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戰義武,戰戰戰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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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李崇文離開已是十二月初。
    今年塞內的冬雪不小,從平州到瀛、莫諸州,厚處積雪尺餘。不過,在鄭將軍眼裏,這與塞北相比,根本狗屁不算。
    這夜二哥請客,毅勇軍的主要軍頭都在,射日軍的大小軍頭們也沒落下,秦光弼與鄭守義同坐主位,手下一幹將校分列兩旁,每人麵前都有一桌酒肉。主材仍是水盆羊肉配大餅,燒雞、醬肉,蘿卜、豆腐,尤其這個蔥拌豆腐,大冬天吃起來非常可口去膩。酒嘛,每人一小囊柳燒。堂中請了女樂、舞姬。莫州也算富庶之地,雖及不得薊城,但起碼的水準還在。娘兒們哪怕不算美豔如花、色藝雙絕,至少也是身段婀娜,吹拉彈唱,翩翩起舞,看得眾武夫心魂搖蕩,目光迷離,就似一群看著羊羔蹦躂的惡狼。
    隻是這日子有點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呐。
    早一天呢,臘月廿三是小年,是個說法。要麽就等幾日,除夕,過新年,慶正旦。反正加上輔兵小二萬人,今年都在這裏過年嘛,將軍組織酒肉同慶,也很合理。臘月廿四日,這是怎麽意思?
    該吃吃,眾將講講今年種種,說說過去輝煌,柳燒轉眼見底。
    看看氣氛到位,鄭守義與秦光弼對個眼神,便由老黑一擺手,在旁伺候的小屠子起身,將女樂、舞姬閑雜人等清場,隻留下一眾軍將。老少殺才們知道戲肉來了,紛紛豎耳傾聽。等場麵冷靜,鄭守義再次向秦光弼遞個眼色,開腔道“各軍,各營,現下是何狀況?若明日出征,可否?”
    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。眼瞅著過年了,怎麽要出征?打哪裏?今歲從年頭打到年尾,河朔大地跑遍,幾乎就沒消停過,三條腿都跑細了。再說,之前劉仁恭就是趕著大年下動兵,落了個沒下場,不吉利吧。
    射日軍的將校們紛紛看向秦光弼,毅勇軍的都看向鄭二哥。
    片刻沉默後,張順舉道“鄭帥,要打哪裏?”
    鄭守義先不答話,又一擺手道“說,若明日出征,可否?”
    事前老黑一點口風都沒有漏,老弟兄們一臉茫然,最後仍由老鐵匠張順舉出頭表態,道“事起倉促,至少要準備幹糧吧。”心想馬還成,近來沒有走遠途,也就在河間那場衝了一日。“若能發下幹糧,我部至少要一日準備,最早亦得明夜。忙碌一日,夜裏走天寒,有些妨害。”
    這意思就很清晰,得後天早上最好。
    作為老三都之一,毅勇軍的底子在擺在這裏,屯駐莫州也是戰備狀態。王義、盧涵、牛犇等人各自盤算,差不多都說至少須一天準備。毅勇軍表了態,射日軍也不能裝傻,見自家大哥期待地看著自己,眾將猶豫片刻,亦雲須一日準備。
    李小喜眨眨眼睛。自渝關投誠以來,小夥子混得不好不壞。手下六百騎比原來人少點,但是能進老三都,還算滿意。當然渾渾噩噩絕非李小喜的人生追求。之前打張存敬他在左翼,正常發揮沒拉跨,也無甚出彩表現。聽老黑話裏有話,李小喜道“可是要打哪裏?”
    邊上張萬進也將耳朵豎起來,等待老黑回答。打張存敬一仗,雲中都死傷過半,尤其從雲中帶出來的老弟兄隻剩百多,最是心痛。由於後半程比較拚命,最終亦有表彰,該給的賞賜一文不少發下,營頭算是保住,也補了人手,是李三郎從幽州派來的新兵。但是張萬進心知,陣前猶豫還是有些妨害,再有機會千萬不能放過。老黑明顯是有想法,有想法好,不然他哪裏攢軍功往上爬呢。
    “陳新國,幹糧怎樣了?”鄭守義問道。陳新國如今管著毅勇軍的後勤,聞言道“炒粉、胡餅、醃肉,已備妥十日所需。”
    “好!”鄭守義道,“諸位聽真。今夜回去整頓軍馬,明日領取幹糧,休息一夜。後日晨出兵,打下定州,在安喜過年。冬日行軍辛苦,明日人發賞賜四匹絹。打下安喜,大帥隻要糧食、軍資、人口,府庫財帛分賜諸軍,大帥分文不取。”
    “打易定麽?”周知裕道。多年前李可舉打易定,下場非常不好。
    鄭守義調笑道“我所言不夠明白麽?”
    五短道“易定投了宣武,東平郡王剛走咱又去打,這個,汴軍再來怎麽?”之前李大帥可是信誓旦旦,不給三哥添堵的。
    “怕個卵。”鄭守義渾不在意地睥睨眾人,道,“這廝為甚南歸?他三四萬兵打不動了。再說京兆這不正鬧呢麽,得去勤王呢。破了定州,封鎖消息,待宣武知曉,李帥都回來了。”天子被中官廢了,這可是大新聞,眾所周知。周知裕也不是就要反對,隻是提個疑問,老黑既然如此說,也就閉嘴。
    十二月廿六。
    寅時末。
    大概淩晨五點前後。
    天空雪花飛舞,撲簌簌落下,為大地又添新裝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,城中營中燈火點點,武夫們抓緊吃過早飯,是熱騰騰的羊雜湯配胡餅、醬肉、海菜,從裏暖到外,站在那裏頂門都要冒煙。羊絨夾衣及羊毛織成的衣、褲、足衣,這是豹軍的冬日標配,柳城、燕城如今產能充沛,再罩上皮衣,十分暖和不假。
    就是裏麵得墊層內衫,不然那毛兒啊,著實紮得要命。
    突然出征,要說沒點怨言純粹鬼扯,尤其新兵更甚。好在射日軍、毅勇軍的老兵還算給秦、鄭二位麵子,也看在昨日發下賞賜且承諾破城大賞的份上,大夥兒也就認了。老兵都不鬧,新兵就更不敢鼓噪。
    待聚兵鼓聲響起,軍士們默默出了營房列陣。幾盞氣死風燈在左右搖蕩,武夫們整齊列隊,吐出白霧騰騰。
    文吏點卯畢,紛紛向各營、各都將領匯報。
    鄭、秦聯袂來到射日軍步軍。毅勇軍老黑不擔心,這哥倆最不放心就是步軍,因為新兵大半在此。鄭守義走近一看,碰巧就是張萬進這都。兩位大哥來看自家隊伍,張萬進非常榮幸,上前一步道“鄭帥,秦帥。”按李崇文走前留的軍令,鄭守義為主,秦光弼為副,老黑向張萬進道“兒郎皆知何往麽?”
    張萬進鼓足了氣,回身高叫“眾兒郎聽了,鄭帥問咱曉得去幹甚麽?”
    鐵杆狗腿小潘立刻吼起“破定州,搏富貴。”
    眾人皆附和,“破定州,搏富貴!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。”看軍士們狀態,感覺這廝動員做得還成。但見鄭守義雙手叉腰,左右顧盼,放聲曰,“扭扭捏捏。富貴是個甚?哼。講實惠,隨爺爺打下定州,搶錢,搶糧,搶娘兒!”如此接地氣的主帥,殺才們興奮了,皆狂呼道“打定州,搶錢,搶糧,搶娘兒!”
    轉瞬間,不僅雲中都在喊,整個軍營都高呼起來,聲聲如巨浪,此起彼伏。
    “打定州,搶錢,搶糧,搶娘兒!”
    萬千武夫的熱情就是這樣樸實,震破雲霄。
    這是李大離城前做的安排,鄭守義知道這是豪賭。射日軍、毅勇軍、鐵槍都加上輔兵大約兩萬人,奔襲定州,多少有點勉強,還是大冬天的。要知道前麵朱三也沒打破城,隻是人家交錢買平安,真要硬打,汴兵也得崩碎一口牙。
    但是,打這一仗有其必要。
    易定緊鄰幽州,這次汴兵北上,著實讓嚇了眾人一跳。如今魏博、成德都已投靠宣武,若易定也這麽跟朱三連成一片,那幽州簡直就成了漏風的篩子。東麵現有義昌頂著,拿下易定,西南邊才有個屏障。就算打起來,把易、定打爛,至少幽州還能有口氣。
    這就是守在四門不如守在四鄰的道理。
    而且機會也不錯。
    義武軍的牙兵被朱全忠殺了一批,雖然不算傷筋動骨,卻也有些折損。別看五萬大軍轉眼逃散,其實老牙兵跑得快,死傷反而最小,否則朱三哥都到城下了,若城防稀鬆,哪能是那點錢就打發了?就朱老三吃一個夾一個的做派,不給王家叔侄肚腸裏的那點油都得攥幹了。派往那邊的探子回報,因為賞賜不足,義武軍心士氣不高,大部分牙兵都已提前回家過年。
    這不是天賜良機麽。
    天予弗取,反受其亂呐。
    區區二百多裏路,想想打禿頭蠻那次,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嘛。
    隻因此次人多,馱畜有點不夠用,步軍人均一匹畜牲馱負物資,騎兵也隻兩匹馬,剩餘物資均由輔軍所攜馬騾馱負。所以,軍士們不論步騎,除了斥候、遊騎之外,皆隻能徒步跋涉。將軍與軍士同甘苦,一向是盧龍軍的優良傳統,鄭哥雖多攜了馬匹,也是多馱物資,本人則與將士們一同在雪中步行。
    手邊牽著二女,就是那匹小騾子,如今竟長得非常高大壯碩,而且吃得少馱得多,除了不能衝鋒陷陣,簡直就是二哥的心頭好。天寒難挨呐,盡管戴著羊皮手套,手指依然凍得紅腫。當年在塞外奔襲大幾百裏,因為一路大多是坐爬犁,手腳似乎反比當下還能好過些?
    記不得了。
    到休息時間,與軍士們圍在一起喝湯,就著醃肉啃餅子。漢子們頂著寒風默默就食,鄭守義忍不住對身邊的孩子們說“俗語雲,重賞之下必有勇夫,反過來說,欲使軍士奮勇,必須厚遇、厚賞。”他目光掃過李洵、小屠子兩人,“帶你等出來走這一遭,便是要你曉得從軍之苦,曉得軍士不易。翌日為將,當知體恤。又想馬兒跑,又想馬兒不吃草,天下沒有這等好事,曉得了?千裏馬,必須精糧伺候。”
    小屠子將唇上鼻水以手背擦了,順手一甩,也不知甩到哪裏,重重點頭。李洵向老黑叉手一禮,道“鄭帥所言,侄兒謹記在心。”將手裏湯碗放下,想了想,凝眉道,“三叔言,武夫,乃大唐之脊梁。治軍,首要便是足糧足餉,所以,鎮裏再苦,各項賞賜不能克扣。還要讓軍士心無掛礙,要給軍屬分田,傷者要妥為安排,死者,遺屬亦要有錢糧供養。還要立祠豎碑,祭祀亡靈。總之不能使將士受委屈,不能流血又流淚。”
    “欸,這廝。”鄭守義道,“他甚時與你說來?”
    李洵微微垂首,道“前次跟三叔去草原路上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鄭守義記得,那回他是去了趟雲中。老黑頓然發現這都有日沒見李老三了,看李洵好像嘴裏含著話沒說完,便問他“那廝還說甚了?”
    李洵看看小屠子,猶豫了一下,道“三叔還說,武者,止戈也。王者之師,不應隻知殺戮。中華之偉大在於建設,在於創造。大唐一手刀劍,一手詩書,刀劍是武,詩書是文。武以鎮暴,文以安民……
    聽著就是李老三這酸丁的調調,鄭守義吞完最後一口胡餅,擺擺手道“莫鳥這些虛文。”被打斷了話頭,李洵有點茫然,卻仍硬著頭皮道“哦哦。武夫拚命,自當厚賞。可是百姓終日勞作,所得錢糧卻被拿來養官、養兵。武夫,百姓,是一體兩麵。武夫保護百姓安全,百姓供養武夫……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“因此,王者之師不應屠戮百姓……淫……淫淫人妻女。入城後,府庫財帛賞賜諸軍理所應當,亦請將軍約束將士,不可擅殺百姓,辱辱人妻女。”小李越說氣勢越不足,但還是堅持說完。鄭守義忽然想起剛去河東時,有次在靈丘的山上,李三郎唱了一首小詩,大部分記不得了,就最後一句印象深刻,順口道“興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”
    “峰巒如聚,波濤如怒,山河表裏潼關路。
    望西都,意躊躇。
    傷心秦漢經行處,宮闕萬間都做了土。
    興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”
    唱了全詩的是李洵。鄭守義甩甩頭,哼,道理很難麽?武夫們就不知百姓有用?所以你看,盧龍的百姓那一定是要保護好,盧龍軍在鎮裏也從不胡來,比如瀛、莫荒廢了,上下都得喝風,故要拚死守護。
    但是義武嘛,“哼,書生之見。”鄭守義給李洵下了論斷。
    畢竟還是孩子,李洵說完這些話,也就沒有繼續。邊上小屠子也不知在想什麽,忽道“耶耶。探子說,義武牙軍都回家過年了,城裏隻一二千人看門巡城。如此憊懶,不怕挨打麽?”鄭守義對這個問題明顯更有興趣,寵溺地摸摸兒子腦袋,道“誰打他呢?宣武撤了,晉王打他有啥好處?王鎔小兒更不會來尋麻煩。還有誰,就剩咱了。哼哼,王處直這廝或許以為投了汴州,咱就不敢招他唄。又或者,這廝囊中羞澀,發不出賞賜?”
    小屠子聞說一抖,拉著老爹耳語說“若真無錢,不是要虧?”眼神四下瞧瞧,弟兄們可是憋著勁兒要發財呢,沒錢,不會把咱爺倆撕了吧。小屠子頓時很為耶耶和自己的生命拘了一把汗。
    “虧個屁!”鄭守義左顧右盼,看老馬匪躲在人群裏,豎著耳朵在聽這邊說話,一把將他揪出,道,“你說,王處直這廝有錢沒錢。”大寨主胸膛一挺,道“這是肥羊啊!老王家怎會沒錢?他爺爺王宗曾是金吾大將軍,做過興元節度使。王處存、王處直兄弟倆生來錦衣玉食,少年便僮奴萬數。義武誰沒錢,他家都不能沒錢。”
    鄭守義哈哈大笑,道“聽真了,就算易定官庫裏粒米不剩,抄了王家就不虛此行。哼,舍不得給軍士發錢,便都給爺爺拿來吧。”看看時辰差不多了,老鄭將軍起身高呼,“隨爺爺去打定州……
    “打下定州,搶錢,搶糧,搶娘兒!”
    得,李大公子苦口婆心,全白說了。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