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第一把火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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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三月二十三日。
    春雨貴如油,別說下雨,天上雲彩都看不見幾朵。
    反正也種不了,倒是方便了行軍。
    午後。
    數千汴兵牽著驢騾馱馬,以數列縱隊,頂著驕陽在中原大地疾行。真的很急,前麵是抱頭鼠竄的盧龍潰兵,這就是軍功,就是財貨。誰能想到,數日前還牛逼哄哄的燕兵,垮得這樣迅捷,這樣徹底呢?軍士們喜氣洋洋,旌旗獵獵,一杆“張”字大旗高高飄揚。汴將張存敬意氣風發地坐在馬上,欣賞著眼前的這幕盛景。
    三月十五日,經他建議,汴軍抄了葛從周的作業,在陣中掘下陷馬坑。具體執行,由李思安親自詐敗誘敵,他張存敬坐鎮中軍,東平王的甥男袁象先壓陣,一舉埋了盧龍近二千餘精騎,打得燕軍懵圈,銳氣大挫。其實燕兵已經非常小心,劉守文也確實是個人物,最後若非李思安親自搦戰,單可及這廝也未必上當。
    三月十七日,他們與城中魏兵聯軍,攻破城外燕軍八座營寨,劉守文燒營而遁。數萬燕兵潰散一地。當然,這有點取巧,畢竟劉仁恭先一夜跑了,燕兵軍心崩散。但是怎麽贏的不重要,勝利才重要。
    汴、魏聯軍追擊。劉仁恭兩天跑了二百多裏,他們就追了二百多裏,終於在臨清趕上。我軍未發一矢,燕軍直接崩散,萬多燕兵跟螞蟻炸了窩似的,跑啊。從臨清向滄州,一路沿著永濟渠,葛從周與魏兵在西岸追,李思安跟他張存敬就在東岸攆,摧枯拉朽,追亡逐北,何其快哉!
    隻此一戰,虜獲軍資無數,不是誇張,是真的數不過來。燕兵帶來的輜重、財貨、軍資幾乎全部遺棄,連他們在魏博搶的也基本都扔個幹淨,也就是有些漕船跑得快,做了漏網之魚。不算李思安那裏,僅自己手下就擒得生俘萬餘。有此一勝,麵子裏子都撈足,足報東平王的重托了。
    想到裏子,入他娘魏人下手太快也太狠了,多好的兵苗子,看一個殺一個,他們不可惜,張將軍還心痛呐。一個大小夥養這麽大,還都給操練個七七八八,多不容易。魏博這幫敗家玩意。
    “前麵到哪裏?”張存敬問。
    一將道“快至長河了。”
    “哦,這就要進德州了。”從臨清算,又追了二百多裏地。義昌據稱富裕,過百萬人口,糧食多,還有漁鹽之利,不能白來一趟啊。張存敬道“傳令,拿下長河,放假三日。”對傳令兵道,“去跟李帥說一聲,長河見。”
    他們萬多人,除了一部由袁象先帶著留在魏州看管俘獲,追出來的有一萬二千餘。為提高行軍效率,李思安領七千在西邊十數裏並行,他這裏有四千多步軍,近千騎。騎軍已撒開花在前縱情追逐,劉仁恭十幾萬大軍灰飛煙滅,眼前再無強敵,雖說走了數千麽萬把騎,也難成氣候。
    軍士們本就歡騰,聽說放假三日,士氣愈加高漲,越走越快,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,更恨肋下沒有雙翅,不能立時起飛。真是人人奮勇,個個爭先。至於拿不下長河?真是豈有此理。有前麵潰兵做宣傳,守軍敢反抗麽,怕是已經一哄而散了吧。劉家父子打下義昌才幾天,人心未附,如何據守啊。
    “報!”
    一騎飛奔過來,叫道“將軍,身後發現大股騎軍靠近。”
    “啊?”張存敬聞言一怔,身後?大股騎軍?魏人又加人了?這次燕兵大潰,失散馬匹甚多,汴兵狠發了一筆橫財,魏人也不遑多讓。因為來魏博的汴兵有數,來的隻能是魏人。敵軍?張將軍根本就沒往這上頭想。
    “遣人去問了麽?”
    那騎道“去了,尚未歸來。”
    張存敬聞言揮揮手,道“速速問明來報。”
    對這幫魏博武夫,張存敬實在覺著辭窮。你說他們慫吧,不,一個個非常武勇,體健如牛,論技藝,汴兵亦多不如。可你說他們行吧,嗬嗬。明明是魏博挨打,汴兵來助拳,然而劉仁恭圍城多少日,隻要燕軍不攻城,他們連出城騷擾都不幹,那天葛從周八百騎在城下殺進殺出殺成了血葫蘆,這幫孫子居然能在城頭看戲看整天,一兵不出,一矢不發。
    沒羞沒臊啊這是。
    後來破寨子,燕兵都已經軍心潰散了,汴兵一個衝鋒拿下一個寨子,這幫魏博的蠢貨可好,打了一上午,愣是一個寨子都沒打破。等汴軍破了寨進去,這幫混蛋又來勁了,殺起潰兵那個狠呦。還要點臉麽,入他娘,爺爺是要抓俘虜的,結果被這幫殺才衝上去砍死多少。本來燕兵都要降了,一看魏人這般瘋狂,也都拚死抵抗,然後這幫混蛋又有點慫,好懸沒有被人反推,還得是汴兵去給他們擦屁股。不但少抓許多俘虜,還駭得汴兵不知多死多少人。
    真他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。
    都什麽事兒啊。
    張存敬心裏將魏博武夫數落了一遍,想起斥候片刻未歸,他還挺好奇,這次是誰追上來了。李公佺這老狗不是跟葛從周在河對岸麽。羅大帥麽?這龍陽公怎麽這要雄起了怎麽?也想借著大勝刷一波威望?
    張將軍還在自我陶醉,忽見數騎奔至,高叫“將軍不好。”
    我他媽好著呢。
    “盧龍甲騎追上來了!”
    將軍果然不好了。
    “披甲、披甲,列陣。”
    等等,下完了命令,張存敬有點懵逼。燕兵?從身後追上來了?
    還在開心追擊的汴兵一時也沒回過神來。
    “嗚——!”角聲響起。
    各級軍將在隊中來回穿梭,“披甲,列陣。”
    畢竟是汴州強兵,盡管眾人還自狐疑,但常年訓練已經養成習慣,軍士們動作麻溜地從馱畜身上卸下甲仗軍械,互相幫助迅速穿戴。檢查了弓矢器械,拿槊的,取刀的,背盾的,在軍將的有力組織下,汴兵迅速成陣。
    等鄭哥衝到近前時,眼前已是一隻鐵刺蝟靜候了。
    一圈長兵如林,部伍嚴整。
    偷襲失敗的鄭哥果斷放緩馬速,在汴兵陣外三四百步停下。
    是這麽回事。給老劉背後捅刀子,鄭老板心中有坎,可是插汴軍幾刀,他就千肯萬肯。得知汴兵、魏兵的大致動向之後,二哥決定連夜進軍,已經圍著永濟渠東邊的這萬餘汴兵兜了半天圈子了。汴兵是真囂張啊,前邊的遊騎幾人十幾人一堆兒,全心全意四處追捕逃兵,大寨主都衝到跟前了才發現不對。這也難怪,彼此都是唐軍,衣甲風格也都差球不多,汴兵先入為主地認為眼前沒有強敵,所以根本沒想過這裏還有盧龍兵敢反抗。
    在幽州,李大郎從府庫裏取出大批軍資給鐵騎軍換裝。這些山北漢子,本就武勇,這兩年跟著豹騎軍嚴格操練,吃喝不愁,技藝十分精進,如今換裝,那真是魚躍龍門不可同日而語了。而且他們騎術較大多唐兒還要精湛,撲殺起準備不足的汴兵遊騎,如入無人之境,看得大寨主都有點自愧不如。
    經過反複對比,審慎選擇,鄭二哥將目標瞄準了張存敬這一部。主要就欺負他們人少,軟柿子好捏。尤其這隊騎兵少,且前方遊騎抓俘虜抓瘋了,與本陣間空擋巨大,比較好偷。於是鄭哥定下策略,由老馬匪和掃剌合力撲殺遊騎、遮斷戰場,自己與薛阿檀繞道側後,打算給這些汴兵開開眼。沒奈何汴兵反應如此迅速,嚴陣以待,鄭老板無奈地輕歎口氣,感覺這個柿子也未必就軟呐。
    “汴兵確是強兵。”鄭守義不禁讚道。
    薛阿檀道“我去衝一下看看?”聽說晉王都栽在汴兵手裏,薛阿檀其實很不服氣。汴兵又不是沒打過,牛逼什麽。而且,自己剛入豹軍,雖然之前與李大、鄭二關係不錯,但公是公私是私,鐵槍都要在幽州站住腳,還得拿出些像樣的功績來,此次跟著鄭二來做前軍,正合心意。
    “不。”鄭哥一擺手,道,“汴兵士氣正盛,不必徒添傷亡。”馳馬圍著汴軍緩行一圈,道,“另一部距此不近,我軍已遮斷道路,若其不覺,當會往長河趕。這便成了孤軍,屆時再打更穩妥些。若彼輩察覺,往來奔馳數十裏,累也累死,若有機會,來了正好一起吃掉。”
    被撲殺了眼耳,眼前的步軍真就是聾子瞎子,鄭將軍想怎麽切,就怎麽切,這仗打得真是愜意。下了馬,老黑從鞍袋裏取出一口香抓了把吃下。這還是從柳城出來時背的,此後就沒得補充,隻有胡餅之類,鄭老板一路是省著吃,但也不剩許多了。又將水囊摘下喝兩口,邊上小屠子已開始伺候幾位馬爺也吃些食水,如今養馬的活已勝利傳遞到他手裏了。
    遞給薛阿檀吃了兩把,鄭將軍道“不急,先歇會兒。”看看天色漸暗,“哼哼,紮個刺蝟殼就成麽?”對身邊鄭三道,“傳令,讓王義繼續遮斷道路,陳新國那五百人拉去幫忙,將掃剌給我換回來,速去。”不要以為輔軍就隻會燒火做飯,李老三治下輔軍,披上甲就能打,從安邊時代就是如此,現在,就到讓輔兵也來拚命的時候了。
    “郭郎。”
    “在。”
    時候不早,鄭老板勾著郭屠子的肩膀道“騷擾敵軍,使其不得片刻安寧。”
    “喏!”
    郭屠子已吃喝完畢,手下弟兄們也都如此,便換了馬,領著自己那二百騎去幹事。目送大俠出戰,鄭哥得意道“今夜,爺爺熬也熬死你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鄭二郎這邊調兵遣將,張存敬則在仔細觀察陣外的敵軍。
    說實話,是有點驚到他了。
    這是他媽哪來的燕兵?劉仁恭都跑了,你們還拚什麽命啊。尤其這幫殺才是從自己後頭追上來的,這就更讓張將軍百思不得其解。還好反應及時,隻消晚個片刻,後果不堪設想啊!
    待借著夕陽,看清了鄭二將旗,張存敬才赫然明白,這是營州兵?站在馬蹬上細細觀瞧,是與劉守文那夥不同。一二三四五六七,奶奶地數不過來哇,大批空鞍馬。一直聽說遼西縣男馬多,今日一見,果不其然。不對呀,這廝跟劉仁恭不一條心吧,怎麽跑來了?
    先不管那些。
    眼見自家軍陣嚴整,張將軍信心油然而生。主要目測大約隻有千餘騎,並不很多。當初在內黃,他一萬多打劉守文兩萬騎都占著上風,我四千多還頂不住你一千多麽。何況不遠處還有李思安那七千兵,兩軍之間是有約定的,那邊應該很快就能察覺異樣,隻要等到李將軍趕來,誰吃誰還不一定呢。
    但是爺爺的騎兵呢?抓生俘跑丟了麽?
    就見敵軍馳出一股兵,身披輕甲,縱馬繞著軍陣慢跑,忽然,馬頭一偏,開始向軍陣貼攏。張存敬忙命擊鼓,準備迎敵。心裏默默估算距離,敵騎幾乎是貼著箭程放出兩撥箭雨,然後迅速遠離。
    來者正是郭大俠。
    鄭二手下這幾營騎兵是各有特色。
    前營裏老馬匪、武大郎共同領導了一百五十騎斥候,偵察遊奕、撲殺敵方遊騎主要靠他兩個,另有五十騎是鄭哥的親兵,二哥是要往具裝甲騎方向發展,風格偏重。
    盧涵二百騎是典型的突騎,老盧人又猛。
    張順舉的二百騎是萬金油,突騎、遊騎、偵騎,甚至派捐之類的什麽活都能幹,哪個方向也都有些尖子,但是總體來說就很平均,屬於革命一塊磚。
    郭屠子本人是全能型選手,手下二百騎則以遊騎為主,更似草原輕騎,隻不過裝備更好,訓練更佳。
    所以,騷擾這種事情,正是郭大俠的基本功課。按唐軍慣例,步弓多為一石弓,騎弓則是七八鬥,要軟些。但老郭同誌精益求精,多年揀選膂力過人之輩,部分能在奔馬上開九鬥、一石弓,哪怕是七八鬥弓,借著馬速,也能多射遠些,並不吃虧許多。兩撥四百支箭,如同雨下,破空斜刺紮進軍陣。盡管汴兵將士早已舉盾、低頭格擋,但總有運背的慘嚎出聲。
    兩箭射完,眾騎稍稍離遠,繞陣緩行一周後,再次加速貼入,放出兩撥箭雨。趁著汴兵躲箭,郭哥忽然一騎突近,借著落日餘輝,一箭飛出,勢大力沉,直奔張存敬而來。幸虧邊上護衛及時舉盾格擋,隻聽“嘣”地一聲響,正中盾麵,餘力尤不止歇,箭尾的雕翎顫抖數下這才停止。
    驚得張存敬背脊發涼,高叫一聲“啊!”直至這股敵騎退去,才稍稍寬心。
    張將軍剛說鬆口氣,卻見這幫殺才換馬又來。沒完了怎麽。張存敬豈能不知對方陰損,這樣打,傷害有限汙辱性極強,對士氣打擊極大。若自己有數百騎在,何至於如此被動。左右看看,身邊隻勝數十騎,哪敢輕易動用。
    剛才受驚,張將軍自覺很失顏麵,看賊子又來,真是欺人太甚。他死死盯住敵軍,盤算著隻要一進箭程就下令放箭。一般來說,騎弓不如步弓射遠,自己多少有點優勢。至於準不準的,射不死也得搞他一下,給他一點顏色瞧瞧。
    郭屠子是什麽人物,早年不講,與老黑投軍以來,那也是走南闖北,見多識廣,對敵將的心態那是死死拿捏。這次眾騎仍是先繞陣緩跑兩周,然後發力貼近,但是卻在更遠處便即發矢,原來,趁著換馬,眾人已換了弩來。這弩上弦麻煩,可是射程更優、威力更大,此次雖隻一輪箭,汴軍陣中慘呼之人反倒更多。
    “啊!我中箭了。”
    “哎呀。又他媽射我,有完沒完了。”
    總算這次射完,那股敵騎沒有換馬再來,但是,張存敬卻一絲一毫也樂不出來,因為又有大股騎兵靠近。人有多少難說,馬至少數千。張將軍心中慘呼,李思安你個老狗死哪裏去了,再不來,爺爺就要被搞死了!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