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屠子西征(二)

字數:6781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九月初三。
    二哥再次體驗了輔軍的能為。
    早前李老三管輜重時,鄭老板衣來伸手,飯來張口,樣樣順心,反正不順心就罵李老三,讓他搞定。後來別立一部,分鍋吃飯了,就開始難受,總是缺這個少那個,丟人現眼的事情不少幹,哪怕有個什麽狗屁小冊子照著幹,能好一些,但也好得有限。來山北打得順利,鄭老板心裏明白,李老三統籌輜重沒少勞心勞力。所以,這小白臉要弄輔軍,鄭老板就沒給他拆台。
    此次隨行一千輔軍,也確實給老鄭幫了大忙。陳新國將輔軍分作兩部,一部集中運輸一些輜重,一部伴隨戰兵行動。每日都有輔軍陪著斥候提前出發,選好營地。如果時間充裕,還會幫著準備部分柴薪,戰兵隻需攜帶隨身行李,到底紮營,做飯、收帳,按時行軍,紮營後招呼馬匹也有輔兵幫手。雖然戰兵也要負擔許多工作,但是各項事務都井井有條,不見慌亂。
    尤其陳新國果然有份寶貝輿圖,整日就看這廝用那能指南北的小方盒配合,比照地圖分辨方位。他有些隨從,甚至常在另一份輿圖上寫寫畫畫,然後裝進一個竹筒裏收好。後來鄭哥問明,是在糾正地圖謬誤。
    有趣。
    求知欲旺盛的鄭將軍向陳新國虛心請教,怎樣定方向,怎樣算距離,再怎樣將山川地理以圖例畫在那張地理圖上,沿途沒有險情,二哥完全沉浸在學習的快樂當中。等他翻過最後一個山包再抬頭,文德已在眼前了。
    文德,就在後世張家口宣化一帶,本應是大唐控製草原的據點之一,怎奈何如今的藩鎮隻顧著在塞內廝殺,哪裏管得到這個邊陲。破牆爛門,大寨主領著五十騎狂突飆進,直接旋風般就卷了進去,大軍順利進城。隨後,仍以大寨主為鋒刃,輕騎急進,直撲西邊百裏外的懷安縣。
    二百騎急行一夜,天明順利破城。
    連下二城,未損一卒。
    漂亮!
    不過,兩座縣城地窮民少,就地補給絕無可能,得靠隨軍偕行的給養硬挺,等著後麵老秦押著輜重上來。等也不能幹等,鄭將軍在文德安排好防務,由牛犇留下四百兵守城,妥妥休了一夕,便帶著主力西進,於次日午後進入懷安。
    往東,就是奔媯州去了,往西,才是去雲中的方向。
    一進城,大寨主就提著幾個灰頭土臉的家夥,喜滋滋跑來。往二哥麵前一丟,道“頭,造化啊。捉了幾個晉軍。”聽得老鄭一愣。昨日在文德詢問得知,前歲、去歲,盧龍兵從這邊出塞打草穀,沒有跟河東軍發生什麽衝突,自己也很謹慎,不去招惹那邊。自連鐸死後,吐渾人大部在蔚州那邊,水草不缺,亦耕亦牧,沙陀崽子跟著獨眼龍在南邊鬧,這邊很是太平了幾年。哪怕這兩年盧龍比較衰,但是,獨眼龍自己一屁股屎,根本沒精力浪費在這些邊角廢料上。
    怎麽文德還好好的,懷安就有晉軍了?
    看王義這廝,也不似有麻煩,鄭老板就不動聲色聽他匯報。老馬匪道“是大同軍。比咱早一日到,這城被禍害完了。俺一入城便覺不對,原來是這幫畜生作祟。一個個睡死如豬,便給綁了。有人還想作亂,皆已斬殺。這廝叫張萬進,是個隊頭。”在前麵一漢踹了一腳,道“說吧。”
    那漢一抬頭,不是別個,正是雲中的張萬進張隊頭。
    原來,那日回來輾轉反側,張隊頭徹夜難眠。聽說懷安這邊守備空虛,便糾結了幾個同樣難挨的隊伍過來擄掠。弟兄們一雙鐵腳板足足跑了四五百裏地,果然城中空虛,被他一舉破城。雖說懷安不是大鎮,也很不富裕,可是也足夠他們這些花子分潤了。
    饑不擇食啊你怎麽辦。
    行了遠路,本想快活三日就撤,結果才睡了一夕,大寨主便神兵天降,給他們一窩端了。隔壁吳隊頭、許隊頭起得早,奮起反抗,都被現場斬殺。張隊頭因夜裏過於辛勞,根本沒起床,反倒躲過一劫。直到此時,張對頭的腦瓜子仍是嗡嗡亂響,一臉喪氣。
    聽口音這是盧龍軍?不對呀,劉大帥不是在懷戎那邊縮著麽。為了打盧龍,晉軍的功課也算非常認真,軍都陘這一路可沒少派出斥候。出發前,張隊頭也沒聽說那邊有什麽動向,否則他也不敢來呀。
    疑惑歸疑惑,識時務的張隊頭還是將來曆一一說了,不敢隱瞞。
    二哥聽得嘖嘖稱奇,心道這般苦麽?在文德他可看了,破破爛爛一個小城,沒幾戶人家,更沒多少資財,玩命壓榨也擠不出兩滴油來。這懷安能好到哪去?河東軍這得窮成啥樣,如此不挑不揀,走這一趟,能回本麽?不禁都對自己此行的前景產生了幾點動搖。
    鄭老板可是準備去雲中抄掠一把的。
    張隊頭撲在土裏偷眼觀瞧,見黑壯的屠子哥雙眼愣怔,但目中並無殺氣,漸漸冷靜下來。站在後麵的凶神真下死手啊,剛被帶到這廝麵前時,親見他將隔壁許隊頭的腦瓜子橫切了兩半,半拉腦仁滾在地上,那身子還在一陣陣地抽搐。雖也爬過死人堆,但此一時彼一時,人為刀俎我為魚肉,哪個不慌。
    便聽屠子哥道“嗯,怎麽不搶那些部落?胡兒錢帛少,可是牛羊多啊,還有子女。這懷安有甚油水。”聽說這廝是為了弟兄們吃不好沒賞賜出來擄掠,都是同行,二哥倒能理解。倒是個愛兵的將官。
    鄭老板本想試探問問雲中那邊到底什麽光景,養了這幾年,好歹有些資財才對。可是話一出口,又覺著這個蠢貨來來搶懷安,跑這麽遠除了搶點糧,最多從死人身上剝幾件衣裳,明顯這個手法很不入流。這口氣就不自覺有些鄙夷。
    士可殺不可辱啊。張萬進從二哥語氣中聽出滿滿的不屑,頓覺受了不白之冤,把脖子一梗,命也不要了,怒道“大同軍使白義成是吐渾人,副使出自沙陀,與諸部皆是一家,我等漢兒還能怎樣?馬少,又走不遠,不來這裏怎麽。”邊上一亂發漢子想想,為了一口肉跑四百多裏,才快活一宵就要沒命,也是悲從中來,恨聲道“還不是豹騎軍那幫豬狗害了爺爺。”
    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麽,老馬匪聽說,那還得了,上來就是一腳,將那雜毛踹翻在地。還要再打,被二哥止住。其實屠子哥最煩三杠子打不出個響屁的窩囊廢,看這倆貨還有點脾氣,反倒不惱。好奇道“怎麽說?”
    那亂毛漢也是個實在的,道“此前大王遣來個甚豹騎軍在此,結果擄掠甚眾,各部大人去尋大王理論,為安撫部眾,便再不用漢兒在雲州做主,牽累我等遭罪。不是罪過麽。”
    鄭老板一點就透。人家城裏城外全是親戚,又是上官,怎麽肯再出去擄掠。代北之地本身就是胡兒眾多,想必大同軍裏像他們這等漢兒為主的山頭不多。人少,地位更談不上,能不吃苦麽。沙陀、吐渾酋長去告狀這事二哥知道,聽說晉王理都沒理。要麽然老鄭覺得李克用待他和李大還算不錯呢,陰差陽錯走到這步,隻能說是造化弄人。
    聽說不是雲中太窮,屠子哥就放下心來。道“有幾多人?”
    張隊頭幹脆也不等人多問,一股腦全說了“此次來了三隊,攏共九十二人,十六匹馬,七隻騾子三頭驢。有俺隊裏三十七人。”大寨主在旁補充,“另兩個隊頭都死了。人數不差。”
    看這回答完全跑偏,二哥隻好糾正道“問你雲中城有多少駐軍。”
    “哦,不足四千。”
    二哥心心念念想去雲中撈一票,聽了這話就熱情頓消,有這些人看著,過去搶也不好搶啊。他老鄭攢點本錢不容易,可不能隨便葬送了。
    張萬進此時卻已徹底冷靜,他敏銳地感覺到眼前這黑廝的意圖。天天覺著在河東沒有出頭之日,眼前這不就是晉身之階麽。張隊頭再不猶豫,朗聲道“將軍可願取雲中?仆願效犬馬之勞。”
    二哥聽說,道“怎麽?”畢竟是心有不甘呐。
    張萬進道“大同軍原有近八千人。為討盧龍走了四千,城中僅有三千餘,似我等漢兒便有近千。左近沙陀、吐渾部落精壯也走了許多,十分空虛。若將軍有意取雲中,我等原為前驅。”
    鄭二聞聽,心中迅速盤算此中利害。見他沉默不語,張萬進生怕機會跑了,邊哭邊道“將軍。獨眼龍親信胡兒,我等漢兒備受煎熬。俺不敢他圖,隻求將軍收留,給弟兄一條活路……
    鄭將軍哪裏聽這廝胡鬧,擺擺手讓老馬匪將他們帶下去仔細問明情況。待這幾人走了,屋內還剩下掃剌、牛犇、周富貴以及陳新國,才道,“說說,幹不幹。”牛犇畢竟對代北不熟,不敢亂發感慨。周福貴一向以老鄭馬首是瞻,也不說話。陳新國是外來戶,更不願意率先發言。倒是掃剌態度積極,道“來前李帥有言,要我等審時度勢。雲中是河東北門,與靈丘不遠,在此正可大鬧。”
    “掃剌將軍所言正是。不過,我軍隻管攪混水,切莫以山北行營之名,反正都是盧龍軍,誰也分不清最好。”有了舅子掃剌開頭,陳新國就補充一點意見,“此外。雲中有東西兩城,全取二城貪多嚼不爛,亦無必要。若能取一城便是一城,拿不下來也無妨。我軍遠來,糧穀有限,能抄掠幾個部落便好。”
    鄭將軍默默盤算,手下戰兵隻有一千九百,哪怕隻留四百守城,可用者亦不過千五。就算有內應,全取雲州也不現實。而且這是河東北大門,占下來,保不齊幹爹就該掉頭來打自己了。他是來攪混水的,不是引火燒身。“陳司馬。你調撥四百輔軍回文德協助守城。牛犇,你將那邊弟兄調回二百來,陳司馬你再留下四百人一道守懷安。”二哥掐指算算,道,“如此,算上輔軍二百,出兵一千七百,多備馬匹,快進快出。如何?”
    陳新國道“守城全由我來,牛將軍所部皆隨將軍去罷。”
    二哥道“這如何使得?”
    陳新國道“鄭將軍放心,我輔軍操練不比老三都弱。說成列陣戰,摧城破敵或有不足,但守城還幹得來。”
    這個鄭二不懷疑,人多些,確實自如許多。那邊王義也問完了口供,回來說道“八月,晉王從晉陽出兵三萬,約有鴉軍萬五。從這邊調走一萬多人,或至安邊,或至靈丘,不得而知。有大同軍四千,其餘從沙陀、吐渾各部招募。據稱白義成部本在安邊、靈丘一帶,估計也會出些兵馬。這廝說,晉軍八月中旬已經東出,不過雲中邊僻,其餘便知之不詳了。
    雲中所餘三千多人,東城、西城各有不足二千。這廝說有數百漢兒在東城,可賺開城門。因為乏糧,八月前多不出操,八月後才五日一操,城中士氣不高。西城麽,多為沙陀、土渾兵,士氣較高,要難打些。周邊部落精壯走了數千,十分空虛。”最後這個十分空虛,老馬匪特意強調,從他熠熠發光的眸子就知這廝在想什麽。
    二哥與陳新國、掃剌互望一眼,紛紛頷首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幽州,薊縣城。
    自李嗣源部東進,至今已十數日。單無敵不負眾望,將晉軍死死堵在穀內,使其不得寸進。開始數日,劉大帥狠睡了幾個安生覺,夜禦婢女都更覺威猛,但是今日吃罷午飯,忽然就有些心裏發慌,越想越不對勁。
    這麽容易就堵住了獨眼龍,那他還是獨眼龍麽?
    得益於飛奴傳書,每日他都能得到單可及發來的戰報,簡單了解前方戰事。義武鎮老老實實沒有添亂,劉雁郎坐鎮慎州,為單可及保證糧草軍資源源不斷。李嗣源日日攻打,都被盧龍勇士英勇擊退。北邊軍都陘一片風平浪靜。
    一切都很美好。
    可能麽?
    劉哥將這半月來的軍報一條一條拿起,仔細揣摩,一字不落。
    此次刺探敵情有功,趙敬最近更火了,坐在一邊暗自得意,忽見大帥臉色越來越差,心下疑惑,道“節帥?”劉仁恭道“獨眼龍此次動兵多少?”趙敬道“晉陽出兵三萬,征召沙陀、土渾等兵二萬騎。”
    劉仁恭沉默半晌,道“說晉陽兵有萬餘鴉軍,對吧?”
    趙敬道“正是。”
    劉窟頭蹙眉道“哪怕隻有一萬鴉軍精銳,其餘二萬皆不堪用,胡騎隻有一萬可用,可戰之兵亦有二三萬。那蒲陰陘我走過,堵了口能容多少兵?單哥兒每日需幾人輪換?晉軍會將數萬人等著出這個口子麽?獨眼龍何時愚蠢如斯?若彼以五千精銳在此吸引我軍,主力另走他途呢?安邊挨著飛狐,與靈丘亦隻隔一個山頭。”
    趙珽一聽,也覺得汗毛起立。漏洞如此明顯,當初是怎麽想的?對對,想起來了。“大帥。當初議過此事。飛狐口與蒲陰陘南北相去不遠,隻要發現晉軍異動,單哥也來得及分兵回防。邊上還有劉雁郎將軍,足堪使用。河東號稱十萬軍,實有五萬,管他多少兵,路隻這幾條。又不會飛。在那邊還有飛奴,既然安邊沒有消息傳來,那便是無事。”
    劉仁恭想起確有此事。流落河東時,他來打李匡籌,飛狐、蒲陰兩條路都走過,將山河地理在心中轉了幾轉。這些路,單哥兒、劉雁郎也都走熟,時間上趕得及。感覺自己有點過度緊張,神色緩和下來,道“此次多賴趙公襄助啦。”
    趙珽躬身一禮,道“我盧龍命運多舛。匡威以來迭遭變亂,傷不起了。”
    “是啊。”劉仁恭道,“我亦非貪戀此位,實是想為家鄉父老做些事情。獨眼龍已並昭義、河中,代北平靜,朱全忠有中原數鎮,今又並天平、泰寧,淄青王師範亦已歸服。再不奮發,待人騰出手來,可如何是好?李可舉時,盧龍勝兵七萬,如今僅僅一半,還是老夫辛苦三載所得。咳,休說七萬,有強兵五萬,何必如此狼狽。”
    “明公所言甚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