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木瓜澗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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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大寨主是午夜破城,城中斷斷續續著了半宿大火。二哥與身邊五十騎在城東五裏處停住。胡兒們都在向西奔逃,這邊無人打攪,布了崗哨,尋來枯枝,將順手牽的羊殺了就烤,勉強祭了肚子。
待到天明,城中大火漸熄,王寨主一行人也晃晃悠悠回來了。原來這廝發現守軍逃散,感覺城裏沒有用武之地,幹脆追著潰軍猛殺,足足往西追出二十餘裏方才回轉。守將跑得太快沒能拿下,但舌頭抓了幾個。問明軍情,與之前信使所言並無差異。
鄭守義盤算,今日是九月初十,這邊動靜傳到幹爹軍中,呸,傳到晉王軍中,就算隻有一日,等他們回來也得個三兩天。審問得知,守軍千餘昨夜已經潰散,如今是安邊也完了,雲中也完了,三四天之內再無威脅。
從柳城出發以來,先行軍千餘裏,到文德、懷安,緊接著奔襲雲中、安邊,前前後後大半個月,將士們過於疲乏了。便決定休歇一兩日,緩緩精神。掃剌腆個臉道“將軍稍坐,我等不累,還可再戰一回。”他鐵騎軍沒有軍餉發下,馬匹折損了都得自己負擔,他出來就是來搶的,那是要錢不要命,眼看漫山遍野的肥羊不捉,真是喪盡天良啊。嘿嘿,昨晚牧民是逃散了許多不假,可是牛羊走得慢,跑不遠呐!
這廝一撅屁股,二哥就知道他要屙什麽屎,擺擺手道“帶二百人去罷。”都放走絕不能夠,笑話,都走了誰幹活。掃剌得令,扭頭招呼弟兄就走,生怕走脫了一頭肥羊。
歇了個把時辰,鄭哥拉著王義、武大郎幾個老部下,道“走,進城瞧瞧。”一別數載,如今故地重遊,那跟著二哥從安邊到河東,又從河東回盧龍的老兄弟們,想起這些年的輾轉流離,誰不感懷。隻是這故地的情況就不大好,昨夜為了迅速奪城,大寨主下手沒個輕重,等重新進城,發現整座城池已燒得片瓦不存。但鄭將軍依然遊興不低,走在斷壁殘垣,指著一處,道“當年李三那酒鋪在此。”
大寨主道“不錯不錯。”
二哥又指了城頭“我等還在上麵立過榜樣。真是玉樹臨風,全城哪個看不到,真他媽丟人。”大寨主湊趣道“頭次出操,都怪劉三嘴碎,鬧了一場。這廝還說要與李承嗣尋仇。嘿,尋個屁。咱隊裏,就數他哥倆膽慫,尤其劉四,每次突陣總是躲在人後,當爺爺眼瞎麽?哈哈。”
想起當初十人從軍,鄭老板道“大順元年以來,我等輾轉南北,旁事也還罷了,我最欣慰是你等皆在。來時,你我相約共富貴,如今看,也有個眉目了。諸君,再接再厲,待那日李頭兒做大帥,我等也得有一州之地做基業,傳之子弟,方不枉我等拚殺一場啊。”對此前景,眾人倒是深信不疑,鼓噪一回,便又回到曾經的營房處。
昨夜大火,早燒得麵目全非,但鄭哥仔細觀瞧,走到一堆土旁,將袖管一擼便開始清理。眾軍士哪敢人後,紛紛動手,不一刻將此清空,露出一個地窖口來。二哥探頭看看,拾起一根燒了一半的木梁點了當作火把,帶頭下去。後麵眾人也有幾個去了火把跟來,一一鑽進地下。
便聽二哥叫道“哈哈,果然還在。”
卻是怎的,當初從幽州敗歸,匆匆流亡河東,為了多載糧械,許多財貨都無法帶走,全堆在這個窖裏。眾人七手八腳便將裏頭的財物一一搬出,有金銀銅錢,有布帛鹽糧,有衣裳,有首飾,零零碎碎,花花綠綠,堆了一地。
其實如今眾人也不差錢,可是這些物件,是一段生活的見證,意義不同。大寨主撲到一個包裹打開,裏頭裹著幾卷布帛,一堆銅錢。那布帛已有些衰朽,銅錢也散了一堆。老馬匪將錢捧在手裏,又將那絹帛抱在麵前猛嗅,無比陶醉。“哈哈,這是俺那一包。”
鄭守義也尋了自己的一包物件。他的財貨都是劉家兄弟幫管,但是也有些隨身之物在這裏。喜滋滋對鄭老三道“將此登記造冊。”又對眾人道,“當時走得匆忙,行前我與諸君相約,一分一毫也要來取回,豈能失言。去尋來口袋,全部包走。”
城裏肯定是住不得了,眾人又在校場等地轉了一圈,也早就麵目全非,不過是尋個大概方位憑吊一番,便離了城。城南對著飛狐陘的入口,不安全,眾人就在城北紮下帳篷,在城頭安了崗哨警戒,又派出遊騎斥候往各方巡查。大勝之下被人偷一把,可丟不起這個人。
太陽西斜,一身疲憊的二哥仰躺在帳篷裏烤火,思索下一步行動。
最近就是靈丘了,可是那邊情況不明,而且自己動靜已經不小,這麽幾百人,也不想再冒險。打雲中,打安邊,其實都是取巧,凡事可一不可再,何況再三再四,一味弄險,下場注定不好。鄭將軍在半夢半醒間思索,也不知什麽時辰,聽得帳外人來,二哥原想起身,不意眼皮沉重難睜,手腳也全不聽使喚,驚出一身冷汗。直到掃剌將自己搖醒,仍然心有餘悸。
“甚事?”
“晉軍敗了。”
鄭將軍抹了把額頭的汗珠,道“速速說來。”
掃剌道“在南邊,忽遇潰兵從穀中衝出,與我撞個正著。對方毫無戰心,倉皇逃竄,我捉了潰卒一問,道是昨日大軍敗了,彼輩是從飛狐跑回來地。”
二哥聞言一骨碌起身,道“潰兵何在?”他媽的潰兵可不要朝這邊來了,正舉步欲走,但想想城頭既無警戒,應當不是。掃剌卻會錯了意,以為是問捉的俘虜,道“那二人在帳外呢。”二哥道“我是問穀中潰兵往哪裏去了。”掃剌道“哦哦。彼等十分慌亂,陸續往西去了,我見王副將朝南邊去了怎麽。”
二哥對這個掃剌的軍事素養是很不感冒,老馬匪是斥候頭子,他往南去還能幹啥,抓舌頭去了唄。既然老王去了,那就不慌。等得個把時辰,老馬匪火急火燎地趕回來,一掀簾子就叫“哥啊,昨日,盧龍軍於木瓜澗設伏,晉軍大敗!”
入他娘,這就敗了?還他媽大敗?那爺爺這麽折騰圖個啥。剛才這會兒時間,鄭將軍已經盤算明白,如果晉軍事敗,至少也是一兩天前的事情,那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雲中、安邊的豐功偉績啊。感覺一片真心錯付了,真是難受。
“說說,怎麽敗得?”
大寨主嗓子冒煙,先灌了兩大口清水,道“晉王九月初五出發,七日,前軍便在飛狐遇見盧龍軍。因敵情不明,大軍便暫時駐下。昨日盧龍軍前來逆戰,晉王下令出擊。先是,盧龍軍詐敗,晉軍銜尾追擊,至木瓜澗遇伏,前軍大潰。時天降大霧,盧龍軍倒卷珠簾,趕著潰兵衝爛了大營,晉軍數萬立時崩潰。”
“晉王何在?”
老馬匪兩手一攤,道“這卻不知。有說陣歿了,有說輕騎走了,這亂成糨糊,誰說得清。便是昨日戰況這幫癡漢也是眾說紛紜,狗屁不通,俺捉了幾個軍校,方得問明。”
鄭守義道“潰兵都往靈丘去了麽?不是還有雲中、安邊兵馬,怎不見來?”
老馬匪搖搖頭,道“這卻不知。或者跟著一發去了靈丘?”
晉軍已敗,無論如何不能再犯險了。鄭二哥右拳捶在左掌上,道“罷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。也休在此久留,向北三十裏找片林子歇宿,明日回懷安罷。”
……
靈丘。
靈丘小城,消停不過數載,最近又被大軍攪擾得不得安寧。先是李嗣源過境,然後晉王過境,今日一早,更有許多潰兵蜂擁而至,個個神色狼狽,甲械幾乎全失。數千晉軍一湧而至,瞬間就將縣城擠滿。
李克用揉著昏沉的腦袋睜開雙眼,看看怎麽地方不對呢。感覺天色昏暗,啞著嗓子叫一聲,“水”。侍從忙端來溫水與他吃了,待看清這裏是間屋子不是軍帳,但蓋寓等一眾將校都在,李克用滿心疑惑地問“此乃何處?”
蓋寓、李存信、李存賢等將領皆是灰頭土臉,互相觀瞧,就是沒人應聲。作為河東第二人,蓋仆射看看沒人答話怎行,猶豫半晌,隻好仗著自己麵皮大,硬著頭皮出頭道“此是靈丘。”
“什麽?靈丘?”李克用頓覺腦子不大夠用,使力擠了獨眼,口氣森森,道“我軍不是屯在飛狐,前路為盧龍所阻,怎麽回來靈丘了?何人下令!”這獨眼龍以為是有人趁他沒醒下的亂命,這還了得,隻等揪出此人明正典刑。
眾將聞言,麵色十分古怪。蓋寓見一個個都是眼觀鼻鼻觀心,那意思,蓋公你好人做到底,把話都說了吧。舍我其誰的蓋將軍隻好繼續給大王加料,道“昨日單可及引軍來營外邀戰,大王下令出戰。盧龍軍不敵,我軍乘勢掩殺。不意敵伏兵於木瓜澗中,偏巧起有大霧,我軍不備,前軍潰亂,狗賊便趁亂驅趕潰軍撞亂了大營。大王酒醉,我等隻好先護送大王退回靈丘再做打算。”
李克用聞言,嗔目凝思。之前道路受阻,他是心情不佳通宵飲酒,依稀記起是天明時,聞盧龍兵來者是個甚無名之輩,似乎,好像,自己確實是下令出擊了。之後如何,就全然不知,估計是睡死過去了。帶隊的好像是李存信吧?抬眼去看,這幹兒子正低個頭,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,沒錯了,定是這廝。
晉王努力回想,可惜都是破碎片段,實在無法連貫,且越想越發頭痛難當。
咱晉王是個豁達之人,既然想不清楚,索性不想。咳,勝敗乃兵家常事,大同起兵以來,吃敗仗也不止這一次了,有甚要緊。便問“我軍損失幾何?”
這還用問麽?大軍全部潰散,此時在城裏隻有數千殘兵,但這話不能說啊。蓋寓愁思片刻,道“軍士正在陸續趕來,估計撤下來有個二三萬。”管他多少,蓋將軍先糊弄過去再說,哪怕後麵點算不對,嗯,肯定是點算不對,那會兒氣也該消了。總之不能此時刺激晉王。
是慘了點。李克用不禁痛苦地想,自己是不是跟盧龍犯衝?起兵以來,好像幾次大損折都是這幫孫子幹的。早年李可舉就不說了,大順元年安金俊送了一萬多精銳,後來在成德,也是跟李匡威、王瑢打,折損不少。再就是這次。咳,二萬,二萬就二萬。慘是慘了點,但草原胡兒多的是,死了再去征招一批就是。
這次醉酒誤事屬實不該,奈何李嗣源被阻於蒲陰,自己又被堵在飛狐,一年籌劃眼看俱付東流,心中憋悶難耐啊。而且,這柳燒也極對自己胃口,管不住嘴啊。“咳。”雖然這鍋得自己背了沒跑,但晉王仍忍不住道“我因醉酒誤事,你等豈能不勸?還從我亂命,損了這許多兒郎。嘿。”
眾將苦笑,我們有這膽子麽?吃兩斤豹子膽也不敢呐。
李大王懊惱不已,閉上雙目,隻想趕緊睡過去,盼這隻是一場幻夢,待自己再次睜眼,就仍是大軍雲集、意氣風發。奈何輾轉反側,無論如何也睡不著。籌劃一年,兵敗至此,麵子裏子全丟光了。這你讓雄心萬丈的晉王情何以堪。
更主要的,他很清楚,時下與往年不同。安金俊丟了一萬多人,馬上就能補上,但那是哪一年。他連年征戰,連年征召草原子弟,人又不是韭菜一年能長幾茬,而且草原人口也遠不及內地為多。這次雲中、安邊的兵員素質就感覺不大像樣。李克用也搞不清楚,去年放回的那些兒郎都到哪裏去了。
也未必都不在,但也肯定沒有都來。
感覺身邊還是有人,晉王睜眼一看,好麽,這幫殺才都沒走,等著爺爺請客吃飯麽。將身上的毯子一掀,李克用坐起身就要喝問。卻看眾將仍是垂頭喪氣,蓋寓也似欲言又止。看樣子不像是有好事啊。
“還有甚事?”獨眼龍是真不想問,但不問不行啊。
蓋寓眼仁兒轉了幾轉,道“雲中。三日前,盧龍軍大掠雲中,昨日又燒了安邊而去。大同軍使白義誠與敵死戰,歿了。”蓋寓都沒敢說雲中曾一度陷落。一來潰兵搞不清楚怎麽回事,是否陷落過也說不明白,二來,盧龍這不是撤了麽,那就不必糾結進沒進過城吧。晉王已經夠苦,萬一嚇出個好歹呢。
李克用心說,還真是一點不讓人失望啊。“是何人所為?”
對於這個明知故問的問題,蓋寓耐著性子回答“隻知是盧龍軍,但不知是哪部。想來無非媯州高家或劉守文那廝。”
“好,好好。劉仁恭生得好兒子啊。”李克用忽然高叫一聲,“劉仁恭,我與你不共戴天!”說完身子一挺,朝後就倒。驚得蓋寓等人忙奔上前撲在身邊,高叫“大王。”
大王,你可不能死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