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戰河間,戰戰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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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具裝甲騎這玩意,盛於南北朝,從前隋到國朝一直都有,但因其用處過於單一,局限極大,國朝以來漸漸式微。主要是大唐的敵人多為草原牧騎,披甲不多但是跑得快,這讓具裝甲騎在西域、在漠北難以發揮威力。但是,在戰場比較局促的遼東,又或者在於吐蕃的戰爭中,具裝甲騎仍然發揮著作用。
    各兵種各有擅場,戰場正確,用法得當,具裝甲騎才能一錘定音。否則,你用具裝甲騎跟輕騎遊鬥,那就是作死了。
    如果說毅勇軍中哪部分最閑,一定是牛犇的步軍,但如果多問一句,那就得有咱們盧八哥了。好容易撈著一次機會表現,老盧那是異常珍惜,親帥二百具裝在前,另二百甲騎居後策應。具裝甲騎隊形緊密,端平馬槍平推,汴兵正跟盧龍步卒殺得難解難分,突然被鐵疙瘩從側方衝擊,頓時倒了一地。
    但汴兵畢竟不是羸兵,且軍陣厚重,側麵占點便宜可以,愣往裏打也打不動。撞翻當麵數敵,馬速便已減緩,有那瘋狂的汴兵趁機衝上來,抱著騎士同歸於盡。汴兵如此瘋狂,盧八哪敢久留,用馬槍將一敵釘在地上,丟了槊,擎起腿邊的骨朵掄開,在親兵護衛下從汴軍陣中撞出。都不敢回頭,直接從汴軍的縫隙中跑過,一路向前,跑去跟麻利李正生匯合去了。
    回身粗粗一看,人仰馬翻,汴兵倒了一地,自家甲騎也翻了十餘。有一騎還在掙紮,才站起半個身子就被汴兵撲上,一刀攮進脖頸,捂著狂飆的鮮血倒下。
    心痛啊!
    這邊老黑與汴騎也已各自殺穿。都是精甲突騎,都憋了一肚子邪火。汴騎是因為被人各種騷擾、侮辱,一直抓不到機會拚命。燕騎則是因為汴兵屢次生事,這都打到家裏來了。雙方可算逮著機會,上來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。
    張存敬看得分明。
    盧龍騎兵優勢確實太大。汴軍雖不乏弓馬嫻熟的騎將,例如張存敬自己就是騎將出身。但似他們這等家有資財,自小就能在馬上錘煉技藝的畢竟不多,汴軍騎卒多是步卒改練,與這些邊地良家子或者塞北胡兒一比,技術粗糙太多。哪怕以最擅長的突騎衝陣,也是汴騎吃虧,粗粗看看,基本是兩個換人一個。對上那黑廝就更別說了。傳說這李鴉兒就是見了這廝武勇,收他做義兒,傳言不虛啊。至少張存敬相信,自己上去不是那老黑一合之敵。
    就是看他胯下的馬爺有點辛苦,這呼哧帶喘地,嘖嘖。
    數千騎兵驟聚驟分,各自丟下一地狼藉。
    死人還在其次,盧龍騎兵這次出擊的時機恰到好處,尤其那數百具裝甲騎從陣間橫穿而過,驚擾了軍心,盧龍步兵則冀此穩住了戰線。站在望鬥裏瞧得分明,除非全軍壓上賭一把生死,可是,張存敬感覺,宣武的敵人那麽多,在這裏拚掉一波老兵不上算呐!
    不得不承認,此次打盧龍,準備得很不充分。本來東平王北進隻是為了爭奪東昭義,後麵是打得順利,順手搶一把成德,開始就沒想要來碰盧龍。這次出兵,完全是成德撈了一大票,又受了王教主的蠱惑,有點得隴望蜀了。
    雖然都是老牌藩鎮,這盧龍跟成德、魏博也確實不同。長期以來,成德、魏博隻要自己不作還可以混日子,心態比較頹,但盧龍有邊患壓力,常年跟胡兒打來打去,完全不是一路人。成德、魏博單獨對上河東啥時候贏過,盧龍呢,李可舉都不說,就是李匡威跟獨眼龍也是打得有來有回,若非李匡籌搞事、劉仁恭又送了一波,這麽點人東平王敢來麽?
    上回打滄州,葛從周可是領了八萬大軍過去,最後也就是個虎頭蛇尾。
    老鴉堤一戰,張存敬沒在現場,不過從此戰來看,他琢磨著至少還得再有二萬精兵。兩翼頂住,然後以二三萬步兵正麵壓上,就拚人命,跟他兌子,將之壓垮。打塌了李可汗的主力,就沿運河一路平推向北擠,直接打到幽州城下,李可汗要麽繼續來硬打送命,要麽就被趕回山北。但是,要實現這個目標,五萬戰兵主力加數萬運糧、護衛,得有十萬兵吧。
    現在明顯兵力不足,那就沒必要繼續廝殺了。
    張存敬下令鳴金。
    李可汗見好就收。
    雙方漸漸脫離接觸。
    地上許多傷兵,翻滾呻吟。
    仗著騎兵優勢,盧龍兵開始擠壓汴軍,後麵輔軍則上來打掃戰場。後方大營搭了臨時醫護所,一批手藝精湛的屠子杏林高手正等著救死扶傷。老馬匪親領百餘騎在陣前遊蕩,將汴兵驅逐,遇到未死的汴兵就縱馬踐踏,有看得過眼的,就跳下馬一頓翻找。
    不知為個什麽,好像跟一個裝死的汴兵拉扯起來。眼看屍體居然伸手來抓,老馬匪都被唬了一跳,忙一腳踹翻,“呲呲”兩刀紮死,將這廝脖頸上的一串珠子擼下,揣進懷中。鄭哥瞥見那是一串佛珠,納悶道“這廝,甚時信了浮屠?”怎麽,殺人多了,想求菩薩保佑麽。老馬匪聞言一愣,比個手勢,裝模做樣道“貧僧稽首啦。”說罷跳上馬,哈哈跑開。
    打掃戰場完畢,因是盧龍兵控製局麵,自家傷兵至少都被抬回,汴兵,就隻能等到盧龍撤退後再來收屍。
    當夜,張存敬給真定城外的東平王寫信,請求退兵,並開始為退兵準備。除非增兵,否則很難突破河間,而他很清楚增兵的可能不大。十月初二,果然收到回信,東平王允許退兵,張存敬立刻拔營走人,一刻都不多待。
    大李又是一路護送,但並非追擊。自家有苦自家知,義昌被打爛了大半,又要支援小劉,尤要安頓難民,這兩年盧龍的壓力很大。對了,還有鎮內的撫恤。幸虧有個弟弟幫襯,省心不少。此情此景,李大郎一點也不想把汴兵再招回來。
    將張存敬禮送出境後,大李又開始惦記自己的山北大會盟。
    其實,李可汗也累,如有可能,他也不想顛顛上千裏瞎折騰,但是如今的盧龍真是胡子眉毛得一把抓。
    義從軍、鐵騎軍、保定營出來許久,得讓他們都回部落轉轉。一來宣傳下李大帥的威與信,這兩年打得還算順利,須要通過這些殺才的嘴,把他李大帥的威風傳遍草原。隻有這樣,才能讓這些胡兒們老老實實,不敢生起別的心思。再來也得換人補人。義從軍就是李大帥的草原抽水機,一茬一茬,等勇士都沐浴了他的恩德,草原就能更加安寧。部落最勇武的都在他的軍中賣命,誰還敢造反,誰還能造反。
    若非汴兵整了這麽一出,此時他就已在柳城了。今年他打算去遼水岸邊點把火。遼東舊地,渤海國趁大唐顧不上這邊,悄悄偷過來,但一看唐軍兵鋒東向,很識相就撤了,而且扶餘府還被契丹占著,夠他們糟心的。至於遼南的那些城邦勢力,李承嗣來報說實力有限,據稱也都比較識時務。李三郎和自家老父明年準備在遼河那片大幹一場,自己這個大哥兼長子,總得站個台、出把力不是。
    奈何朱全忠賴在真定行營死活不走,搞得李崇文也不敢走啊。為了試探朱全忠,大李留下射日軍在河間,其餘各部統統後撤至莫州駐紮,先表個姿態看看。投石問路麽。等了幾日果然有反應,看這邊盧龍兵後撤,汴兵也從真定起行,兵峰直接向北,奔著定州就來嘍。
    這就給李大整不會了。成德已經歸服,賠了絹帛二十萬勞軍,還不夠?要幹嘛?借道定州打盧龍?朱全忠這是要瘋麽。怎麽著?你朱老三真就王八吃秤砣,鐵了心要跟我拚命麽?
    結果不是借道,是要打定州。
    義武軍節度使王郜王大帥真是人在家中坐,禍從天上來。接位後,王大帥小心翼翼地關門過日子,絕不出門惹禍。早兩年河東、盧龍在自家地頭打生打死,他都全當不見。若說有甚不踏實,也就是對自家叔叔王處直不放心。畢竟,叔叔跟著老爸征戰多年,在軍中威素著麽。
    否則,怎麽能做後院都知兵馬使呢?
    本來互相小心的叔侄倆一看汴兵打上門,也不願坐以待斃呐,友好磋商之後,決定暫時放下分歧,先退強敵再說。早年盧龍、成德聯軍五萬來打,義武軍當時才五千兵都守住了,何況此次汴兵不過三四萬,自家湊湊也有五萬兵呐。兵力占優,又是主場作戰,遂點齊五萬兵馬,由老叔王處直領著開赴前線。
    張存敬剛在瀛州吃憋,東平王還想再撈一票,於是他的一腔熱情都給了王處直,義武軍一戰大潰。老叔一看形勢不對,幹脆抄了李全忠當年的考卷,領著敗兵回頭就掀了大侄子的桌子。
    王郜跑去晉陽投靠了李克用,王處直就此做了留後。
    十一月十二日。
    東平王親至安喜城下,也就是義定節度使的老巢。王處直站在城頭果斷投降,要求賠款絹帛十萬勞軍。
    此前,王郜其實也向盧龍發了求援信,雖然當初李可舉時代,盧龍打過義武,但那都是甚時節的事情了,再說,當事人都死絕了。如今的李大帥新人新氣象嘛,王郜就報了點幻想。
    然後,大李子隻當沒見,堅決不出頭。就在莫縣靜靜地看他們表演。他是這麽想的,希望朱三哥能夠見好就收,走一趟河北,收了兩個小弟,三十萬保護費到手,說不定就可以回去了。
    李可汗實在是不想跟朱全忠打這種呆仗。
    結果易定都降了,汴兵居然還不撤,大李子就有點不淡定,又後悔沒有救義武。定州向北,過易州就是幽州啦。怎麽著,真要魚死網破麽?為了給朱三哥提個醒,李大帥決定換個思路,命秦光弼領射日軍西進,抵達與定州交界的博野駐紮,鄭守義領毅勇軍前抵清苑,即後世保定一帶。李節度坐鎮莫州,拉開架勢,隻要汴軍敢繼續北進,就隨時準備拚命。反正他盯得緊,後麵汴軍沒有進一步增兵,就眼前這三四萬人,李崇文覺著還能拚一把。
    麵對如此局麵,朱三哥也有點騎虎難下。
    汴州這個四戰之地實在被動,好不容易借劉仁恭的光弄殘了魏博,這回北征打得出奇順利,竟然能把成德拿下,好吧,雖然王鎔這是棵牆頭草,可誰不是呢?慢慢來麽,看看魏博的成功經驗,東平王相信,在他的誠意感化下,王大教主最終是會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懷抱的。再搞掉盧龍,河北這就平了!若能成功,宣武的態勢就能得到根本改觀,一如當日孟德之平袁紹。可是,他朱老三願意做曹操,奈何李可汗他非不肯做袁紹啊。現在撤,北征河朔未竟全功,打,除非拚著三四萬主力打死打殘,可能也未必能如願。瀛州一戰他詳細問了,打法沒問題,軍士也算用命,光自家騎兵就死了一千多,真心疼啊。
    確實是實力不允許。
    李正德,他怎麽就不是袁本初呢?你老老實實戰敗,多好。
    就在兩邊僵持不下之時,遠在千裏之外的大唐天子給送了一波助攻。
    那日李家天子氣悶。當然是氣悶了,即位之初天子也是有些雄心萬丈的,結果這些年下來,真是王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。想當初,手裏還有十萬神策軍,雖說要受中官掣肘,但是,也比現在強呐。那年李茂貞把他堵在長安,說,你跑啊,蜀中也去不了了,我看你個烏龜你倒是跑啊。
    想起來都是淚啊。
    總之,這日天子到獵苑行獵,本欲放鬆一下心情,多吃了幾杯酒,發起酒瘋,刀劈宦官、宮女多人。本來也不是大事,問題在於天子登基以來,對中官一直不大友好,搞死了好幾位大宦官,比如楊複恭、田令孜,下場都很不好。於是本屆中官扛把子劉季述慌了,以為天子又要拿自己開刀,幹脆破罐子破摔,領兵圍了皇帝,立太子李縝繼位,廢天子為太上皇。之後,這中官又將宮人中凡與太上皇相近的一一殺戮。
    廢立皇帝,近百多年來,這是中官的傳統手藝,結果這次出事了。朝廷有個崔胤相公,因在此次廢立中表現不夠積極,被劉季述解職。崔相公也不知是怕性命不保還是真的勤於王事,總之,這廝便密書三哥,請他進京勤王,撥亂反正。在河北正是左右為難之際,得了這個由頭,東平王遂借坡下驢,向李崇文修書一封,言明有意南歸,進京勤王,為天子送終,不對,是盡忠。當然,此中去留也有一番討論,此事後話,先放下不提。
    李崇文得書,亦好語回信一封,言說要回塞北會盟,為國守邊,也要為大唐盡忠,絕不給三哥添堵。
    雙方使者往來,於是協調了撤軍事宜。汴軍於十一月二十三日先拔營南歸,李崇文則於兩日後,令射日軍、毅勇軍撤回莫縣駐紮。同時,自義從軍抽調部分軍士補充老三都戰損後,使義從軍先行北返。距離盟會尚有月餘,跑快點還趕得及,李大帥是真打算回去大會盟的。
    朱全忠得知燕兵果然陸續北歸,亦加快步伐南下。待其過了邢州,看看汴兵走遠,不像是要回頭的模樣,李崇文終於決定走人。“我走後,你兩軍加上鐵槍都,一萬五六千兵在此,壓力不小。”臨行前,李崇文將秦光弼、鄭守義叫來麵授機宜。舅子軍、保定軍及豹騎軍都將出塞,若無大事,這次大李打算多呆一陣,至少休整到明年三月前後才能南歸。“三郎在幽州,有事可與他商議。但有急事,你二人議定即可,不必等我回信,亦不必問三郎。秦郎,鄭郎,你二人我素信重,瀛、莫之事,便托付二位了。”
    屠子哥自知責任重大,胸膛提拔道“哥哥且放心,人在城在。”
    秦光弼亦道“李郎放心。”
    李崇文擺擺手,道“莫說這蠢話。存人失地,人地兩存。存地失人,人地兩失。務以保全軍士為要。小敵則戰,大敵則走。萬萬不可胡來。”有了這話,秦、鄭二人更加踏實。李崇文又道,“劉守光那邊不好過。你等與三郎問問明白,莫要吝惜錢糧,能予則予。有義昌擋著,咱好過許多。”這次德州遭災不小,滄州也廢了大半,義昌過百萬口,糧食缺口不小。先期已送去一批,但肯定不夠,劉守光已催了幾次,隻因秋糧才入庫,總要等李三郎給個準數才好。當然,李崇文急著返回塞北,就不打算再等。
    秦、鄭二人皆知此中利害,認真允了。
    李崇文又交代一些瑣事,遂於二日後離了莫縣,頂著風雪,奔柳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