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激流勇進(二)

字數:6275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對於參加南征,李崇文態度異常明確與堅決。
    劉家兄弟在燕城住了三天。劉守文抓住李大郎單獨談判,不讓旁人參與,但不論怎樣,哪怕開出以一鎮節度使相誘惑,李崇文也絕不鬆口發兵。最後,隻談妥了五千匹馬的買賣,劉家兄弟便匆匆離去。
    劉守光返回平州看門,劉守文則趕回幽州匯報。
    聽說李崇文拒絕出兵,隻是連賣帶送給了六千匹馬,劉仁恭難掩心中失望,語氣遺憾道“正德,終不肯助我啊。”這失望非常真心。如果李崇文肯出兵,不僅多數千精兵,不用在北邊浪費自己有限的兵力,而且,這也意味著李崇文與他是相向而行,終有一天還是能走到一起。他此時拒絕,其實就是表明態度,即便不與劉家刀兵相向,也不會再做自己手裏的一把刀了。
    劉仁恭煩躁地走來走去。要麽幹脆先做了李正德算了?劉大帥是很有這個衝動,但理智的天使又告訴他並不可行。那麽,幹脆將營州從盧龍獨立出去?本來營州就是安東都護府轄區,從盧龍分出去,李正德自由了,也沒了幹涉盧龍事務的借口。很多時候,這個借口也很有用。
    但這樣是否太便宜這小子了?
    又是否有些自以為是?真想幹涉,又沒有借口有區別麽?
    先不急。
    劉守文看父親思考,口裏還念念有詞,將旁人都攆出去。等了片刻,見爸爸還沒從沉思中出來,道“兒有些不明,請大人解惑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劉仁恭被兒子打斷了思路,倒是不惱,他一向享受給兒子傳道解惑的過程,希望將自己的經驗教訓都傳授給兒子,讓他少走彎路,少摔跤。坐回榻上,端正一下姿勢,道“講。”
    劉守文見狀,神情也更為認真,道“觀李正德數年所為,這是欲效鮮卑人故技。我鎮得義昌,已拓土千裏,人口百萬,兼有漁鹽之利。今鎮內錢糧不缺,人口不缺。河東、宣武戰於邢、洺之間,無力他圖。何不先除營州隱患,再謀其他。李正德帶甲萬餘,兩蕃順服。我軍此時南下,一旦北邊有變,奈何。”
    “嗯,還有麽?”
    劉守文又道“魏博懸於汴州北門,若魏博為我所得,朱全忠豈能安寢。且魏兵驍勇。今河東勢衰,何不取義武?”
    “還有麽?”
    劉守文想想,道“李正德素有遠謀,取魏博,於他何益。我觀大人未必寄望李正德出兵,那又何必此時說於他知。”
    “你能有此三問,我心甚慰。”劉仁恭看兒子問得差不多了,微笑著說,“先說第三問。我也並非不想他幫我,李正德若肯出力,善莫大焉。隻是他既不肯,我又能如何?此非言辭可以左右之事了。
    魏博不同於義昌,此言不差。所以,舉兵數萬,無論如何不可能全無聲息。李正德素有大誌,一直盯著我家,那不如大大方方問他有何心意。我也好心裏有數。比如,他今歲若是又去什麽潢水會盟,嗬嗬,那就要小心。這廝馬多,最喜搞些把戲。若他老老實實還在柳城,尚可再看。”
    劉仁恭撫摸了一下身邊的扶手,道“有意此位者,又何止他一李正德。我兒須知,這位子不好坐。當初李匡籌何以壞事?其實誰管他娘子怎樣,他自丟人與我何幹?我軍戍期屆滿隻求回鎮,他卻出爾反爾襲破我軍,這便失了人望。別人會想,他今日對劉某不講信義,明日便就會害到自家頭上,誰能容他。
    李正德是明白人。去歲獨眼龍來犯,我為盧龍,占著大義,他若背後捅刀,便是盧龍之罪人,除非他能屠盡盧龍武夫,否則再難立足。此次打魏博,是我一人之願麽,這是為盧龍謀利,他若拆台,壞了大事,誰能容他?他那一二萬兵,又能怎樣?所以,隻要不給他可乘之機,他不會明著動手。”
    自從大勝河東,鎮裏頹喪氣氛為之一變。這次南征,最早其實不是老劉提出來的。聽說魏博換帥,單哥兒、劉雁郎等等,鎮中上下有一個算一個,蠢蠢欲動,比這個的跳高,都想去撈一把。當然,劉守文覺著,自家老爹也確實是想幹一票。此時李正德若拆台那真是犯了眾怒。
    劉仁恭接著將手掌反轉了兩下,做了手勢,有些無奈道“反之亦然。李正德遠走營州不與旁人爭利,這是結了善緣。討伐兩蕃使鎮內安寧,於盧龍有功。他在那邊大開貿易,公平買賣,誰去都不留難,辦事講規矩。嗬嗬,我若無故興兵,嘿嘿,誰願隨我去呢?他認又當如何看我?我若執意起兵,都不用打,北征道路崎嶇,那廝隻需堵住盧龍道、傍海道,拖得一時,我軍多半就要人心自潰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連連點頭,不說別人,就是讓劉守光去打營州,都未必肯去。又想,或許大人是等著李正德來鬧吧,才好名正言順地討伐。可是,會不會玩脫了呀。感覺不至於。又道“那麽,何不取義武而取魏博呢?”其實這個問題才是他最困惑的。李正德看得到,難道劉守文就眼瞎?
    “《三國誌》你讀了吧?”
    “讀了。”如今確實與漢末相類,卻不知阿爺要說哪一段。
    劉仁恭道“關羽攻襄樊,呂蒙襲荊州。你說,孫仲謀是賺是賠?”
    劉守文想一想,道“隻怕是賠了。”
    “說說。”
    “曹公本來勢大,吳軍隻能水戰,陸上唯昭烈可與曹公一爭。兩家聯盟,方能求存。因荊州一事,劉、孫反目,後戰於夷陵,仲謀雖勝,但昭烈精銳喪盡,曹公再不可製矣。從此,劉、孫兩家之敗亡已成定局。若彼時吳軍出淮泗,取徐州,雖不能混一宇內,倘曹公不支,則或可與昭烈成東西兩朝。又或者劉得關中,孫得江北,與曹公三家劃河而治,勢均力敵。得淮上精兵,孫仲謀至少還有一爭之力,總比坐困等死強。”
    聽了兒子此言,劉仁恭麵露喜色,手指沾水,在案幾上畫了三個圓圈,道,“你也知河東勢衰。有句話叫做三足鼎立。今朱三已並數鎮,河東也有河中,自匡籌以來,我盧龍蹉跎數載,元氣未複。宣武、河東正在昭義拉鋸,我打義武,晉王不救便失道義,救,拿什麽救?若河東當真丟了昭義,成德又會怎樣?”
    “恐怕也會倒向宣武。”
    “是嘍。若魏博、成德都跟著宣武,我家便占了義武又有何用?人無遠慮必有近憂。打魏博,哪怕拿不下來,擄掠一番也不虧,既能壯大我鎮,又能分汴兵之勢,一石二鳥。當今天下,朱三便是曹魏,我盧龍可不就是那孫吳麽。豎子無識,我豈能重蹈覆轍,複使後人笑我。”
    說到激動處,劉仁恭跳下榻來,踱了數步,手指東北柳城方向,道,“豎子道我貪圖魏博丁口財帛?笑話。我不知魏博難打?隻是我已與河東為敵,才與宣武親厚,不可明與之結仇。打魏博,實為分宣武兵勢,以免河東敗亡過速。至於能搶得幾城倒在其次。當然這個分寸不好拿捏,為父還要細思。”
    “大人心意,孩兒知了。”這是既要把東平王賣了,還得讓他給咱劉家數錢,真是刀口舔血的買賣呀。爸爸高!就不怕把舌頭割了?
    看兒子似乎意猶未盡,劉大帥今日談興正濃,便道“我兒。”
    “大人。”
    “正好今日得便。”劉仁恭高呼一聲,使人來布了酒肉,仍隻留父子二人,邊吃邊談,道,“為父已五十有餘,早晚這位子要傳給你手。二郎自恃勇力,有些機敏,然而性子跳脫,我怕他做出蠢事。我劉家興衰還要看你。”
    雖然一直以來都能感受到老爹的心意,但說得這麽明白還是頭一次。劉守文有些惶恐,也有些……正要說點什麽,被劉仁恭阻住。“我問你,史遷你也讀過,你說說,那數十萬言中,哪句話最緊要?”
    劉守文道“天下熙熙皆為利來,天下攘攘皆為利往?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!有此一言,我沒看錯了你。”劉仁恭目露精光,道,“有些腐儒妄談義利之有別,十分誤人子弟。你這性子,我最怕你受其蠱惑,走錯了路。今日你能說出此言,為父非常歡喜。”組織了一下語言,繼續說道,“人,誰不逐利?無利何以養家?無利何以繁衍?所以,利之所在,即人心之所向。一人之利是利,為一人之利而害眾人之利,自然是人人喊打。倘若能為眾人謀利,那便是與眾人同利。如此,誰不愛你?這就是‘深明大義’了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還是頭次聽說,“深明大義”可以這麽解,但想想又很有道理。便道“兵法有雲,上下同欲者勝。何謂同欲?利同則欲同?”
    “善哉!”劉大帥很滿意兒子的反應,道,“正是如此。眾人之利,便是義。做大帥,千萬要明白這個義在哪裏。那你說,盧龍之義是甚?”
    其實這些年工作幹下來,劉守文是有些感觸的。不過被爸爸驟然一問,雖有些似是而非的想法,卻又完全抓不住重點。劉仁恭讓他思索了片刻,幹脆自己說了,道“下麵所說,出於我口,入於你耳,再莫與旁人說知。”
    劉守文躬身道“請大人賜教。”
    “我問你,何為利之源?”
    “田土。”
    “對嘍。天下萬般利,無不仰賴於田土。所以大同說,要耕者有其田嘛。有田,就有利。眾人有田,就是眾人有利,眾人有利,便是義,便是大義。所以,盧龍人占盧龍田,這便是盧龍之大利,大義。”劉仁恭越說越興奮,“這有一二歲,我日日苦思冥想,為何有些節帥坐得安穩,有些便死於非命。”不想不行啊,盧龍這個節度使太他媽危險了。“近來總算有所心得。自李懷仙以來,盧龍就是武夫有地。為甚嘞?安史打了數載,隻有武夫活下來。如今鎮內也多是這些武夫子嗣。你去看看,凡有田土之家,有幾戶無人從軍。你再看各軍,有幾個家裏無田土。以田土傳子孫,便是這些武夫之大利,也就是我盧龍之大義。與此相悖者,便是不仁不義。”
    劉守文也感覺混亂的頭腦立時清明起來,道“此所以國朝行均田。均田便是均利。均田一旦敗壞,天下便要大亂。因為上下不同利了。”高興了不片刻,劉大郎又歎口氣,道,“李正德在營州墾田分田,便是要上下同利同欲吧。”
    “正是。咳,不瞞我兒,我也是看他如此做為,受了啟發。”劉大帥道,“國朝均田,承襲於前隋,前隋,則承自西魏。時東魏強而西魏弱,宇文泰便行均田之製,使上下同利同欲,西魏由此而興,經周、隋,而有我朝。與你說這些,便是要你知曉,將來做了這大帥,哪些事做得,哪些事做不得。”
    劉守文聞言十分認可,卻道“大人。正所謂欲壑難填,也不可一味縱容吧。”
    “不錯不錯。這便是上位者需治人而不治於人。”劉仁恭聞言更喜,但又覺煩惱,道“但這也就是大帥難做之處了。即不可與之相悖,亦不可一味姑息,這個分寸很難呐。你看魏博,便是節帥完全無法掌控局麵。人欲總是無窮無盡,莫可奈何,所以,為父才要開拓進取。
    實話說,我家老兄弟不多。這些後來者有什麽忠心?但是你記住,抓將領沒有用。要抓底層武夫。賞其田土,收攏其心。但鎮中田土已有定數,動不得。所以取義昌,便可以安置一批部眾。予其田土,彼輩便須維護我家。翌日盧龍這邊有殺才鬧事,也不至於茫然無措。”
    劉守文不知想到哪裏,忽然靈機一閃,道“大人,當初李匡威數為成德拒河東,可是有甚圖謀?”
    一看兒子開竅,劉仁恭大樂道“你倒是說說,他有何圖謀?”
    “兩鎮兵馬共拒河東,總要有個盟主。王鎔不似雄主,彼時不過十歲出頭,又是盧龍救成德,李匡威當仁不讓,統領兩鎮雄兵與河東交戰,久之,或可收成德軍心?”這等喧賓奪主的戲碼,史不絕書。
    “李匡威此人我甚知之,有個屁地古道熱腸。你看他後來在鎮州,王鎔以父事之,仍要綁了王鎔欲圖成德基業,可知覬覦已久。他隻是深知硬來損耗必大,所以想要取巧。要說李匡威眼光是有,手段也有一些,可惜有個好弟弟呀。若非那廝胡鬧,真讓李匡威再折騰幾年,盧龍也未必沒有一番氣象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道“嗯。真能並了成德……不過,現在看來這廝恐怕是一廂情願了。照大人方才所說,我看河朔三鎮都很相似,我聞在鎮州這廝已經綁了王鎔,還被那幫殺才翻盤,可知王鎔在成德也未必就做得什麽主。下麵都是驕兵悍將,又多為回鶻遺種,李匡威一個外人,豈是聽命幾次便能收心。”
    兒子能說出這樣話,劉仁恭是大大地滿意,道“正是。李匡威顯然不明此中關竅,以為拿住個王鎔就能呼風喚雨了。嘿,否則,也不會殞命鎮州啦。前車之鑒後事之師。取魏博,沒有捷徑。隻能是一城一地打過去。不急,隻要獨眼龍還在,我家尚有時日。慢慢打,今日一城,明日一寨,你看河東打昭義打了多少年,朱三平鄆、兗用了多少年,憑甚我家就能一夕拿下魏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