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新時代的開場(五)
字數:6726 加入書籤
刀尖上的大唐!
安德正南數十裏,馬頰河邊。
雲影嫋娜,散入落霞斑斕。河水緩流向東,河風帶起片片薄霧輕煙。
紅日西斜,光彩垂落,千點萬點灑在河麵,恰似金鱗閃閃。
兩支大軍已經在此對峙數日。
東麵,正是被包圍在此的李思安所部七千餘汴兵。他們已被困在此處足足四天三夜,盡管汴兵訓練有素,且不缺糧水,可恨四日來幾乎無時不戰,且三夜未眠,將士們都快到了崩潰的邊緣,部隊士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滑。最近幾次調動,李思安已明顯感覺大不如半日前,不是慢了就是錯了。
汴兵對麵,當然就是李崇文與劉家兩兄弟的聯軍。從清池出來,他們一晝夜疾馳二百餘裏,終於在這附近將汴兵堵個正著。劉守文在魏州吃了大虧,要出一口惡氣,李大、劉二憋著一戰立威,都卯足了勁兒地要給李思安一下狠的。
對於眼前的汴兵,李大等人已經了如指掌。反正自己人多,換班騷擾,日夜不休,弄了這幾日,熬得燕兵自己都有點人困馬乏,何況汴兵。
劉守文微揚馬鞭,笑道“李兄,破敵便在今夜嘍。”
“不急。”雖然有心一戰立威,但是上了手,李崇文卻比劉守文還有耐心,道,“我看汴兵尚有餘力。彼為孤軍,我軍糧草不缺,著急個甚。再熬他一夜,明日來打,必能摧枯拉朽,以解劉兄心頭遺恨。咳,聞知單哥兒戰歿,我亦難過啊。”單可及,與他李大郎也是舊日袍澤老戰友啊,前兩日聞其戰死,李崇文都以為是個笑話,無論如何難以置信。
“李兄怎麽做此小兒女狀?”劉守文在清池洗去了一身頹喪,此時固然也是鐵甲在身,可是看來麵容潔淨,鬢發一絲不苟,一副不染征塵的模樣,哪似個千軍萬馬的將軍,倒更似個翩翩貴公子。換一身錦袍上街,得迷死多少小娘子。這玉樹臨風的,李大都嫉妒。“單哥兒戰死沙場,豈非將軍夙願?馬革裹屍,總好過輾轉病榻,受困於兒女子之手。”
見他如此豁達,李大頓覺是自己小器了。瞥見不遠處劉守光正豎著耳朵聽他二人說話,李大郎招招手讓劉小二過來,道“想聽便大大方方聽,扭扭捏捏做甚。我與劉兄乃君子交,無不可對人言者。”一句話說得小劉臉紅,又道,“正好都在,我有一事想與你二人商議。”
劉守光道“豈敢豈敢。”心說我配麽。
劉守文道“不等破敵麽?”
“李思安必敗之局,與他何幹。”李崇文輕輕握拳,鼓了鼓勇氣,道,“嗯,劉兄,你我也不必遮掩,義昌交給二郎,日後你在那邊亦難相處,不如回盧龍來。莫急言語。”抬手止住劉守文,不讓他把拒絕之詞出口,李大郎誠心勸說,“此等事沒甚說不得。我取盧龍,固然是為我家著想,卻也是要成就一番事業。劉兄非池中物,我固知之。說句大言,我等之誌,又豈在一區區盧龍?天大地大,又豈止一區區盧龍?何不你我兄弟聯手,共謀大事。今日,我以義昌予二郎,他日亦可以一鎮待兄。今日立誓,必不相負。”
對於李崇文奪取幽州,劉守文再豁達也不能無動於衷。可是一百多年了,盧龍就這樣,藩鎮都是這個樣子,何況木已成舟,他又能說什麽。此時聽說,李大坦坦蕩蕩毫無做作,劉守文願意相信李崇文是發自肺腑,隻是事發突然,他也不知該如何作答。
此中糾葛,甚是惱人。
劉守文自想心事不答,邊上劉守光卻如遭晴天霹靂,心中地龍翻身。李大這是要幹什麽?大哥在他那裏,豈不是隨時能用自家大哥拿捏自己?滄州一個老爹也不是省油的燈,李大郎這是要害我啊。
仿佛看透了他的心聲,李大郎不客氣地說“劉守光,莫想那等蠅營狗苟之事。我請劉兄在幽州,隻是不想他在義昌難做,與你無關。”看劉守光神色幾經變幻,李大郎放緩語氣,長歎一聲,道,“三郎亦是我弟,此中難處,你不曉得,唯為兄者自知。你勿多慮。劉兄在盧龍你也好做,既可全兄弟之情,又不失一番事業。如何不好?”
劉守光心說,你拳頭大,說啥就是啥吧。我小胳膊也擰不過你這大粗腿啊。不過,若大郎真不在,至少自己接手義昌能方便許多。遂默默無言。
劉守文看看舊友,再瞧瞧眉頭緊鎖的弟弟,笑道“那我多謝李兄美意。”
“這麽說,你應了?”
看李大郎滿目希冀,劉守文也受些感動。願賭服輸吧。道“此陣過後,這些兒郎,願隨二哥兒在義昌者,聽其自去。願回盧龍者,便隨我回盧龍吧。”李大聞言,喜道“善哉,善哉!”一雙大手猛搓,仿佛了了一件無比重要的心事。
劉守光眼角偷瞟大哥,心想,把你的人留在義昌當釘子麽?
這邊閑話時,太陽早已落山。一彎殘月掛在樹梢,點點銀光灑下,在河麵上,隱隱約約似是銀鱗閃爍。燕騎又在陣前騷擾多次,汴兵陣腳愈發混亂,借著晦澀的月光,劉守文忽道“不等了。汴兵陣腳已亂,待我去衝一陣。”李崇文勸道“唉,再等一日。火候不到。”劉守文卻不待他再說,撥馬便走,隻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。
隨風一語飄入李崇文的耳中。
“請李兄為我壓陣,吾,去也!”
李崇文沒扯住劉大郎,卻一把揪住正要離開的劉守光,黑著臉道“你便在此觀戰,不可擅離。”說著給張德遞個眼色,張哥立刻安排數人,將小劉前後左右保護起來,決不讓他受傷。
“麻利,你去助他。”
“喏。”
眼看劉守文、李正生相繼離去,劉守光心中著急。眼角看李崇文靜靜注視遠方,似乎根本沒看自己,可是他卻知道,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李大郎的指掌之間。可恨實力不足,也隻好銀牙緊咬,卻無可奈何。
……
又一輪騷擾結束。折了數十人,也射落了十餘敵騎。但哪怕倒過來算,也是自己吃虧。沒辦法,熬到現在,軍士們反應越來越慢,而敵人則是源源不絕。麵對此等局麵,能勉強支撐已是難得。
前路在何方呢?
他是孤軍啊!
李思安赤紅著雙眼,人家血灌瞳仁是氣焰囂張,他是因為四天三夜沒有合眼。掰下一小塊胡餅,就著醬菜囫圇吃下兩口,就覺著眼皮子打架。看一時安靜,李將軍倒頭就想小憩一下,養點精神。
不用想,今晚仍是一夜難熬,他得抓緊時間休息。
仿佛是有人偏偏跟他作對,剛剛閉眼,就聽來報“將軍,敵軍有異動。”
李思安強撐開眼皮,抬頭張望。還真是有些不同,朦朦朧朧,有大隊騎兵開始在陣前列隊,這是要衝陣了?若在三天前看到這個場麵,他李思安能笑出聲,但此刻是絕對樂不出來。士氣如此低迷,還能撐得住麽?挖坑,咳,如今他被擠在河邊咫尺之間,根本一點回旋餘地都無,怎麽挖。何況軍士疲敝,正常能不能守住陣地他都心中無底,還玩花活,老壽星上吊吧。
遠處一叢叢敵騎漸漸匯聚,月光不明,隻能大概瞧個影子,李思安卻心下通明,此次隻怕不好應付。越想越氣,什麽玩意。二萬多滿血打我七千殘兵,還他媽熬了爺爺四天三夜,還能要點臉嗎。
“閃開!”
身長七尺的李將軍受夠了窩囊氣,大叫一聲“拚了!”
將軍有死而已!豈能如此窩囊。
遂親領著僅有的千騎,向前撞去。
……
四月一日。
南皮。
在安陵略作休整後,鄭哥繼續後撤,但是走到南皮就不走了。前麵有劉窟頭的幾千人在清池,他這點人馬太單薄,也弄不清那邊是什麽情況,靠過去自尋煩惱麽。南皮守將也知劉大帥戰敗,盧龍、義昌能不能頂住,全看這把營州兵的表現,見到鄭二的旗子,乖乖放了他們進城。鄭哥就決定在南皮休整,等著李大回來,結果沒等到李大,倒先把劉守光給等到了。
看到南邊有大股騎軍靠近,鄭老板本以為是李大凱旋,結果斥候回報,是劉二的隊伍,也不見李大蹤影。鄭守義立刻下令緊閉城門,自己親自登城指揮,小劉敢胡來,就跟他拚了。劉守光也沒想到在此撞見鄭二,見這廝高居城頭居然不給開門,破口大罵“黑廝,看清楚爺爺是誰,開門。”
在幽州,怪罪五短不肯果斷開門,這次就輪到咱鄭將軍尷尬了。厚著臉皮笑道“小劉,李帥呢?怎麽不見。”心中疑惑,老王說這廝就去了三千人,怎麽回來這多,不止三千吧。夠著腦袋點點,肯定不止。
看這廝不開門還敢問問題,這沒臉沒皮的,給劉守光可氣得夠嗆,怒道“李大在後頭呢。你跟我開門。爺爺累了,要進城休息。”
鄭二揣著袖口,睜眼望著日頭還在中天,瞎說八道“哎呀,過了門禁,不能開門呐。這樣,你在城下,缺什麽我給你送下去。”
“爺爺缺……這老王八睜眼說瞎話,劉二鼻孔冒煙,怒道,“少廢話,開門。”
“包涵,包涵啊!”鄭哥是打定了主意不開門的。他才二千多人,還有數千降兵要管,萬一小劉進城搞事,可如何是好。隻看他這模樣,就知道打得不錯。既然外患已去,下麵就是盧龍的內鬥環節了,當然要小心行事。咱鄭將軍可不能倒在黎明前吧。
劉守光是真沒想跟老黑變成這樣。他這才幾個人?李崇文現在就有萬多精銳跟在他屁股後頭,幽州那邊不知道又募了多少兵。滄州城裏還有個不省心的老父親。劉守光腦仁都快炸了,哪有心思跟這夯貨使心眼呐。“鄭郎,你我竟隔閡至此麽?”本來小劉想表現得淒苦一點,可恨隔著個城頭,聲音小了聽不見啊,最後還是靠吼。你想,這一吼,台詞效果就非常感人。
鄭二也扯起嗓子叫道“劉郎,公私需得分明。若止是你我,把酒言歡無有不可。奈何眾將士在此,我亦無可奈何啊。”奔襲李思安,幾天幾夜輪下來,劉守光也熬得夠嗆,他隻想在城裏好好休歇一晚,明天好回滄州,跟爸爸去打擂台。他雖然留下了元行欽看後院,但是究竟情況如何,他也心裏沒地。見如此情狀,也再懶得跟這黑廝矯情,劉守光向城頭拱拱手,道“二郎,你以小人之心度我,咳,後會有期了。”言罷,大手一招,眾騎士繞城而過,竟就走了。
轉眼城下數千騎走個幹幹淨淨,望著煙塵滾滾而去,鄭將軍也是無奈發一聲長歎。就是這樣世道,他能怎樣。
咳!
……
四月二日,午後。
李崇文終於抵達。
鄭守義派出斥候核實果是李大,忙開城來接。“二郎,你怎在此啊。”在南皮看到這張黑臉,李大以馬鞭敲了老黑左肩,道,“這廝,讓你做前軍,你做到哪裏去了?”從滄州出來,就一直沒有鄭二的消息,直到跟李思安打起來,才有鄭守義的斥候趕過來。若非知道這廝有些能為,都會以為他全軍覆沒了。
鄭二遂將他如何想去解救俘兵,如何誤打誤撞捉了張存敬,諸般情況都一一細稟。這些李大已經聽過,但再聽這黑廝描述仍覺歡喜,張存敬與四千俘兵皆在城中,哈哈大笑,道“二郎,你真乃我福將呀。”
鄭二亦忙問李大行止。
李崇文也將前事擇要說明。
馬頰河一戰,敵將李思安率領數百騎夜遁,所遺汴兵數千,被上萬燕騎反複衝殺踐踏,陣亡千餘,俘獲二千餘,還有一部投入河中不知所蹤,應該都是祭了河神。至此,援魏的汴兵雖然大破劉仁恭,但除了葛從周、賀德倫早早離去,張存敬、李思安部卻是先後敗於營州兵,主力一萬多人幾乎可說是全軍覆沒。
鄭二聞言大喜,道“如此說,我軍俘獲汴兵六千餘眾,又有張存敬這廝,能換回不少弟兄啦。”笑罷四下看看,總覺著少了點什麽,原來是未見劉守文的蹤影,便問“李頭兒,不是說劉大郎亦與你一處麽。昨日我見劉守光引數千騎過去,怎麽不見那廝。”
此話一出,李崇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,臉色也突然灰敗下來。良久方道“劉兄……劉兄陣歿了。”
雙目頓時淚如泉湧。
“啊?”鄭守義與劉守文其實交往不多,對劉守文的陣亡是有些意外,卻不知李大如何這般哭泣。便聽李崇文哽咽道“那夜,汴兵已數日未眠,敗像漸顯,但尚未潰亂。我本意再熬一夜,待瓜熟蒂落。劉兄卻戰意甚濃,親冒失石,率軍衝突。李思安亦甚悍勇,率千餘騎與劉兄反複鏖戰。
汴兵並非羸兵,我軍多有損傷。劉兄多次衝陣,身披數瘡。後來李思安眼見事不可為,棄軍遁逃,劉兄引兵去追,不意為流失射中麵門。待我見到他時,已經氣絕啦。啊!”說著又哭了一回,撕心裂肺,聽得老鄭都頭皮發麻。好半晌,才又道,“我知他在義昌難為,幾欲勸他回來幽州,遠離是非。又覺那是劉公家事,我不便置喙,故數次話到嘴邊均未開口。那夜,我看劉兄坦坦蕩蕩,終於與他說起此事,他亦答允了我。豈知……豈知他分明早已心存死誌了呀。”
回想起劉守文最後那個蕭索的背影,那句“吾,去也”,李大郎悲從中來,大呼“我……我愧對劉兄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