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第一把火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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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三月十七日。
寅卯之交,天光未亮。
鄭守義從夢中準時醒來,借宿的這家主人已經準備下地。前線打仗,後方種糧,隻要敵兵不打上門來,就全不耽誤。上百年來,盧龍百姓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。殺人,擄掠,被人殺,被擄掠,如是而已。
當然,盧龍鎮遭受擄掠的機會不多,總體還算太平。所以,百姓就更加不當前線的事情是回事,反正也不是他們能操心的,該幹嘛幹嘛。
鄭全忠端來早飯,有胡餅、醬肉和兩個煮雞子。鄭將軍狼吞虎咽吃罷,大步流星出門,上馬。昨夜麻利又抓了批魏州過來的信使,老黑才不管那些,直接撕開一封軍情看了,仍說一切如常。審問信使,也隻說劉守文帥騎兵與汴兵在內黃對峙,每日偶有小戰,並無大恙。
這老劉,怎麽就不能幹脆點敗了,非要逼著爺爺背後下刀麽。
嘖嘖。
隻能親自去看了。
懷著心事,二哥率軍繼續南下。既然劉仁恭還在發回軍報,那麽前線就尚未崩潰,放開馬蹄,滾滾鐵流向滄州疾奔。當日又截住一批信使,軍報是十五日晨發出,亦說一切如常。審問信使,雲劉守文在內黃附近與汴兵相持,每日皆有小戰,未分勝敗。
兩日奔行四百餘裏,於十八日黃昏前抵達滄州清池縣城下。
情況發生了一點積極的變化。盡管滄州依然寧靜,但鄭將軍揣測劉大帥就未必平靜了。已整整一日未截獲軍報或者信使,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,在一日之前,魏州回來的信使還是日日不斷的。這是否意味著,劉窟頭已經出事了呢?鄭守義心情有些激蕩,有些期待。
最好還是不要自己動手,壞了名聲,以後還怎麽行走江湖。
清池縣如今是盧龍治下,但屬於劉守文的地盤,城頭守軍遠見北麵大股騎兵靠近,早閉了城門。這次鄭哥也不費勁叫門,反正滄州要給劉守光,還客氣啥。他沒工夫跟城裏的蠢貨們費勁,就在城外村中宿營,由張順舉組織人手下鄉派捐。出來所攜軍糧已消耗三日,須及時補足。
義昌反正要給小劉,鄭哥就不心疼。
借宿村中大戶的宅子,鄭哥將幾個兵頭叫在一起研究情況。
“王副將去抓舌頭,估計要晚些回來。”鄭全忠首先匯報了大寨主的去向。
攤開地圖,雖然仍很粗陋,但比例基本正確,方位大致不錯。二哥拿一根小木棍在上頭比比劃劃片刻,道“最後一批信使是十五日晨出發,若今夜還截不到人,則十五至十六日間恐已有變。”想想老劉可能已經出事,未必需要背後下黑手,二哥覺著通體舒泰了不少。
真做了,怎麽見小劉呢。
郭屠子、盧八、陳新國,薛阿檀和他的一個副手,掃剌與他一個跟班,眾人圍著地圖思索。
陳新國拿出幾顆石子,擺弄一會兒,道“城中魏兵至少一萬,汴兵來了萬餘。但劉大帥戰兵有五萬,兵力並不吃虧。劉守文帶著兩萬騎兵打一萬多汴兵,因戰場局促,不好打是一定,亦不至於大敗。”
鄭守義與劉守文沒合作過,但印象中這廝是個穩重的。劉二雖說單無敵、劉霸兩個最近比較浪,但是,這都十來日了不也沒事。而且這邊的地形二哥有印象,除了幾條河水,基本都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,汴兵馬少,劉守文想輸都很難吧。突然想到葛從周玩的那個花活,二哥搖搖頭,心想,怎麽可能又來。“不論如何,須速速探明情況。掃剌,今夜辛苦些,若有信使千萬攔住。”
“喏。”
二哥繼續吩咐“想想,萬一已敗了,我軍怎麽應對。”又補充一句,“我是說汴兵與魏兵。”盧龍在魏博造了這麽大的孽,若劉窟頭真的垮了,人家能不過來報複?那汴兵,來也來了,能不跟著踹一腳?
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,這個道理將軍們都懂。陳新國道“假若兵敗,汴兵馬少,騎兵也隻一人一匹二匹,無法奔襲追擊,多半還是要靠步軍。若是十五或十六日戰敗,每日行五十裏,此時敵軍至多抵達館陶、臨清之間。再追一日,可至臨清,到清河、武城一帶還需一日,最快二十、二十一日進入德州,抵長河左近。長河距此三百餘裏,我軍至多兩日可至。”
盧八道“若步軍追擊至此,跑了三四百裏,正是人困馬乏,我精騎突擊,必能大勝。”心說,兩萬怎麽,就是全來也不怕。行軍不能列陣,也不能披甲,很脆弱。汴兵騎兵少,又不能集中都放在最前頭。自己這邊盡管隻有二千多騎,但因馬多腿長,完全可以拉開了跑,能夠出現在敵軍的任何一個薄弱環節給予有效打擊。這就是馬多的好處。
當然,要達到效果,須要花點精力撲殺敵軍斥候、遊騎,以減少敵軍的準備時間。不過,此時汴兵、魏兵正是高歌猛進氣焰囂張,未必那麽謹慎。“嗯。哪怕敵軍謹慎,亦可先撲殺遊騎,將他做成瞎子聾子。二萬人怎樣,照樣弄死他。”盧將軍信心滿滿地總結陳詞。
郭屠子道“據聞魏人不缺馬。若魏、汴聯軍以騎軍追殺潰軍,隻怕我軍當暫避其鋒芒,待李帥大軍來到。”大俠難得說句話,但開口就拆台,盧將軍很不滿意。但是二哥買賬,二千就想滅二萬?一萬汴兵、一萬魏兵?這是誰給了盧八勇氣。當然,可能未必這麽多人,但這種不知死活的心態二哥堅決不能鼓勵。道“隻要汴兵、魏兵不發瘋,我軍犯不著跟他拚命。隻需打痛了他,莫來這邊鬧事就成。我軍隻有二千兵,何必弄險。”其實二哥還有點私心,萬一史十三出現在對麵,這他媽打起來,下不去死手啊。
“掃剌。”二哥決定得認真再想想,道,“這陣子王將軍辛苦過甚,休歇一夜,明日你部派出斥候去打探敵情。陳新國,彼等路不熟,你安排人給掃剌領路,可以尋些本地向導。”然後看著幾個老殺才,二哥再次提醒,“敵眾我寡,無我將領不許擅自行事。休整一日,後日出發。”
……
次日天明,鄭將軍睜眼就問夜間可有狀況,掃剌回複,並未攔住什麽信使,大寨主向西探查五十裏回來,亦無所獲。
這是數日來,最讓鄭守義歡喜的消息。這種信使,接連兩天不見,幾乎可以坐實,劉窟頭出大事了。你要抬杠說,劉窟頭發現幽州有事,然後玩個花?嗬嗬,絕無可能。弄巧成拙,仔細體會體會。沒有哪個將軍會這麽胡搞。
因著這個喜訊,鄭將軍隻覺著自己身輕如燕,早飯都多吃了一碗。
另外,老鐵匠忙碌一宿,從周邊村寨派捐弄回不少糧豆,輔軍連夜趕製幹糧。戰兵加輔兵小三千人,哪怕隻補充三天存糧,每張餅一斤麵,就得小三萬張大餅,五百輔兵累死也幹不完。陳新國算算,抽調人手幫忙也不夠,幹脆讓張舅哥又出一把力,將附近莊戶半夜趕起來幹活,也就是能弄多少弄多少,來不及就得直接扛了糧食出發。
前方敵情沒有變化,後邊李大的信使倒是趕到了。說是李刺史親領著豹騎都二千、保定軍一千、義從軍一萬以及劉守光的五千騎,另有輔兵二千,已於十八日出發,每日行軍一百裏,計劃二十二日到達滄州。為何出發晚了兩天?因為湊齊二萬人的馱畜花了點時間。為何一日隻行一百裏,因為哪怕李大郎把幽州左近的驢都牽完,也隻勉強湊出八萬頭畜生,人均四匹,這還是因為沿途都在盧龍境內,可以就地補給,畜生不用馱負太多糧豆。
有李大郎二萬人做後盾,鄭哥膽氣很足,按計劃休息妥當。
二十日晨,從滄州出發,向西搜索前進。
因敵情不明,所以鄭哥也不著急,每日行數十裏一停,連派捐帶休息,養精蓄銳,隻讓掃剌、老馬匪輪流派人在前探路。
二十一日,軍至東光,前方斥候則已抵近百裏外的長河。不過仍無劉大帥的消息。當然,這數日來也始終沒有信使被截獲,由此,鄭將軍完全能夠肯定,老劉攤上大事了。
二十二日午後抵達安陵,事情終於開始明朗。
老馬匪親自帶回了三個逃兵。
說是兵,這是抬舉他們了。一頭草窩,人不人鬼不鬼,哭都哭得有氣無力。若非老馬匪說這是盧龍兵,二哥都懷疑自己眼瞎。聽說這幾個貨兩天跑了二百多裏地,從臨清逃到長河附近,被老馬匪捉了,真他媽能跑。
其實是他們看到盧龍騎兵自己靠上來的。回想這三個貨看到自己時那個激動,簡直是見了親爹也都不如,老馬匪嘖嘖連讚。
趕緊上一盆羊肉湯,一人倆胡餅,風卷殘雲吃完,就見一漢哇地又哭。這次鄭哥聽得清楚。“完了,全完了。”邊上大寨主一看老鄭皺眉,劈掌抽下,罵道“嚎個球。吃飽了聽將軍問話。”
鄭守義問“說說,前麵如何?”
“全……
看這廝又要哭嚎,老馬匪恨得又是一掌劈下,將他哭聲生生打了回去。其實路上都問明白了,本想給鄭哥留點問話的樂趣,看這廝不中用接不住,王將軍也就不耽誤工夫,道“三月十五日,劉守文與汴軍交戰遇挫,單可及戰死,損兵近三千。十六日,葛從周引汴騎數百出城,劉帥陣腳大亂,損兵數千。
是夜,劉帥中軍萬餘、劉守文部萬餘夜遁。城中追兵為劉守文阻擋。隨後,汴兵、魏兵銜尾追擊。
十八日黃昏至臨清。汴、魏追兵亦至,劉帥見走脫不得,回身欲戰,奈何將士疲敝,軍心渙散,未觸即潰。劉守文遂引騎軍護送劉帥遁走,中軍潰亂,汴、魏兵追殺潰兵東來。此三人都在中軍,這廝是個隊正,這倆是他隊中弟兄。”
鄭守義聞罷,良久不語。
劉仁恭出事,他猜到了,但是單哥兒陣亡就很意外。雖然曾經有些過節,可是早就翻篇了。其實到後麵,他倆人倒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。之前這廝木瓜澗大捷後,還曾來信一封誇功,字裏行間是何等意氣風發。這他媽就死了?雖說陶罐不離井上破,將軍不免陣前亡,然而鄭哥還是覺得非常恍惚,不可置信。
鄭將軍問那逃兵道“且住。劉帥有十萬大軍吧,十六日止撤了二三萬,其餘人呢?”那隊頭隻顧哭哭啼啼,老馬匪看著眼暈,一掌又劈在這廝後腦,嗬道“問你話呢。”這廝支支吾吾半晌,方道“俺也不知。那日入夜了,忽然傳令撤軍,俺隻是跟著走,其餘各營如何,並不知曉。”
“不對呀。”鄭守義對王義問道,“這麽說劉帥和大衙內都跑出來了,又是乘馬,怎麽你沒有遇見?還有那些亂兵,步軍且不提,總有馬軍逃散出來吧,也沒遇到麽?”大寨主道“亂兵不少。多在掃剌那裏,我先帶了這幾個回來。掃剌還在前麵搜撿潰兵,估計晚些就到。”鄭哥一聽,猜測掃剌這廝肯定是忙著擄掠去了,因為軍令不許騷擾地方,這幫胡兒早憋壞了,看見潰兵還能不搶?
可憐。雖說都是燕軍兄弟,但二哥此時也顧不得為他們做主了。
哦,派捐,那怎麽能算騷擾地方呢,又不是在盧龍。
“至於劉帥麽,我估計是繞路走了。劉窟頭心眼多。”老馬匪揣測。
二哥亦覺有理。
陳新國取來地圖,看了片刻道“劉帥總要回滄州,算算李帥應該到了,速給李帥去信吧。”二哥便讓陳新國去寫軍報,自己看了無誤趕緊差人送走。看這三個蠢貨也沒啥用處,二哥不耐煩揮揮手,道“帶下去洗洗,髒樣,還是個人麽。”等人都被帶走,二哥道,“這一二日,估計會有潰兵遇到。汴、魏有多少騎軍清楚麽?”
王將軍一臉無奈,道“我問了幾個,還未見追兵影子,劉帥才說列陣迎敵,這幫殺才就一哄而散了。待追兵趕到時,已全亂了套,這些蠢貨哪搞得清楚。騎軍有肯定有,多寡難說。有那騎軍敗歸,我說找他問問,遠遠看見爺爺就跑,也就掃剌一心去追,要麽還沒回來呢。”
“陳新國,你給算算,汴兵、魏兵是個甚情況?”最近鄭二發現,李三調教出來的這個貨有點意思,看個地圖啊,弄個輜重啊,盤算這些道道啦,特別門清。眼前局麵有點混亂,二哥感覺腦仁有些處理不來,問問這廝。
陳新國在地圖上琢磨半天,道“汴騎按二成計算,李思安部萬餘軍,騎軍估計應在二三千,加上葛從周部,三四千左右吧。魏兵麽,這個難說。魏博不缺馬,又是魏州牙兵,出個三千騎應當不難。步軍麽,汴兵不是有個萬餘。魏博出個五千,總計一萬五二萬估計大體不差。”
“六七千騎?”那一萬多步軍二哥直接忽略,又不打算跟他們硬碰,比較麻煩就這寫騎兵。撓撓腮邊虎須,鄭老板盤算就自己這點人,還是消停吧。人家士氣正盛,貿貿然撞上去隻怕吃個大虧。可是就此無所作為,鄭哥又不甘心。
郭屠子突然說“潰兵能跑到長河,隻怕騎軍追擊不多。”
二哥聞言,把眼去看這廝。他剛才其實在想,如果六七千騎兵都在前麵追,後頭的步軍可不就沒有騎兵保護,腿短眼瞎的,這不正好拿捏麽,盤算著能不能繞過去偷一把。但老郭這意思,恐怕是自己一廂情願。
那不打了?
郭屠子見鄭老板先是定定地看著自己,然後臉色越來越黑。本來就漆黑如碳,也不知郭將軍是怎麽看出來更黑了。眼見鄭哥煩惱,郭屠子又道“我軍可向西遠走,繞至追兵身後。”
嗯?不怕被人家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