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激流勇進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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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乾寧四年轉眼即逝。
    對於盧龍來說,乾寧四年是豐收年、幸福年。劉大帥力敵河東獨眼龍,在鎮中呼聲高漲,威望日隆。山北行營北征草原,虜獲大量人丁、牲口,也不白幹。嗯,還在雲中悄悄捅了幹爹一竿子。
    李縣男上次在潢水祭天風頭很足,但也不能年年去,畢竟冬天行軍損耗太大,也太苦。北征、西征,上萬大軍辛勞半年,將士們都需休整,需要喝酒吃肉生孩子。於是,乾寧五年的祭天會盟仍在柳城舉行。就在白狼水畔堆起高大木台,李大郎繼續親手點火,土酋們繼續親自下場獻歌獻舞,場麵十分恢弘。
    是十分恢弘。
    首屆祭天會,除了去諸有些頭臉,其餘都是族中鬥爭失敗的邊緣人物,格局上確實拿不出手。甚至去諸其實也是與契丹鬥爭的失敗者,若無唐軍這點亮色,簡直就是失敗者聯盟。
    數年經營,尤其是經過豹騎軍不辭勞苦地友好協商與說服教育,千裏之內,誰敢不從?分分鍾鐵騎上門安撫,包治各種不服。西契丹、室韋各部酋長,甚至渤海國都派人來參加遼西縣男的大聚會。說來可能有些土酋的爵位還比李大高些,然而哪個敢來顯擺?那恭順勁兒,讓受慣了胡兒頤指氣使的張萬進等人,在酒足飯飽之餘,高呼這次跟對了大哥。
    除了這些塞外居民,在平州安坐的劉守光也不耐寂寞,跑來湊湊熱鬧,順便大做買賣。這廝一俟西線凱歌傳到,立刻親至幽州討回自家軍馬,湊了精騎千餘踹入滄州,幹淨利落地搬了許多人口財貨回來。
    天之道,損有餘補不足。
    人之道,損不足補有餘。
    大白話就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。
    劉大帥慶功,李安撫會盟,盧彥威就很難過。
    當初李三郎過境,信誓旦旦說要跟他合夥做買賣,結果馬匹生意從未開張,鹽貨生意也無處插手。說好的過境交稅呢?攀上高枝就翻臉不認人啊。魏博牙兵親自押送,借盧大帥幾個膽子敢去收稅。等到盧龍軍入鎮擄掠的消息傳來,盧大帥更是欲哭無淚,盧龍人不是人啊。我都躺平了,還不能放過麽?
    答案是,不能。
    劉守光這才是開胃菜,大餐還在後頭。
    木瓜澗大勝後,劉大帥算是徹底坐穩了盧龍鎮,眼光也越發開闊,四下一看,北邊李正德又臭又硬不好下手,河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義武城高池深也不好欺負,成德更不好下手,魏博?算了。挑兵挑將,老劉就盯上了義昌。眼看劉守光搶完,盧彥威屁都不敢放下一個,也沒人為他出頭,劉節度就辨明了形勢,決定新年給天下的節度使們打個樣。
    還在正月過年呢,劉哥大手一揮,長子劉守文掛帥,愛將單可及、劉雁郎等等將兵南下,一舉攻破滄州。理由麽,盧彥威殘殺上任盧龍節度使李匡籌一家,這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罪名。還與盧龍爭鹽利。總之就是殘暴,不睦友鄰。
    義昌節度使,本來是朝廷從成德、魏博割出來的一個小鎮,夾在河朔三鎮中間,與義武節度使一東一西,作為摻進河北的砂子,專門就是給河北三刺頭添堵的角色。原來有朝廷做靠山,在這一畝三分地上還有些分量,但時移事異,如今天子自己都在被人蹂躪,義昌這樣的小鎮還能怎樣。
    去年盧龍、河東就在自家地頭大打出手,那盧龍的糧隊、使者往來,後麵就跟在自己家裏沒有兩樣,義武全當看不見。更何況沒有天子這個帶頭大哥,藩鎮都是各自奔忙,有誰來為天下主持公道。再說,盧彥威也是殺上官上位,又不是什麽德高望重的同誌,誰肯為他出頭。
    抵抗?盧彥威沒那勇氣,盧龍大軍未到就先跑路,南下投奔了宣武朱三哥。
    劉守文幾乎兵不血刃,全取義昌。
    消息傳到柳城是三月底,李大郎也沒想劉大帥開年這麽猛,忙與心腹們開會討論對策,別哪天打過來了,自己沒個準備。可是說來說去全是白扯,從渝關到居庸關,劉大帥嚴防死守,又是屯駐重兵,又是修繕長城,主動出擊是不可能地。至於被動挨打?也隻能被動等待,隻能繼續種地、練兵,靜觀其變。
    反正老三都得時刻準備著。
    盧龍劉大帥開個好頭,宣武朱大帥馬上接力。
    去年正月,汴將龐師古、葛從周破鄆州、斬朱瑄,朱瑾難逃,東平郡王遂全取鄆、兗。平盧淄青節度使王師範亦歸附。至此,宣武鎮東部藩鎮全部平定。於是,轉過年來,朱三哥就遣使入朝,求兼鎮天平軍節度使等,要將自己對東邊幾個藩鎮的統治辦得名正言順。結果朝中有人還想拿班兒,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幾斤幾兩,被李振哥一頓好意勸說,總算開開心心降下旨意。於是朱全忠身兼宣武、宣義、天平三鎮節度使,看官可覺耳熟,當年安祿山安大帥也是三鎮節度使。當然,東平王實際控製的,遠遠不止三鎮。
    其實,去年朱三哥拿下鄆、兗之後就栽了個不大不小的跟頭。東平郡王本欲借平定東邊的順風南下,一統兩淮,結果在清口之戰中,淮南楊行密學習關爺放大水,淹了剛剛拿下鄆州的龐師古,使三哥遭了近年來少有的損失。但是三哥地種得好,人多、糧多,不傷筋骨。轉頭看獨眼龍被劉大帥傷得不輕,飛身過來補刀。東平王一邊跟盧龍劉大帥正式交好,一邊親征東昭義,即邢、洺、磁三州。
    受龐師古兵敗的拖累,山東一條葛在淮南也吃了不大不小的悶虧,憋了一肚子悶氣,全報答了晉王殿下。作為當下宣武第一打手,葛從周打河東軍都打出感覺來了,勢如破竹,河東軍野戰不敵,邢、洺、磁三州相繼陷落,東平王遂留下葛從周鎮守三州而還。
    東昭義三州,是晉軍東出的門戶,丟失不得。可能是張承業種田有成,療效不錯,也可能是被逼無奈。晉王遣李嗣昭、周德威領軍來奪三州。可惜李嗣昭先敗於葛從周,一條葛發揮風格,就想追著敗兵連晉陽都端了,好在周德威拚命抵抗,總算逼退了葛從周。
    兩軍遂成拉鋸。
    什麽叫做福不雙降,禍不單行?乾寧五年,河東真是命運多舛。東邊葫蘆還沒摁下去,西邊卻又起了瓢。年底,河東所屬的西昭義節度使薛誌勤故去,這邊李克用還沒想好讓誰接班,晉將李罕之就私自率兵夜入潞州,然後以城投降了朱三哥。李克用都傻了!
    李罕之這個混蛋隨黃巢造反,後來投降官軍,被秦宗權、孫儒打得找不著北,瞎折騰好幾年,無處可去,投了河東。看他能打,晉王還讓他做了澤州刺史,讓他看南邊的大門。然後,你就把大門送給了朱全忠?
    李克用也顧不上計較這些恩怨,急命李嗣昭調頭別跟葛從周糾纏了,先拿回了澤州即晉城,但潞州就實在拿不下來。問題是,潞州夾在澤州與晉陽之間,潞州拿不下來,澤州也守不住,晉陽更是危險。
    哦,潞州有個古稱,上黨,邊上有個關,叫做長平關。對,秦趙長平之戰就是這裏。可想而知晉王是個什麽心情。
    至於其他各鎮也不消停,不過那些與咱們鄭老板關係不大,在此不表。總之,大帥們一個個落力表演,終此一年,華夏大地自北而南,自西而東,無一日不戰,無一日消停。
    聖天子漂泊年餘,終於在八月回到長安。感覺乾寧乾寧即不乾也不寧,遂改乾寧五年為光化元年。
    十月。
    薛誌勤此時還有個把月的活頭,李罕之還沒有反,晉王殿下還沒有完全焦頭爛額。劉守光帶著人口、錢帛再次出現在塞北。山北行營早已秋收,各部也都早早來到大榷場交易。胡兒們很精明,一旦降下白災損失巨大,趁早賣給漢兒換回所需,能趕早的都不願再等到元日祭天。於是,從九月十月開始,大榷場就逐漸熱鬧起來,會一直持續到元月之後。
    這一兩年鄭哥接待劉二都快吐了,但是李大郎有令,這小子能量太大,絕不能讓他四處亂跑,必須看住嘍。那後麵一串兒人口踉蹌而行,一邊走一邊打擺子,二哥看得於心不忍,道“不是有海船麽,怎麽不用?”
    劉守光想起當初,這黑廝大冬天要挖溝圍城,搖搖頭道“鄭哥兒,你是真不懂是假不懂,這是幾月,海裏都上凍了,如何行船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鄭哥兒想起確有此事,仍有不解,“你這些人是哪裏弄來。義昌這都已是你大兄坐鎮,去他那裏胡鬧成麽?”但不應該啊,劉守文就在前麵跟李崇文嘀咕,他兄弟倆這把是聯袂而來,若是小劉胡搞怎行。劉二郎無奈地翻個白眼,道“一手交人,一手給馬。此事李大、李三都不問,你管我來。”
    因天已轉冷,劉守文一行走得傍海道出塞,提前派了信使,李大郎便領著一眾心腹都來燕郡城迎接。信使說,少帥這次不去柳城,見麵談了要事就走。
    眾人進城落座,二哥本以為又是一頓大酒開場。今年塞北種了葡萄不少,所釀美酒甚好,與柳燒不是一個風味,但同樣勾人心魂。二哥四下找酒,卻見廳內隻餘六人,這邊是李大、李三、秦光弼與自己,對麵是劉守文、劉守光兄弟倆。麵前案幾僅有幾塊糕點一壺茶湯,半點酒肉也無。再看李大、劉大甚至劉守光都麵色凝重,二哥再蠢也知道這是要整大事,趕緊收了心神凝聽。
    李崇文環顧四周,道“衙內奉劉帥令,來有要事相商。劉兄,請吧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麵顯無奈,他本意與李大單談,李崇文非說事關重大,堅持要這眾將在場。深吸一口氣,劉守文道“諸位。方今之世,藩鎮林立,汰弱留強,與春秋漢末何異。遠者不論,今南有汴州已並數鎮,西有河東據義武、河中,魏博屬全忠,成德屬河東,各成其勢。匡籌以來,我鎮迭遭變亂,若再不奮起,翌日晉軍再來,或宣武北進,奈何?”
    鄭二哥聽得眼暈,抖著黑手道“衙內不妨直言,我等粗漢不懂斯文。”
    秦光弼心領神會,湊趣道“正是。”
    被人攪局,劉守文眉頭微皺,卻不與這兩個夯貨糾纏,隻向李大郎道“九月,魏博羅弘信卒,軍中公推羅紹威為留後。羅紹威素無聲望,隻因李公佺、史仁遇等人不能服眾,遂將此子推出,平衡各方。父帥以為,此正是我取魏博之良機。”劉大郎幹脆攤牌,不裝了。
    鄭哥以為聽錯了,結結巴巴道“什什麽。打魏博?劉劉帥莫非失心瘋了。”
    秦光弼也隻以為幻聽了,道“衙內。河朔三鎮相為肱髀,唇齒相依,豈能自亂?”立鎮以來,雖然河北三鎮也有摩擦,但在對付朝廷這事上總體都是槍口對外,否則怎能屹立百餘年而不倒。朝廷挖空心思,從三鎮陸續挖走幾個州縣,西邊弄個義武,東邊搞個義昌,給人添堵。所以,當初李可舉打義武,魏博離得遠沒幫手,成德可是操刀子一起上了。年初劉大帥削義昌沒人理會,也在於此,就連盧彥威想到魏博避難羅大帥都不敢留他,隻好去汴州。
    玩歸玩,鬧歸鬧,搞了義昌,哪怕再去搞義武呢。現在河東自顧不暇,肯定管不起。但是盧龍打魏博,這不是瘋了麽。放著軟柿子不捏,要啃硬骨頭。
    劉家兄弟互望一眼,微微搖頭。行前就知道此行不易,但是打魏博是鎮中大事,更是劉家的大事,還是要盡力爭取一下。
    劉守光道“唇齒相依?嘿,我倒是願意與他同氣連枝,但魏博呢?大順二年,河東攻成德,李匡威去救,魏博何在?景福元年,河東、義武攻成德,李匡威去救,魏博何在?景福二年,獨眼龍又攻成德,盧龍因李匡籌亂未能救援,魏博又何在?哼,隻怕魏博早已不當自己是河北人了。當今大爭之世,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。河東、宣武大勢已成,我盧龍卻一再蹉跎,若不奮起,待河東取成德,宣武取魏博,我盧龍還有生存之道麽?”
    劉二講得好像有些道理,聽得二哥微微點頭。景福元年,李匡威打雲中,他就在軍中,他們豹騎都跑得最快麽。景福二年那次豹騎都也在,隻不過是在河東軍中。當初他還與鄭大聊過李匡威為啥總幹賠本買賣,那會兒他哥倆眼皮子淺,如今二哥算是有點感悟,但仍然朦朦朧朧。打算得空找小劉問問。這小子一準知道。忽覺舉止不妥,連忙收住。
    秦光弼卻是不為所動,蹙眉道“這些俺都不懂。呃,倒有一事不明。我等遠在山北,人微言輕。這打與不打,自有劉帥定奪,與我等說此何意?”
    這次不等劉家兄弟說話,李大郎道“劉帥欲調我軍南下。”
    今天迎接劉家兄弟,李老三在城裏沒出去,不知道李大、劉三路上說了什麽,對劉仁恭打魏博的計劃也是此時才知,道“這是何意?”
    劉守文道“魏博畢竟是強藩,縱然衰頹,亦不可大意。時下,晉兵正與宣武戰於昭義,塞北胡兒順服,義昌已平,義武鎮內不安,成德隻欲自全,正當其時。大人欲盡起鎮中雄兵,一戰定此乾坤。盧龍畢竟邊僻,民寡兵少,物產不豐,不利久戰。有魏博,方得自保。”
    鄭哥道“你不知魏博那幫殺才手段,要去你去,爺爺是不去。哼。”秦光弼亦道“山河險阻。我等隻想在此逍遙,不願去中原,無處埋骨。”
    李崇文道“衙內。不,劉兄。魏博絕非義昌,打魏博,宣武不會坐視,我勸劉帥息了此念。今已有義昌,得人口百餘萬,有漁鹽之利,好生經營是正途。待我鎮有雄兵數萬,誰敢冒犯?何必行此大險,覬覦魏博數州。
    魏博牙兵,向稱雄軍。都莫說牙兵,景福二年我就在晉王軍中,曾在魏博派捐,縣鎮兵亦難對付。李存信馬少,被堵在裏頭,吃了大虧。此前晉王征討魏博,你看他三萬兵一觸即潰,其實並非魏兵不耐戰,是羅弘信與牙將自相猜疑,將士不願出力。劉帥欲並魏博,魏兵豈不死戰?劉兄何必以身犯險。”
    史十三就在魏博,鄭二哥不想那邊再有戰火,幫腔道“是啊。魏人隻想關門過日子,何苦招惹。”與魏博武夫對陣,絕非二哥願意。
    見劉守光還欲再說,李崇文抬手止住,對劉守文道“劉兄。我意俱已說明。也請劉兄規勸大帥,息了此念。若大帥執意要打,派兵萬萬不能,但是馬匹我奉上一千,充作大帥腳力。若大帥願市馬,可與三郎去談。”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