或乘馬,或坐車,浩浩蕩蕩進了燕城。韓夢殷幫著張羅了宅院安頓,駐紮此地的秦光弼尋來,二人便出門準備把酒言歡。
    這二年,軍屬家眷遷來許多,周邊唐兒、投靠過來的胡兒也有不少,燕城較從前繁華更甚,城外都起了幾座小堡子。秦光弼是地頭蛇,拉著老黑三兜兩轉來在一家酒樓,抬眼看去,一張牌匾寫著“靜軒”二字。秦郎道“此乃軍中產業,匾為李太公親筆所書。走走,裏麵去。”
    進門是個三重木樓,中間空著寬敞的大堂,正對麵有個高台,一僧正鼓動唇舌講變文。堂中擺著幾張大方桌,隻一二尺高矮,卻有近丈長寬,許多粗漢正圍桌抱著餐盤邊吃邊聽,跟著起哄。
    二哥進來時,那僧正講到
    ……燉煌北一千裏,鎮伊州城西有納職縣。
    其時回鶻及吐渾居住在彼,頻來抄劫伊州,俘虜人物,侵奪畜牧,曾無暫安。
    仆射乃於大中十年六月六日,親統甲兵,詣彼擊逐伐除。
    不經旬日中間,即至納職城。
    賊等不虞漢兵忽到,都無準備之心。
    我軍遂列鳥雲之陣,四麵急攻。
    蕃賊獐狂,星分南北;漢軍得勢,押背便追……
    雲雲。
    那僧口技了得,又是鼓風又是作勢,也說,也唱,也手舞足蹈,講得跌宕起伏,引得食客們伴隨情節高低,時而靜,時而鬧,時而悲,時而喜。
    周圍環廊是一圈雅室,有閉門自娛自樂的,也有開了門窗與人同樂的。二哥看這場麵鬧哄哄一片,喧囂非常,抓抓腦門道“這是他媽是靜軒?”秦哥道“那小院清冷者甚多,今日圖個熱鬧,鬧中取靜,哈哈。”
    一夥計在旁已站了許久,看他兩個說話也沒來打攪。此時見機,向秦光弼一躬身,道“秦公隨我來。”便領著幾人穿過回廊,自木梯上到三樓進了一間。有碳爐將室內烘得溫暖宜人,臨街窗欞開得一條縫通氣,兩架多寶閣,幾個矮幾,並無許多花俏,卻顯得素雅。
    二哥四下看看也無奇處,道“這廝,還不如在營自在。”
    “嘿嘿,莫急。營中無非一腔羊下酒,甚個滋味。莫鬧,包你不虛此行。”秦光弼問身邊一青年,道,“都有甚?”那青年與秦哥有幾分相似,正是他的嫡子秦英,如今也在軍中效力,之前在會盟時見過,並不陌生。
    “一隻羔羊……
    剛一開口,二哥便笑曰“還不是羊。”
    秦光弼也不與這黑廝計較,道“嘿嘿,等上來再看。”
    小屠子與秦英有數麵之緣,年輕人自己湊近了說話,不理兩個老殺才胡扯。二哥看秦哥這樣作態,揣測有些門道。又想,即是軍中產業,隻怕又是李三搞得花樣,這廝素能整些奇事,說不定是有些新鮮。
    豹騎都、射日都、毅勇都,這三個最先設立的營頭,常被人換做老三都。懷遠軍、靖塞軍、保定軍被稱為新三軍。盧龍軍因為於謙對打仗興趣不大,往後主要負責駐守河口大營,保護碼頭、馬場,所以沒給他算。至於義從軍人馬不少,但戰力有限,屬於外圍力量。舅子軍,雖然也是李大的親信,但是與老豹軍淵源不大,所以也不入流。
    這眾多營頭中,豹騎都一直是李大親軍,如今二千精騎,其中包括五百甲騎具裝最是精銳。此外就是射日都、毅勇都最勇悍。作為精銳中的精銳,主力中的主力,兩個兵頭見麵,自然少不了要說軍旅事務,互通有無。
    對於時局,二哥還是有些看法。“閑了一歲,隻怕軍心懈怠。去趟潢水祭天,剛剛好過幾日,這一二月閑下來,髀肉複生。還是要做下一場,給兒郎們見見血才成。”秦光弼道“去歲你還走了趟魏博,我在這裏整日練兵,咳。隻是諸部順服,打誰?”做大哥的,肯定是要師出有名,不能失了道義。
    鄭守義扶了扶肚子,道“我聞去歲迭剌部據扶餘,東侵渤海,所獲頗豐,去幫他花用花用?”
    “扶餘距此不近。天暖了,過去要繞過大遼澤,多走幾百裏地。今時不同往日,迭剌等部今已聚兵三萬,千裏奔襲,就咱這點人,瘋了。”秦光弼畢竟在塞北時間久些,對局麵了解更多,罵道,“入他娘。釋魯這老小子跑去扶餘,結果越活越旺了。”鄭二道“我正有此憂。渤海富庶,兵將羸弱,難當其鋒。若這廝在東邊做大不是好事。既然西邊平穩,不如集中大軍再做他一場。一萬人,掃了他。”屠子哥說得豪氣,老秦卻搖頭道“隻怕大軍前腳走,劉帥後腳到啊。”
    “哼。”
    這也是山北行營如今的困局之一。晉王走了,劉大帥抖起來了,不論麵上怎樣友好,底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。藩鎮防著朝廷,藩鎮內部同樣是上下相疑。更關鍵的,是沒必要似剛來時那樣冒險。大軍盡出,劉帥可能根本不會偷塔,但是誰敢賭呢。二哥情知老夥計說得不錯,與秦哥碰了一碗悶酒,吃了。
    說著有夥計敲門,將一烤羔羊端進來,看那酥皮烤的焦黃就有食欲,老秦操刀給鄭二切了背脊的一條嫩肉,拌著調料吃了。嗯。調料有西域茴香、胡椒等,且頗為辛辣,那羊肉外焦裏嫩還有些甜香,便聽秦光弼道“不同吧。這料裏加了茱萸,羊亦以蜜裹之。”
    說著,又端來油渣菠菜、雞子韭菜、蔥拌豆腐、燉藕雞湯之類,當然少不了一道雞子紅燒肉。二哥吃的滿嘴流油,道“果是李三所辦。在安邊時,這廝便常用豕肉蒙事。”
    “那時寄人籬下,有什麽吃什麽。將士操練勤謹不可無肉,羊貴豕賤,三郎也是為弟兄著想。再說,你哪次少吃一口了。”秦光弼用箸點著隻剩個架子的羔羊,道,“去歲牲口繁息,說草場安排不及,隻好留下母羊。其餘發賞賜都發不完,便有這靜軒,待春耕後,柳城那邊也要有。你家也該發了不少羊羔子吧,你就沒看看雌雄?”
    “俺隻曉得兩隻羔子頂一隻羊發下,哪來閑心看公母。”二哥把嘴一抹,心說這等屁事,還勞得爺爺操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