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戰義武,戰戰戰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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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大軍頂風冒雪,艱難跋涉。上半身的風雪還好,裹厚些,有皮衣禦寒,這腳下就比較慘。盡管已經是厚底的高筒皮靴,踩在冰雪上走久了也冷的靈魂顫抖。水也不敢多喝,冷冰冰的幹糧啃起來都好把牙崩了,一口香又太幹,還得喝涼水,喝了水又得撒尿,弄個不好五髒六腑翻漿,更慘。
在博野略作休整,掐著時辰出發,於二十八日天黑後抵達義豐。
義豐,大約在後世的河北安國,距離安喜僅五十餘裏,是定州的東大門。李可舉時,盧龍就打過義武,所以義武對盧龍是有防備之心的。但後來李匡威、李匡籌乃至劉仁恭時期,因為種種原因盧龍都沒再對義武軍下毒手,所以,漸漸這個戒心也就淡了。
尤其今年打汴兵,王大帥大索鎮中兵馬,然後一波散了,傷害著實不小。土團鄉夫之類本就沒啥賞賜好處,純粹是拉丁出力,活下來的直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。逃歸的駐軍大部也都過年回家,不在營中,城防就非常空虛。
風雪也幫了大忙。這場雪時大時小,但已經稀稀拉拉下了半個多月不見天晴,天寒地凍,人們是能不出門都不出門,躲在家中避寒。盧龍軍固然不免行軍之苦,比如,鄭哥的腳丫子此時都感覺凍得麻木,卻也極大地增加了戰役突然性。鄭將軍從天而降,義武軍毫無防備,直接被打個措手不及。
周福貴、王有良哥倆領著數百銳卒乘夜攀城開了門。
義豐城破。
自打調到步軍,倒是沒人欺負,但是小周、小王也不免受到步軍拖累,每逢大戰總沒他們啥事。劉家兄弟買賣越做越大,留在騎軍的老弟兄們也都風生水起,小哥倆就有點憋悶。步軍接連擴編,如今周、王這哥倆也領了一都千人,日日操練不輟,就是撈不著機會表演。前陣子打張存敬,他們跟著老牛,除了押著汴兵降卒到陣前,基本就是一矢未發。
講真,老鄭不想這哥倆冒險,他老弟兄老班底有限,死不起。反正有張萬進、周知裕那些新兵蛋子大把麽,但這小哥倆立功心切,作為老大哥,鄭守義隻好成全。還行,守軍非常拉跨,倒是沒有出險。
甲士們蜂擁而入。
精騎圍在城外警戒,避免一切逃人走漏風聲。
巷戰卻頗為激烈。
在營的義武軍被迅速斬殺一空不假,但是散居在家中的武夫們卻自發組織起來拚命,很有點燕兵入貝州的意思。這幫貨在戰陣上可以被汴兵一擊即潰,但是盧龍兵打進家裏,義武兵卻不乏悍勇。
畢竟,義武也曾是河朔三鎮中的一份子。
牛將軍這回總算逮著機會,親披重甲,手舉步槊,領著甲士猛打猛衝。這些年在毅勇軍,牛將軍發奮圖強,深耕練兵之法,甚至研習了一些兵書戰策,結合經驗教訓,所部軍將的大陣小陣配合那是相當有些造詣。之前也就是大李不給他機會,老牛相信,那日對上汴兵是他接戰,絕不能打成那個樣子。
張萬進真是個草包,前邊降兵接敵,趁汴兵氣沮的片刻迅速縱隊突擊,鐵甲步人當先,陌刀手、刀牌手跟進,向裏猛衝猛打,嘁哩喀喳,定能撕開一道口子。老鄭還就在邊上不遠,再突騎這麽一衝,直接就能給汴兵打崩。
當然,老牛也理解大李和鄭二的苦心,隻是這就沒法說了。
“殺!殺!殺!”
每吼一聲,前進一步。
大槊上下紛飛,將零星的抵抗碾碎。
無組織無紀律,無論如何悍勇,也無法對抗一支井然有序的大軍。在射日軍與毅勇軍聯合絞殺下,敢於反抗的悍匪逐漸損失殆盡,城內的義武軍最終喪失了全部抵抗意誌,開始四下逃散,零星的抵抗也逐漸熄滅。
張萬進今夜同樣很勇,始終帶隊衝在一線,穿牆過院,奮力廝殺。
義武軍已是落水狗,此時不予痛打何待?
鄭守義沒著急進城。陷陣衝殺他無所畏懼,隻是這亂兵叢中還是躲遠一點,挨上一刀,中上一箭,實在不值。雖說這鬼天氣弓矢無力,但是萬一呢,流矢紮到無甲處呢?戳上麵門呢?劉守文不就是一矢紮在臉上沒的麽?屍體老黑看了,絕不是背後冷箭,應該就是命乖。
城門都有防備,但總有心存僥幸的從城頭,或者從不知哪裏竄出來,想要逃跑。也不管逃人想要去哪,一直守在城外的張順舉、郭靖、王義、武植武大郎,領人四出圍捕,盧八則跟著鄭哥查漏補缺。
在他們的外圍,還有射日都的千餘騎。
此戰勝負,可說全看消息封鎖的成敗,一旦定州有防備,基本就完了。
聽著城中喧鬧漸息,鄭守義攥緊的拳頭總算能夠鬆開。
河朔的藩鎮,都不好打。
作為盧龍軍子弟,鄭守義太了解河朔武夫都是什麽選手。雲層中遮遮掩掩的太陽快到中天,城都破了,散兵遊勇還能打到現在,絕對是這幫殺才能幹出來的。朱全忠沒敢強攻定州,估計也是害怕進城難受,所以見好就收吧。聽說,汴兵圍城時,王處直在安喜城頭高喊什麽,義武軍忠順朝廷,不該受辱,朱全忠聽了自慚形穢息了兵戈。
呸!我信你個鬼。
朱全忠這是心裏有數哇。
大順年間,汴軍就沒事找事捶了魏博好幾回,每次野戰都贏了,但每次都是敲筆錢、搶一把就走。為啥,吃過虧唄。如今,朱三這廝更是非要借著打盧龍、打成德的借口,把魏博折騰得死去活來,但就是不敢或者說不願直接動這幫殺才。為甚?還不是不想陷進去。
汴軍都打到成德家裏了,那是周式一個老鄉三言兩語就能勸退的?攻城主將葛從周都中箭重傷,可想而知打得有多激烈。那成德軍,老鄭也是有發言權的呀。王鎔小兒大旗都到了,殺才們居然還能退而不亂,老黑親眼所見。
劉窟頭打義昌順利,主要在景城劉哥有根,當初他曾被李匡威發配到此時日不短。而且盧彥威這廝好日子過久了,隻顧著自己吃肉,據說底下軍士連湯都喝不幾口,自己又比較慫,所以劉守文一到就嚇跑了。據說大劉接管義昌第一件事就是大許好處,反正都是河北人,既然大劉比較規矩,弟兄們也就認賬。
那不是打下來的!
其實,當初大李說讓伺機打義武,鄭哥是比較抵觸地,就萬把人打義武,瘋了麽?哪怕李大帥反複分析,說什麽汴兵南下無力幹預,晉王更不會救王處直,成德王鎔牆頭草同樣不會惹事。又說義武軍才遇大挫,士氣必然低迷,如果,萬一,探子發現定州防備空虛,就能偷一把。
哪怕說到這份上,老鄭還是直把頭搖。
直到李大帥拋出個致命一擊,搞得鄭哥無法拒絕。大李承諾,若能打下義武,就表他做節度使!這可給鄭二勾得立刻忘了生死。老黑當然知道義武是個燙手山芋,大李子弄義武,就是給幽州擋刀的。但是,節度使啊!這個誘惑太大,辦成了,老鄭家的祖墳都得冒青煙,實在抵受不住這個誘惑呦。
奶奶地,富貴險中求,幹了。
在城門口指揮進城作戰的秦光弼過來,道“城內已肅清。”為啥不進城呢,怕,老秦也怕河北的殺才呐。
鄭守義問“怎樣?”
秦光弼答“俘斬六百餘,潰兵逃入民居,已無反抗之力。”
“我軍傷亡如何?”
“大概死傷四百吧。”秦光弼看老黑臉色不好,補充道,“老兵百餘。”
就這還死了百多老兵。鄭守義抬頭看看冬雪越下越大,咬咬牙,道“留下一都步軍,其餘各部抓緊休整。我看這雪一時停不了,騎軍辛苦些,遮斷道路,今夜破安喜過年。”
賭了!就堵這場大雪,安喜得不到消息。
……
安喜縣。
安喜,即後世河北定縣一帶,是定州的治所,也是義武軍節度使的駐地。義武軍下轄易、定二州,所以又稱易定節度使,簡稱易定。
安史之亂後,河朔本來隻有三鎮,即魏博、成德、盧龍,易、定屬於成德治下。首任成德節度使李寶臣死後,其子李惟嶽欲襲位,朝廷不許,這廝就與魏博節度使田悅、平盧淄青節度使李正己勾結叛亂。朝廷命盧龍節度使朱滔討伐,並以神策軍、河東、昭義聯兵共討。眼看朝廷大軍壓境,易州刺史張孝忠獻城歸降,唐德宗便命他為成德節度使,要這廝與朱滔聯兵討伐李惟嶽。
建中三年正月,約為西曆七八二年,朱滔、張孝忠大破李惟嶽軍,成德軍趙州刺史康日知深明大義以城歸降,兵馬使王武俊回頭是岸,倒戈一擊,生擒了李惟嶽,將之縊殺於轅門之外,傳首京師。定州刺史楊政義則降了張孝忠。唐德宗順水推舟分割了成德,趁機在定、易、滄三州設置了義武軍,由張孝忠做了首任義武軍節度使。
對的,滄州,曾經也是義武的地盤。
所以,義武軍從母胎裏就是朝廷打在河北的一個楔子,也確實有些忠心。巢亂時,節度使王處存,也就是王處直的大哥,不遠千裏,都不等朝廷詔命就先遣精兵二千趕赴山南道,為唐僖宗護衛。之後,不管其他藩鎮如何首鼠兩端,王處存是親領五千銳卒趕赴關中勤王,始終奮戰在剿賊第一線。
放眼天下,義武可稱藩鎮中的一股清流。
作為朝廷的刀子,義武夾在盧龍、成德中間,受不受鄰居待見無所謂,反正有朝廷爸爸撐腰。問題是,從前朝廷有實力,現在朝廷是個屁。
這次真是無妄之災。
你朱全忠打盧龍,因為劉仁恭挑釁打魏博,太歲頭上動了土,算是個理由。王鎔給盧龍借路、送糧,支持李鴉兒打昭義,捶成德也算有借口。但是你打義武算怎麽事兒?好在最後朱大帥手下留情,收錢走人。
既然汴兵走了,那該過年過年。
弟妹妻孥小侄甥,嬌癡弄我助歡情。
歲盞後推藍尾酒,春盤先勸膠牙餳。
形骸潦倒雖堪歎,骨肉團圓亦可榮。
猶有誇張少年處,笑呼張丈喚殷兄。
安喜縣城裏城外,盡是一片歡樂的海洋。
土團鄉夫及州縣兵早就逃散一空回家過年,剩下萬多牙兵辛苦一年,也該放假放假,該休息休息。前麵敗歸敗,這不是扶了你王處直大帥上台麽,所以賞賜該發還得發。可惜這把給三哥賠了十萬匹絹,一人至少五七八匹賞賜沒了。
沒錢,那你王大帥還好意思讓弟兄們過年站崗麽。
除夕夜,王府家宴。
王處直端坐正中,身邊坐著夫人卜氏,二子王都並數子,四女兒,一一列坐。比較遺憾是長子王鬱不在,跟著大侄子王郜一起跑去河東了。舞姬翩翩起舞,案上擺著雞、鵝、魚、肉。與糙漢不同,食材均已細致切片盛在盤中,擺出各種花色,正所謂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。還有晚輩們敬獻的椒酒、五辛盤。椒酒是用花椒浸製而成,五辛盤以蔥、蒜、韭等五種辛辣之物組成。
聞著都上頭。
一家人說說笑笑,看著熱鬧非凡。
幼子來拉他下場跳舞,但王處直哪有這心情,讓孩子自己玩耍去了。
當初侄兒嗣位,老王是認可的。實話實說,如今這節度使可不是好差事。有侄兒在前頂著,隻要不折騰自己,其實挺好。禍起蕭牆定是外人得利,隔壁匡威、匡籌兄弟倆就是血淋淋的例子。李匡籌這蠢豬不鬧,有劉窟頭啥事?現在好,哥倆墳頭草都五尺高了。所以,他盡可能跟大侄子維持平衡,井水不犯河水。
這次實在是沒法。不讓大侄子背個鍋,東平王不答應啊。你看,就這麽一鬧,宣武刮走一大筆,為了安撫軍士,定州府庫搬空,連拚帶湊加上找城中商賈借貸,好歹給大頭兵一人發了兩匹絹、四石糧,還有點鹽。最近這兩年,盧龍鹽賣得賤,鎮裏也屯了點,全給殺才們分了。
為什麽殺了孔目官梁汶一家,因為就是這廝鼓噪說要跟汴兵拚一場,戳禍著大侄子決心出兵。義武軍什麽情況,別人不知道,他王處直能不知麽。五萬大軍,有近三萬都是州縣兵甚至土團鄉夫湊數,剩下二萬說是牙軍,但沒有朝廷爸爸輸血,這兩州之地,即無漁鹽之利,又沒處地方打草穀撈橫財,能有多少靠譜的武夫。對上汴兵,不敗還有天理麽。
若是當時直接跪下,至少省下給大頭兵的錢吧,朱三也未必就要那麽多錢。打,打個屁,還不是便宜外人。能不殺你梁汶王八蛋全家麽。如今的定州府庫,真是兜比臉幹淨。當然,這是公賬,王大帥的私產不在此列。
“二郎。”王處直向二子道,“大郎有信兒麽?”
此次大侄子出奔晉陽,王處直讓自家老大也跟過去,宣武、河東爭霸,別看晉王暫時式微,但很難說最後誰占上風,當初獨眼龍還跑去塞北吃過砂子呢,不是王者回歸了,所以王大帥也不能都捆在一條船上。如果不出漏子,他打算看看老二能否接得住這個帥位。老二不是親生,但是這陣子老王看這廝有點這個意思,其實老王也有此心。
讓親兒子坐這個火山口,王大帥於心不忍呢。
大哥王鬱出奔河東,老二王都忽然成了第一繼承人,這些天來,小夥子心裏是比較熱。當然麵上還要控製,至少他自己以為是在控製了。“大兄尚無音訊傳來。以李鴉兒為人,當不至於為難。”
王處直心想也是。獨眼龍這廝,殘暴起來確實殘暴,但是信用還是不錯。巢亂後,李可舉這老豬狗看朝廷衰了,聯合成德來欺負義武,當時易縣都丟了。平巢亂時,大哥與李鴉兒有些交情,便向他求救,這廝果然仗義出手,趕走了燕兵,否則,義武早沒了。
大哥與李鴉兒一向交好,大侄子帶著大郎逃難過去,他應當會好好看顧。
應該會的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