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南征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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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帳外。
    鄭哥進帳單刀會去了,老馬匪跟鄭三郎幾個就被攔下。做了多年大寨主的老馬匪一點也不著惱,揣著袖口就往幾個衛兵身邊湊。“唉,兄弟貴姓啊?”
    那兵嘿嘿道“站這兒了,還貴個屁。胡令珪。兄弟哪位啊?”
    “胡?”大寨主想想,沒想起軍中有哪個姓胡的將軍,道,“王義。”
    “哦。哎?方才進去那個,是顯忠坊鄭二麽?”
    大寨主道“是我家鄭將軍。你識得他?”
    “怎麽不識得。俺家在歸厚坊。”歸厚坊就挨著顯忠坊。胡令珪心說,他兒子可沒少打我,能他媽不認得麽。這幾年總算搬走了,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淚。
    “挨著。俺也在顯忠坊啊。親近親近。”王哥信口雌黃,編瞎話都不臉紅。
    “唉?豹軍不是去營州了麽,怎麽回來啦。”小胡揣測小屠子不會也要回來吧,心裏有陰影啊。
    老馬匪故作詫異道“這廝,不曉得麽?”
    “曉得什麽?”
    老馬匪故意四下看看,危言聳聽道“你等不知劉大帥在南邊敗了?”
    “啊!”邊上一個沒說話的跳出來,道,“什麽敗了?”
    老馬匪扯起瞎話是比真的都真,一臉地嚴肅,道“劉大帥在魏州敗了。二公子恐怕汴兵、魏兵已攻入滄州,急調我軍南下馳援劉公。怎麽這麽大個事,你等不知麽?嘖嘖。”我王哥把頭連搖,“你這些後生恁不爭氣。曉得周將軍為甚叫好問麽,當初他把風時,什麽都知啊。嘖嘖,沒學到啊。”
    “啊呀。”就有一人做恍然大悟狀,“這幾日俺還說,南邊信使怎麽不到。定是如此,定是如此。”軍情傳遞,可是大事,一點小變故,其實都在有心人的眼裏。眾丘八你一言我一語,再加上大寨主這麽添油加個醋,便把劉大帥魏州大敗的結論坐實了,前前後後編個一清二楚,有鼻子有眼,劉窟頭聽了他都得信。
    “是了是了。大公子南下,定遭了汴兵埋伏,損失慘重。否則何以數日軍報都不提他。大帥怕亂了軍心,所以急令豹軍南下,隻是我等不知罷了。”
    “有理有理。汴兵北來,魏人再打出來,裏應外合,啊呀,大帥難了。”有那不嫌事兒大的鼓噪,道,“咱在魏博殺了許多人,如何是好?”一把扯住老王手道,“你來了多少人?城裏隻有萬把兄弟,盧龍可得指望你豹軍啦。”
    “是啊。俺一家老小還在瀛州呢。你來了多少啊?”
    大寨主看氣氛夠了,比出兩根手指,道“二萬!”
    “是二萬戰兵還是怎麽!”都是專業選手,別拿輔兵夫子蒙事。
    “二萬戰兵。”
    “那咱城裏湊湊,能有個二萬五三萬,至少能擋一擋了。可是俺家還在瀛州呢,若去,算俺一份。”
    “俺家在幽州也不成啊,若擋不住說來也就到了。”
    “唉?”胡令珪道,“那你不往南邊,來此何為?”
    “是呀。馳援劉帥要往南去,到幽州作甚?搶地盤麽。”
    “是了是了,二公子要借勢做大帥。”都他媽是大聰明。
    “管他誰做大帥,趕緊南下擋住賊兵是正經。”
    “對對對。哪個能擋住賊兵,別禍禍了俺家,爺爺就擁哪個做大帥。”
    眼看風向要偏,王哥忙往回拉,道“我軍從營州星夜趕來,三二日走了千多裏,不得歇一腳補充糧豆啊。敵情不明,冒冒失失撞上去再折了可怎麽?就這麽點人了,閃失不得。”
    “有理有理。那怎麽不進城呢?”
    大寨主苦等這話都快等瘋了,趕緊傾情表演,狠拍大腿做惱恨狀,道“入他娘周知裕不讓唄。爺爺跑了上千裏地,水都不給一口。俺在城下嗓子都喊啞了,愣不給開門。那南邊大敗,也不能嚷嚷啊,亂了軍心,城裏鬧起來怎麽?李帥沒法,讓鄭將軍跟俺進城來說明敵情,俺還是跟鄭將軍坐筐子上來地。鄭哥進去勸周將軍趕緊開城,這不談去了麽。周知裕這廝,從前不這樣啊,如今怎麽放著外敵不管,將自家人當賊防著。太他媽傷心了。”
    “談個屁!”那家在瀛州的將一壺水遞上來,伺候王哥喝了,叫道,“方才俺在城頭見了,二公子和豹軍都在,錯不了。速速整兵吧……
    王大寨主在這邊鼓動,武大郎、鄭老三也沒閑著。隻片刻,這消息那真是一傳十,十傳百,轉眼就聚集了數百軍士鼓噪起來,開始叫囂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周知裕忽見幾個同僚都凶神惡煞地看著自己,慌得向後半步,一屁股坐在胡床上,動作有點猛,直接坐翻。噗通一屁股摔在地上,五短趕緊爬起來道“你,你等這是何意?大帥將令……
    二哥心裏是真佩服這廝的認真勁兒,也弄不清他是真看重軍令,還是別有所圖,反正老黑是想不明白。就算是劉二搞事,那也是人家老劉家事,你跟著瞎摻和什麽。再說,都這樣了,要摻和,也是跟著劉二不是。有沒這個本事,還要瞎摻和,嘖嘖。周知裕若是聽了二哥的心聲,那真是要大呼冤枉,他是真不想摻和老劉的家事啊。
    卻聽司全爽道“我闔家老小在城中,哪怕出兵出錯了,劉帥回師殺我祭旗,也不能至盧龍於不顧。盧龍,非是劉帥一家之盧龍。盧龍,乃盧龍人之盧龍。周將軍,若不懂這個道理,隻怕你這將軍做不長久。”如此義正詞嚴偉光正的台詞念下,聽得周將軍心中淒苦,我服從命令聽指揮,這也有錯了?
    楊靖道“周將軍,我家小亦在城中。”
    薛阿檀亦道“俺雖來鎮日短,兒郎卻多已安家。將軍請速速開城。”
    周知裕隻是個看門的小將,哪裏受得這等威逼,正不知所措,便聽帳外鼓噪起來,有軍士高叫“開門,開門!”一衛兵跌跌撞撞進來,道“將軍,軍士鼓噪,要求速開城門。”
    周知裕等眾人紛紛看向鄭守義,二哥滿臉無辜,道“與我無關。”心中卻想,哼哼,周知裕你個王八蛋,看爺爺不把你的屎尿都攥出來。
    薛阿檀又道“周將軍。司全爽將軍所言甚是。盧龍乃盧龍人之盧龍,非劉帥一家之私產。今劉帥生死未卜,所謂軍令可先放一邊。若劉帥前方大勝,自有劉帥與二公子、李刺史說項。若劉帥已敗,誰能保全盧龍,得鎮中人心,誰便做得這個大帥。眾將士皆欲保全親族,眾意不可違啊。”說著薛阿檀帶頭單膝跪地,一手輕撫刀柄。
    司全爽與楊靖對視一眼,也都單膝跪地,手扶刀柄。
    三人齊聲道“請周將軍順從眾意。”
    有他三人如此,帳中侍衛亦皆拜服,道“請將軍順從眾意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三月十四日。
    豹騎軍入城。
    毅勇都是十三日夜先入城,接管數座城門,但考慮夜間容易混亂,全軍等到次日天明才正式入城。也不知是誰的組織,民眾擁在路旁,簡直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待遇。李大郎坐在馬上,心想,這他娘地老劉要是不敗都不成了啊。
    數千騎入城,其實有些單薄。但是,當薛阿檀與李崇文把臂相擁時,劉守光才徹底明白,原來人家早有安排。對呀,這薛阿檀在成德、邢州,可是跟豹軍有舊。鄭二也是此時才想起兩家的淵源,再回想昨夜帳內薛阿檀的表現,鄭哥虎軀一震,他媽的,老李跟老薛早有勾連啊。這廝,爺爺進城前都不跟自己說。
    鄭老板感覺對李大帥的敬愛又重了幾分。
    李安撫可是把帳篷住得想吐,尋了間寬敞的廳堂,將城中主要將領聚齊。
    大李當仁不讓坐了主位,劉二端端正正坐在下手第一個。
    能混到這裏的,都不缺心眼,一個廢話的也無。
    李崇文輕撫著扶手,仿佛是什麽人間含有的珍寶,半晌才道“在坐諸君,我開門見山。今日坐這主位,非為其他,實因劉帥在魏州音訊全無。劉刺史與我相約,共赴危難。”說著,抬手向劉守光一禮,才又道,“某在此言明,若劉帥無恙,則李某自回營州,絕不做親痛仇快之事。倘……李崇文作出為難之色,私有難言之隱般,頓了一頓,道,“劉帥兵敗,我則與劉刺史共挽狂瀾。若幸得不辱使命,我為幽州留後,劉刺史為義昌留後,斷無同室操戈之舉。
    幽州,乃幽州人之幽州,幽州人不殺幽州人。”
    大李的旗杆立起來,鄭二哥立刻高叫“幽州人不殺幽州人!”
    劉守光見李崇文如此敞亮,當眾說破此事,心裏的一點疑慮也都盡去,亦道“李刺史所言不差。幽州,乃幽州人之幽州,幽州人不殺幽州人。”
    他倆都已表態,眾將皆道“幽州是幽州人之幽州,幽州人不殺幽州人。”
    場麵不錯,李崇文道“周知裕將軍,城中守兵幾何?”
    要說此刻心情最複雜的就是周知裕了。他是搞不懂戰陣,但是人心他懂啊,哪裏還不明白這是什麽局麵。總之一句話,劉大帥,不下課也得下課。大李和劉二分了盧龍與義昌他信,但是李大郎說什麽退回山北,哼,他周將軍是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。嗯,如果有標點符號的話。道“城中有戰兵八千,其中步軍六千,馬軍二千。所募輔兵、土團鄉夫另有五千。燕人多武勇,這五千,浪戰未必得用,守城尚可一戰。”
    不論老劉家事情怎麽辦,周知裕一大家子也在城裏。盡管他自覺這麽幹不大厚道,但是,對於其他眾將的選擇,說句良心話,周知裕也表示認可。
    李縣男聞言,吩咐道“善哉。稍後給劉刺史揀選精兵二千,但薛阿檀將軍所部不動。”
    周知裕應一聲“喏。”
    “能配多少馬匹?”
    “尚有馬騾不足五千。”
    李崇文回頭對劉守光道“這些你先取了,若不足,待秦郎到了我再補你。”
    “可。”
    李崇文心下盤算了一會兒,仍對劉守光道“我這裏有二萬出頭,你這是五千戰兵,再配給你二三千輔兵轉運,足用否?”劉守光看李大處處尊重自己,心下滿意,雄心萬丈道“兵貴精不貴多。足用了。”
    李崇文立刻說“周將軍,除此之外,請立刻在城中募兵,助你守城。”
    周知裕聞言有些納悶,怎麽還讓我守城?李崇文不理他的疑惑,道“募多少兵你自己看。嗯,稍後我會撥些老兵助你。當然,你若不願要亦無妨。”
    “豈可豈可。”
    “城中鐵甲充足麽?弓矢足否?”
    周知裕道“有二萬套各色鐵甲。刀、矛、弓、矢等皆足用。”
    “好。鐵甲我再取五千領。其餘軍械,晚些我讓人尋你。”再次跟劉守光道“你若缺軍械,自與周將軍交割,我就不管了。兩日……今日……明日,嗯,後日是十六日,後日晨南下。如何?”
    “可。”
    “各自去忙。周將軍、司全爽將軍、楊靖將軍、薛阿檀將軍,諸位稍待……
    李崇文拉著這幾個軍頭談心,劉守光著急讓周知裕安排他去軍營挑人。鄭二事情不多,昨夜他率先入城,累了一夜,有些困乏,看諸事井井有條,便巡視一圈,見無甚差池,便打算回家看看。
    大寨主事多,鄭守義隻帶了鄭三郎、武大郎和一夥軍士,出子城進了顯忠坊。坊間沒甚變化,到自家門前,鄭計肉鋪生意依舊興隆,但夥計都已是新麵孔,這鋪子老四說是交給一個族親在經營,當是莊裏的後生,隻是他沒有印象。後麵院子還留著,來到後門,雖然不見雜草,顯然經常有人掃撒,隻是冷冷清清毫無人氣,隻一對老夫婦在曬太陽。二哥想來,估計也是鄉裏一對老夫婦過來守屋子的。
    那老夫婦顯是認得鄭二,見他回來,熱情地招呼進門,倒了熱水。屋內也收拾得幹淨整潔,但二哥總覺得缺點什麽。頓時沒了再看欲望。看什麽呢,看娘娘的屋子,還是看大哥?
    時值午後,二哥中午出來忘了吃飯,頓覺腹肌,記得街角有個食肆不錯,便領眾人過去。要了常吃的湯餅、羊湯,醬肉,燒鴨之類,有問有什麽酒,居然有柳燒,也要上來。
    那老板兩鬢斑白,聽說鄭哥到了,顫顫巍巍專門從後堂轉出來。
    “二郎來啦。”
    鄭二忙放下手裏飯碗,道“全叔怎麽出來?”
    這被喚作全叔的老漢道“嘿呀。昨夜傳說劉大帥在南邊敗了,驚得我飯也吃不下。又說你回來了,哎呀,我這心裏才有點底。隻是不見你大軍進城,俺一宿也沒睡著。晌午九郎回來講大軍進城了,俺這個心呀才算踏實。咳,老啦。也沒去迎你入城。小九說你來了,那我還不來瞅瞅。”老漢腿腳確實都不大利落,嘴皮子是真不賴。
    這老漢當年也曾跟老鄭爹一起從軍,隻是沒在李可舉身邊混,反倒撿了條命。就聽這老漢繼續絮叨“那年河東兵進城,也是虧得你呐。城裏這麽些裏坊,就咱顯忠坊最踏實。可是你等都走啦,去甚個營州嘛,那地方冰天雪地,哪有咱幽州好。不同啦,不同啦。
    這有幾歲了?早些回來啊。咳,老啦,要說坊裏人也不少,隻是你等一走,總覺著不同。老啦。其實你全叔當年也是一條好漢,那會兒,跟四哥兒幾個應募,走出去也是人如虎馬如龍。擱俺年輕那會兒,什麽河東軍、汴兵,一刀下去。哢嚓,哼哼,都給他一刀兩斷!”說著還將枯敗的雙手比劃了幾下,別說,一看當年就是個使長刀的好漢,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怕是不少。“你娘娘那也是咱坊裏一枝花啊,若非四哥兒是個人物,憑甚個插到他這攤牛糞上……
    邊上伺候的後生看自家老爺子越說越飄,臉色也有些難看。老鄭卻聽得津津有味,擺擺手讓他不要打斷。聽著鄉音,鄭守義就好像又回到了從前,就好似阿耶、娘娘,還有大兄,都還在,都還在。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