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戰河間,戰戰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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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九月二十九日。
    汴兵十分果決,立寨當日便與燕兵約戰。
    區區三萬汴兵,又非葛從周的八萬大軍,盧龍軍亦有三萬多,怕個球。
    九月三十日,兩軍列陣。
    汴兵麵東擺了個橫陣。
    主陣自北向南七座橫陣相連,大者四千左右,小者三千左右。騎兵在主陣左右各有一個三千騎左右的大陣,其餘部分在戰場遊弋警戒,部分打散與步陣編組。陣右搭起將台一座,張存敬高坐將台,左右各有鼓、角十二,五色旗微微搖動。今天,他要以堂堂之陣,一雪前恥。
    盧龍這邊,步軍萬餘,射日軍列作三座橫陣,其中四千為中軍,毅勇軍的三千步軍列於中軍陣右,射日軍的兩個二千人小陣,又在中軍與毅勇軍步陣的左右兩側。步軍總計一萬一千人,確實比較吃虧,陣線隻有汴兵的一半左右,若是隻拚步兵,汴軍直接壓上來,中間一部與燕兵糾纏,同時兩翼兜轉到側後,大李子就完蛋了。
    可是,這不還有騎兵麽。
    毅勇軍騎卒、保定軍並五千義從軍在陣右,計八千二百騎。射日都騎兵、五千義從在陣左,計六千八百騎。舅子軍、豹騎軍在步軍大陣側後,計五千騎。燕軍的騎兵左右直接拉開,甚至比汴軍的大陣還要寬廣,張存敬敢全軍壓上,大李子就準備騎兵側擊。
    用迂回對迂回,用魔法打敗魔法。
    就看誰手底子硬紮了!
    張存敬攀上巢車,心裏默默計算,盧龍兵人也不少啊。中軍對戳,這就是互相放血。兩翼迂回,到底是自家的步軍能夠站住陣腳,還是對方的騎兵能夠擾亂我軍呢?張將軍也拿不定主意。
    勢均力敵,這種仗最難打。
    左右思量,張存敬也不敢一波流,這近三萬大軍都是汴兵精銳,折損大了可是傷筋動骨的。就準備中央上前嚐試一把突破,兩翼,還是要防著燕騎的衝突。未料想,張存敬還在盤算怎樣試探對方的反應,卻見對麵先動了。
    在中軍陣後不遠處,鄭守義招招手,牛哥領著人將一批刀、牌和一批環鎖甲、皮甲丟到地上。九月底,天氣涼爽,老黑身著醬黑色的戎服,護脛、護臂都已捆好,頭發以襆頭裹了。扶著肚皮,在一眾俘兵前站定,高聲道“昨日已與你等說了,今日死戰,活下來,願從軍者可以從軍,願歸家者,放歸。亦有賞賜。”
    按計劃,這些降兵都要送往塞北屯墾,甚至有一批已經送走了。故而降兵們都知道,真去,這輩子怕就回不來了。所以,當盧龍軍承諾今日死戰可以放歸,殺才們還是很動心的,有近半願意一搏。
    見問,便有一卒上前一步,道“說話做數麽?”
    鄭守義不耐煩地偏過頭,給牛犇打個手勢,讓他作答。
    牛哥挺一挺胸膛,兩塊碩大的胸肌頂著兩片護心鏡高高隆起,肚皮前的獸頭更顯紮眼,亮了相,道“俺乃昭義兵,如今領有三千甲士,人稱小都頭。”指一指老黑身邊的武大郎,道,“那廝武植,本為河東兵,現下統領鄭帥親軍。哼。”也招招手,一群士兵們拉過幾輛馬車,將堆銅錢絹帛攤在地上,“殺敵,賞賜立時發下。規矩麽,皆是老兵,就不必我多說了。有反悔者,現在可以回去,絕不留難,一時上了陣,可休怪軍法無情了!”
    二哥看將台上還算平靜,但估摸也差不多了,催促道“戰不戰,速速決斷。”
    放才帶頭說話的那汴兵一咬牙,道“俺叫蔡海江。望你不要食言。否則,哼!”說著撿起一副皮甲,讓旁邊一人幫著穿了,提起刀牌在手。由他帶頭,汴兵們紛紛穿戴起來。最終,現場有百餘人臨陣反悔,果被帶回大營並不為難。
    鄭二翻身上馬,道“老牛,交給你了。”
    牛犇唱個喏,帶數百甲士,在千餘騎兵的配合下,將這千多汴兵引到陣前右翼一陣的陣前,擺了個鬆散的橫陣。
    回來站好。
    張存敬看到的正是這幕。
    “嗚!”
    便聽盧龍軍的角聲響起,將旗抖動,兩翼騎兵如潮水潰堤一般湧出,如兩隻臂膀,向汴兵兩翼撲來!同時,鼓聲再起,盧龍步陣最優一陣,以近千汴軍俘兵為先驅,二千甲士在後,開始突出上前。隨後,緊鄰的燕軍步陣次第出發,向前開始向前積壓,逐漸由橫陣變成了一條次第有序的斜陣,其右翼居前,左翼在後。
    盧龍軍先動手了。
    鄭守義親在右軍,率領數千騎緩步向前,邊走邊繼續分散,盡量展開。
    今天,大李子就沒打算被動挨打。
    五千義從軍分作數個小陣在前,毅勇軍與保定軍三千餘騎稍後。麵對盧龍騎兵的壓迫,張存敬連連傳令。步軍兩翼的橫陣開始變化,左翼一陣以右首為軸旋轉,將槍頭麵向左側,如一扇門,掩住中軍左翼。右翼一陣亦如是,隻是將槍頭麵右,護住右翼,也成了一個方陣。
    趁著汴兵換陣,鄭二哥指揮若定,安排義從軍數百或千人一陣,輪番上前騷擾。汴騎立刻頂上。鄭將軍欺負汴騎兵少,讓保定軍在旁策應。保定軍這幫殺才投誠最早,好吃好喝養了多年,殺人手藝不斷精進,突騎技能也被點開,一旦汴騎露個破綻,撲上去就是一口。
    好在汴軍變陣迅速,一俟步軍站穩,汴騎便撥馬撤回,躲到步軍身側與身後。
    “沒出息個樣!”鄭將軍看汴騎吃癟,得意洋洋,掐指盤算一番,繼續安排義從軍與保定軍輪番掠陣。弓箭弩矢不要錢般向汴軍陣中拋射,傷害有限,但是極其煩人。屠子哥在左翼作孽,麻利就在右翼興風作浪。藥方相似,就是一陣一陣接連騷擾。
    張存敬有些懊惱,自覺辦了錯事。應該己方誰先發動進攻,步兵趨前,擠壓對方的空間,兩翼護住,中央直接跟燕兵兌子。隻要壓垮了中軍,李可汗就得滾蛋。現在就有點被動。張存敬琢磨是否將騎軍集中打一下,但對麵李可汗手下還有數千精騎虎視眈眈,不敢亂動啊。立刻回憶起自己當初被老黑折磨的那夜,這盧龍兵都是一個娘生的麽,一個方子拿藥?
    盧龍騎兵配合十分默契,居然不甘心隻在兩翼騷擾,有些囂張的,從中軍正麵陣前橫衝而過,從左到右,又從右到左,真是不辭辛勞。
    看盧龍兵表演了一時,這麽被動挨打可不成。張存敬下令步軍突進。既然你盧龍要發揮騎兵優勢,那汴兵也要將步軍的發揮出來。
    李崇文毫不遲疑,對麵步兵一動,立刻令旗揮動,鼓聲響起。
    張萬進的一千人,正在右翼一陣的前排。
    這可不是啥好活。老弟兄有不少留在柳城不來,靖塞軍、懷遠軍也募人,而且在草原稱王稱霸比在中原這血肉磨坊舒服太多了。冷,怕什麽?比死了強啊。所以,跟來的老弟兄隻二百多,軍中七百有餘都是新人。帶著新丁打前排,張萬進在心裏罵娘,卻無可奈何。因為今天是他跟周知裕在這一陣,抓鬮定下的他在前,周知裕在後,並不是誰刻意為難他。
    好在剛剛又趕了一批汴州降兵頂在前頭。
    鼓聲一響,看前麵這幫殺才明顯有點猶豫,張萬進就鼓噪催促。
    “江頭兒,怎麽幹?”鼓聲響起,就要前進。一個汴兵心情忐忑,也不敢回頭,就歪眼睛問蔡海江。
    蔡海江本是蔡州人,後來輾轉當了宣武兵,一層層積功爬上來,眼瞅著要提副將,就被黑哥擒了,從昭義戰場上送到了這裏。因他素有威望,許多降兵都願聽命。踩著鼓點,蔡海江領著汴兵向前慢跑,跑慢點還能混,但不跑絕對不成,後麵弓弩手可不是吃素的。
    用眼角餘光看看兩邊,跑肯定是跑不脫了。
    他本來擔心盧龍兵上來就拿他們送死,若是那樣,橫豎都要反了。但人家先反複以騎兵騷擾,而且,因為站在前排,看得清楚,似乎,盧龍兵還占著點上風。至少就他估計,他們這一路,與對麵的汴兵相比似乎並不吃虧。隻要騎兵能牽扯住兩翼,也不是沒希望。
    哪怕是有一線生機,誰又想死呢!
    現在倒戈毫無意義,對麵汴兵不認自己,夾在中間那才是十死無生。低頭看看身後不遠就是燕兵明晃晃的大槍,蔡海江發一聲喊“殺啊!”
    拚了。
    不一刻,兩邊的河南子弟就殺作一團。蔡海江與幾個汴兵組團,互相策應,對麵汴兵打法也都一樣,一時陣前血肉橫飛。或者因為俘兵拚命,盧龍居然略占了上風。蔡海江心念大動,再加一把力,對麵說不準就崩了。他就出身汴兵,對汴軍知之甚詳,宣武軍拉跨的時候多了。
    吆喝著弟兄們發奮。
    但很快他發覺不對。自己拚命砍殺,但對方卻越打越多,按道理,他們接戰後,燕軍的重甲步槊手就該適時頂上來了,怎麽感覺隻有他們兄弟們在拚命啊。借著刺倒一敵,蔡海江瞧了眼身後,立刻如墜冰窟。盧龍兵就在他們身後,但隻是冷眼看著,區區數步距離,就是生與死的鴻溝。
    上當了!
    蔡海江悲憤異常,立刻就想回身反擊盧龍。可是就這麽一失神,一柄步槊不知從何處伸出,斜著刺破了他的鎧甲。
    “穩住!”張萬進一看前麵接刃就暫緩腳步,為防俘兵反戈一擊,早已打定主意,前麵俘兵不死完,他就絕不出手,哪怕看來占著上風也不動。直到俘兵死傷殆盡,張哥才發一聲喊,加入戰團。
    又是一輪刀槍相交,血肉橫飛。
    但實話實說,還是汴兵更硬。
    一交手,汴兵就占了上風。
    李崇文在將台上看得分明,前線已被汴軍擠進來。後麵槊手、刀手、斧手們雖未混亂,但是汴兵壓力極大。主要是最初接戰時燕兵遲疑了那麽片刻,造成俘兵的努力浪費。那須臾的遲疑李崇文看在眼裏,卻也無可奈何。用俘兵,本也沒有寄於厚望,但是方才若能抓住機會突進去,或者局麵確實會有不同。如果能夠打塌汴兵側翼,就可以從這邊突破進去,弄不好可以動搖整個汴兵的陣線。
    戰機稍縱即逝,多少有點遺憾。眼看汴兵奮死向前,試圖將陣線衝開,李崇文抬起一臂,準備下令讓豹騎軍去衝一陣,緩解步軍的壓力。必須承認,論步兵,汴軍是不白給。卻未及下令,便見陣中一隊甲兵已在一軍漢帶領下頂了上去。手法稍顯稚嫩,但是氣勢很足,或三人一組配合著,大槍一陣亂捅。衝在最前的汴兵也有些疲累,竟就被這麽一點點擠出去了。
    “那是何人?”李崇文語氣略顯興奮道。
    秦光弼手搭涼棚看看清楚認旗,道“是周知裕。”
    “哦,是那不給爺爺開門那廝麽?”秦光弼當時不在幽州,這話不知該怎麽接。李崇文又道,“現居何職?”秦光弼答“做個副將,領一都兵。”大李子道“傳令。周知裕立升什將,所部人賜絹五十匹,軍功另計。”
    今天五短跟張萬進編在一陣。要說雲中也是個出強兵的地方,平日看這廝也算可以,但周將軍萬萬沒想到,這貨的陣上表現如此拉跨。五短是眼看前線要垮,都沒想就帶人頂上去了,一場劇烈運動下來也是心潮澎湃,忽聞陣後有人高呼“健銳都禦敵有功,周知裕立升什將,所部人賜絹五十匹,軍功另計。”引得左右盡皆歡喜。軍士們並非不能拚命,軍士們是怕自己拚命沒人看到,功勞被人忽略甚至被泯滅。李大帥洞明燭照,還有啥好說,拚命殺敵吧。
    經過這輪廝殺,汴兵也有些疲累,暫緩了攻勢。
    張萬進也不是不拚,是真沒拚過。此時,他的披膊已不知去向,前方壓力稍輕,頓覺從陰間爬了回來。邊上一將道“張頭兒,這是將咱做替死鬼啦。”說話的是霍甲,當年雲中的守門將,如今領著百多人。他們頂在一線沒有表彰,周知裕這廝在後頭反倒討得彩頭,心中豈能平衡。
    張萬進卻心知,自己沒在俘兵占上風時動手定是被人看出來了。可是他絕不後悔,再來一次,還得這麽幹。左右看看死傷一地,弟兄們都麵色晦暗。再這麽打,怕不就要死光。跑?張萬進看看重新在身後整理了隊形的健銳都,槊尖、刀口的血漬都沒幹呢。
    還沒想好怎樣,對麵的汴兵也重理了隊形,甚至輪換了部分人手,眼看著又頂上來。回頭望望,將台上絲毫沒有變化。“頭兒!”老弟兄潘九郎潘通雙目望著張萬進,隻要一句話,他就打算跟著張頭跑了。豹軍講究軍容風紀,他再不能頂個雞窩頭亂晃,但是打到現在,也是盔歪甲斜,渾身浴血。
    張萬進也想跑,但總算還有一絲理智。若手下有個數千人或者能鬧,就這點兵,跑個屁,隻有死戰了。一咬牙,怒道“富貴險中求!拚了!”抖一抖發酸的膀子,擋開前方的槍尖,覷準一敵,將槊鋒猛紮,刺入對方胸膛。兩尺有餘的槊鋒破甲而入,帶出一蓬血水。
    也是張萬進心有雜念,忽一槍從人群中斜裏戳來,他慢了半拍已不及躲,腳跟絆在一物仰天就倒,偏巧躲過了這槍。卻又一槍刺來,他雙腿連蹬,奈何慌亂中腳跟吃不住勁,僅僅後退尺餘。那槍頭穿過裙甲,一股鑽心疼痛從大腿根傳來。那槍立刻回抽還要再劄,幸得邊上有人一把將他拉開,才沒被槊鋒將雀兒切了。
    一看,除了潘九郎還能有誰。
    顧不得痛,張萬進一骨碌爬起,順手一摸小鳥還在,攮球的汴兵!
    繼續投入戰團。
    燕兵的步陣是右翼前突,汴兵則是偏左的一陣前突,兩邊其實隻有這麽各自二三千人在打。經過試探,都發現對麵的步軍紮手,不論是李可汗,還是張存敬,都對於全軍亂戰都有些顧慮。結果,就是燕騎繼續四處襲擾,而步軍就隻有一個小陣接戰。
    鄭守義在右翼指揮騎兵輪番騷擾了半天,始終密切關注著步軍的戰況,發現當麵的汴兵輪轉似乎出了點遲滯,暴露出一點縫隙。鄭將軍毫不遲疑,猛抓親家,道“老盧,你去衝一陣。”盧涵與他也算配合默契,養精蓄銳許久,正要走,又被拉住,囑咐道“有機會衝,沒機會給爺爺撤回來,別幹蠢事。”
    此時汴兵正端著大槍與盧龍軍互相猛捅,張存敬見燕騎行動,忙令騎兵頂上。
    鄭守義見了,親領八百甲騎迎來,護翼盧涵衝鋒。
    但見老黑一杆大槍飛舞,或紮或挑,如入無人之境。
    盧八從汴軍側翼縫隙突入,所過之處血雨紛紛,殘肢漫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