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屠子西征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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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八月二十。
    中秋才過,鄭將軍便辭別妻兒,率軍西征。
    作為前軍,屠子哥戰兵不到二千,輔兵一千,因為路途不近,帶了一萬五六千匹馬、騾、驢、橐駝。行軍怕不有兩千裏,任重道遠啊。
    當初打燕城時,實話說鄭哥是有些緊張,但是經過這兩年淬煉,如今已完全出師了,雖然走得遠,但是心情非常輕鬆。這幾日他仔細思考,不就是給幹爹添堵撤後腿麽,他人少不假,可是馬多腿長,地頭又熟。李老三常說一句話,敵進我退,敵退我進,敵駐我擾,敵疲我打。套路很清晰嘛。
    至於具體怎麽打,還要細細思量,得到地看看情況再說。
    哼著小曲嚼著肉幹,二哥碩大的身軀隨著馬匹上下起伏很有韻律。伴隨年齡上漲,他這個體重也不可遏製地持續膨脹,坐下馬哥呼哧帶喘著實辛苦。小屠子跟著盧八去草原撒歡,此次二哥破天荒帶了弟弟小五出來見世麵。這就很不講規矩,鄭老四為此大鬧一場,結果麽,當然是又被鎮壓了。
    鄭五郎鄭守信被丟給大寨主操練,跟著斥候長進快,反正這路行軍應該沒有硬茬子,危險不大。三弟鄭守禮、鄭全忠完全接替小周、小王,做了二哥的左右護法,一直跟在身邊。
    很和諧。比較礙眼的就一個掃剌。
    看到他,老黑就想到不該想的人,越想就越燥熱,有點後悔沒把月裏朵帶來。其實,在別處將領帶女眷很正常,美人帳下猶歌舞,那不是吹的。但是大李管得寬,在柳城、燕城怎麽折騰都好說,但是出兵就絕不允許攜帶女眷。熟歸熟,這規矩二哥不能犯,也不敢犯。
    掃剌賊兮兮地靠過來,人模狗樣地向二哥拱拱手。八月底,正午陽光酷烈,曬在身上暖得過分,這廝脫下皮袍子,露出裏麵的圓領錦袍。掃剌看唐兒常在頭上裹一頂豔紅的頭巾,比如二哥此時,就非常拉風,也想搞一個,奈何才刮了小辮子蓄發不久,一頭雜毛實在有礙觀瞻,隻好先拿黑頭巾裹裹湊合。
    這是大李的舅子,二哥沒話找話,道“怎麽才來五百?”這個毒舌,一刀就刺在掃剌心窩上。舅子哥無比幽怨看著鄭二,那委屈,簡直奪眶而出。“俺什麽情況,鄭郎何必明知故問。”
    要說山北行營裏最奇葩的隊伍就是鐵騎軍。最初是去諸送給薩仁那的護軍,後來幹脆將家眷牛羊一起送過來,打包作了陪嫁。其實就是薩仁那的奴部,當然也算是李安撫的私產。正因他是大李家的私產,不說與老三都一個待遇,甚至不能像義從軍那樣由公賬出糧肉。吃喝拉撒,全是李大、薩仁那公母倆幫補。本來是三百戶,後來去諸又送了數百帳,李大如今已有千多帳奴部,勢力不小。但他既不願沾公賬的光,就隻能找片草場安置,要他自掏腰包養一千脫產武夫也吃不消。所以,這波人平常僅僅維持一二百騎扈從,其他人都得幹活生產看草場。唯有像這樣被征召,才會有機會吃公飯。然而,精壯走光,家裏就沒人幹活,所以隻來了五百騎。
    跟李大混,咳,掃剌寶寶心裏苦,但是寶寶不說。
    他們家這些狗屁倒灶的事,鄭哥沒興趣煩心。但看掃剌嘴裏憋著話,二哥也就不再鬼扯,等他自己開腔。掃剌左顧右盼,終於忍不住,道“義貞啊。”這口氣,酸得鄭哥一抖,在馬上抬腿踹了這廝一腳,罵道“講人話。”心說你個胡兒鬥大個字能識一筐麽,裝狗屁的斯文。
    “啊啊,鄭郎。”掃剌如今常常出入李家,李太公、馮良建之類的老漢一個個看起來仙風道骨,說話慢條斯理很有節奏的樣子,不知不覺就有樣學樣,搞得自己不倫不類很混亂。被老黑一蹬,好像心智都清明不少,道,“有事說。”
    “講。”
    “這個,舍妹……
    “講人話。”
    “哦哦,薩仁那想問你,過些年,欲讓樂兒拜你為師,如何?”
    薩仁那去年生了個兒子,母子平安,母大蟲還去拜望過,勾得老黑十分惆悵。這才有沒兩歲就找老師?自己一個屠子,能教個屁,教敲豬麽?“成啊。”咱二哥性子樂善好施,更不嫌事大,你敢開口,爺爺就敢攬,歪歪眼睛道,“不過。娃兒小,此事不急。日後再說。”
    掃剌見事情成了,立刻輕鬆下來。妹妹找他來辦這事,掃剌其實有點別扭。剛見到妹子時,這老黑的色心恨不能就寫在臉上,他又不瞎,能看不出來麽。妹子在想什麽?掃剌他也不敢問,也不敢深究啊。
    其實,掃剌這完全是過慮了。如今武夫傳承可不看長幼嫡庶,得看大夥認不認。二哥跟著李大郎幹革命,李哥在一天,他鄭屠子就做一天小弟忠心耿耿,倘若大李明日沒了,說讓個十幾歲的娃兒騎到脖上屙屎屙尿,門都沒有。所以,不想幹涉上官家事的武夫就不是好下屬。
    老李家的情況鄭哥心裏也有一本賬。大李的正妻是秦光弼表妹。為啥最先立出來倆營頭一是秦哥,一是他老鄭,不是沒來由的。因前麵兩個是女兒,所以李大的嫡子年歲不大,跟小屠子差不多,去歲已到柳城,此刻正跟著李老三在北邊草原浪呢。胡兒們也不白給,娃娃才多大,就開始動心思了。
    所以說,這娘們,都不是凡人呐!
    行軍六日,抵達奚王牙帳。
    掃剌這是到家了。
    其實掃剌已將家眷搬往柳城,部中如今是兄弟素知幫襯管理。去諸很有自知之明,親迎十幾裏,一骨碌滾下馬就要磕頭。二哥手疾眼快把這廝拉住,好歹沒給跪下去,李大的便宜丈人給自己磕頭,以後還混不混了。
    便宜丈人也是丈人啊。
    仗了便宜女婿的勢,原本一盤散沙的奚人重新開始凝聚,垂死的奚王是千年鐵樹開了花,萬年朽木又逢春。總之,映入鄭將軍眼裏的,是一個欣欣向榮的部落,比如,僅看這鋪滿全帳的羊毛地毯潔白如雪,就非別都魯、兀裏海製備的起。
    與鄭老板同行的掃剌則是衣錦還鄉,興致高漲,裏裏外外來回穿梭,一會兒為二哥介紹部中情況,一會兒為長老們介紹二哥的威名赫赫。還用介紹麽,一戰下燕城,再戰破烏隗,三戰逐迭剌,鄭將軍的威名早已傳遍草原。嗯,這是扯淡。總之鄭將軍往這兒一戳,就問誰敢不服。
    因張順舉等進草原公幹未歸,此次主要是王義、牛犇等人跟著出征。毅勇都一千四百人裏有一千二是老牛的人,整得這廝氣焰有點囂張,坐在金帳裏上躥下跳,一雙眼睛就在草原姑娘身上都沒離開過。
    接待唐軍,去諸是千肯萬肯,唐軍就是他救星啊。如果女婿再不來,可能他都打算跑路,如今可好,輪到迭剌部滾蛋了。雖然臨走前把營地禍害不淺,但是當時去諸帶著部眾勇士在外,損失精壯反而最少。等他並了吐勒斯,又收攏一批喪家犬,一算竟有六七千帳,比之前還膨脹一倍,他奚王竟然就這樣複活啦。弄得自己都覺著膨脹太快,害怕引得女婿不喜,特意送去近千帳表示忠心。
    跟唐朝爸爸磕磕絆絆過了幾百年,他們的套路,去諸大汗太清楚了。
    鄭守義到訪,去諸老酋掏心掏肺地辦招待,選了部中最美的女兒過來伺候,大公主獻給了安撫使,那就從王族裏挑出最出類拔萃的,為鄭老板斟酒。二哥看這女子與薩仁那有個三四分肖似,不禁心情激蕩,拉住掃剌輕聲說“眾兒郎皆需安頓妥當。也不可多給酒吃,明日還需啟程。抓緊換馬不可耽誤……
    雲中。
    還是那話,有澇的澇死,也有旱的旱死。
    屠子哥在去諸的金帳裏快活,雲州小夥兒張萬進則啃著梆硬的胡餅難熬。自獨眼龍斬殺赫連鐸,別管誰輸誰贏,代北之地總算得了消停。這兩年總體風平浪靜,遠離烽火,圍著雲中附近,人煙日漸繁盛,隻是這如今河東一片江河日下,鎮裏苦,戍兵日子也難熬。
    有段文楚前車之鑒,晉王殿下沒敢突破下限削減軍士口糧,在營一日二升糧還算給足,周邊部民眾多,也怕殺才們餓急了來搶,不時也納些豬羊幫補,讓軍士們十天半月能見個葷腥。糧少,操練也罷了不知多少時日,直至上月底,鎮中送糧來後,隊伍終於恢複五日一操。出操日能吃三頓,肉醬、醬菜有所增加,但果蔬、酒肉仍少,還是難熬。
    今日不出操,那就慣例隻有二升糧,胡餅配粟飯,拌著肉醬、醬菜湊合。張萬進啃完肉醬抹胡餅,就著沒甚油花的肉湯咽了半碗粟飯。忽覺一陣心情煩躁,將木碗一敦,還在碗裏的小半碗粟米濺了一地。
    邊上一漢鬢發散亂,隻用個木簪子簡單插了發髻,幾隻虱子在他發間遊蕩,這廝正一一捉了入口。見張萬進作態,這廝也有樣學樣將木碗一丟,怒道“隊頭,這哪是人過得日子。隻給口飯吃,賞賜一個也無。休說向神策軍看齊,至少不該比盧龍差吧。”
    “是啊。”有人起頭,就有人幫腔。“那邊至少一歲糧賜衣賜從未短少,怎麽盧龍軍就高咱一等麽?”
    “高個球。沒有咱,劉窟頭坐得節帥麽?”
    “說那作甚。”
    “哼。”那亂發漢道,“據聞,晉陽那邊約束軍紀斬了許多人。呸,既無賞賜,說甚軍紀?”這話引起了軍漢們的共鳴。從前在外鎮打,死人歸死人,但是能搶啊,也算有個好處。如今也不出去搶,也不讓在鎮裏搶,又不發錢,日子怎麽過。
    張隊頭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,當然知道這幫殺才沒安好心,這是在攛掇自己帶頭,領他們鬧事。對現狀滿意麽?當然不滿意,可是就他這小胳膊小腿,手下幾十號人,能鬧個屁。鬧成了大頭兵們得好,鬧不成,就是自己的腦袋頂缸。
    看張萬進皺著眉頭不說話,那亂發漢子眼珠一轉,又道“哼,去歲回來時說,不日大王還要征召。苦挨一歲,總算要打盧龍,卻把咱剩下,不當人子。”
    河東軍能戰的主要就是雲代子弟。雲中子弟張萬進是前年從軍,曾跟隨大王一路打進關中勤王,一路打一路搶,所獲頗豐,因薄有微功又有些牌麵,被提拔做個隊正。去年大軍解散,鴉軍有個哥們兒說,過不多久還要征召,到時再把他弄回來。那小子在陣上墜馬,是張萬進救他一命,有些交情。偌擱從前,直接把他補個缺弄進鴉軍也沒問題,結果趕上乏糧,鴉軍自身還裁汰了一批,哪有空位收他。不過有這個話,張萬進也算有個盼頭。結果聽說這位兄弟被張承業那中官立榜樣,人頭都爛了,這他媽的。
    張萬進自忖手下還算得力,至少在大同軍不算拔尖也是能戰敢戰的,誰想這次打盧龍,死活沒搶到名額。也不難理解,都等著去盧龍撈一票,上次大王能集結十萬軍勤王,不就是因為在那邊發財麽。
    想想別人就要去盧龍吃肉,張萬進每個毛孔都在淌血。淌血啊。看張萬進情緒更加波動,那漢給身邊幾個夥計對個眼神,再接再厲道“張頭兒。十個去一個,沒咱也罷。這他媽大同軍不到八千去了一半,愣將咱留下,豈有此理。”
    張萬進知道不能再讓這廝鼓噪了,控製一下情緒,道“軍使說咱是勁旅,不能都去。”
    “勁旅?勁個鳥。勁旅有他媽吃這個麽。”一漢將破碗也丟了,戟指半空,道,“一日吃兩頓,半點葷腥也無,勁旅可從來都吃三頓,還得有酒有肉。如今咱成勁旅了。”這廝吼了兩嗓子,突然壓了聲音,道,“入他娘,還不是因咱是漢兒。”
    這話不能再說。張萬進趕緊止住話頭,道“你等是想打仗,還是要財貨?”指指外麵,道,“要財貨外麵遍地皆是。雲中不查軍紀,有本事自去取來。”這話就紮心窩了,能搶那不早去搶了。剛剛叫囂那漢唇齒咀嚼數回,憤憤坐下,端起吃了一半的飯碗繼續幹,有那幾粒掉在桌子上的粟米粒都用指尖沾起吃掉。
    其實他們的利益總體一致,張萬進隻是不想被這幫殺才們當槍使,可是作為隊頭,還是得把眾人擰成一股繩。萬一人心散了,隊伍可就沒法帶了。看看氣氛有些凝重,張隊頭起身道“你等苦,俺不苦麽。這樣下去定然不成,卻也莽撞不得。這邊漢兒本就人少,更須小心行事。”說到這裏,咬咬牙對那亂發漢子道“九郎,明日取我一匹絹去換二腔羊來,給弟兄開個葷。”聽說隊頭又要破費,眾人雖然於心不忍,但是能吃肉,殺才們也不願跟自家肚皮為難,紛紛叉手向張萬進行禮。“隊頭仁義。一切聽隊頭做主。”紛紛表起了忠心。
    見武夫們麵上掛笑,張萬進點點頭算是領情,背著手獨自出門。走在冷清的街道上,涼風一吹,張隊頭心情更加沮喪。已不剩幾匹絹了,再這樣下去怎生是好。前路漫漫,自己當何去何從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