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碩果與紅利(二)

字數:6244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汴州。
    北國風雪飛舞,汴州還有點山外青山樓外樓,暖風熏得遊人醉。國朝以來,因著運河便利,汴州始終是中原通衢,可恨一場大亂,多少生靈塗炭,幾多人入口腹,那真是百裏無雞鳴,荒城狐鼠窩。自朱全忠領數百元從到鎮,已十七年矣。十七年,曾經的黃巢叛將已是天下第一節帥,而一度荒敗如鬼蜮的汴州,也已經完全恢複過來,甚至更勝舊觀。
    曾經,天下繁盛,以長安、洛陽為魁首,如今,則是盡在汴梁一枝花。
    義武變天的消息傳到,以遠比鄭守義預料的早,沒出上元節,東平王就已知道。哦,在正月之前,三哥的正經爵位其實是東平郡王,比東平王低一格。去年底,三哥與崔胤裏應外合支持天子於正月初一複辟,為籌其功,特晉東平王。
    聽說義武出事,東平王歪著嘴對李振道“興緒,這李可汗膽子不小啊,跟老子玩聲東擊西。”想想這廝明裏一路大張旗鼓地北上,暗地裏卻留了這麽一手,朱全忠就是一個大寫的服字。彼時,在走與留之間,他徘徊不定,是李振反複勸說,優先插手朝廷好處更多,如今鬧成成這個局麵,究竟孰是孰非就也難講,當然要跟這廝說道說道。
    李可汗敢並了義武,還幹得如此幹脆利落,這是李振沒有料到的。還真不是他有心給李可汗放水,沒有那個交情。他就是看中央那些屍位素餐的蠢豬不順眼,就是想折騰這幫蠢貨,有了這個機會,當然要鼓動朱老板下手了。隻是,王處直如此膿包,也是遠遠出了他李振的認知。
    不管心裏怎樣,李振麵上是平靜異常,臉不紅心不跳地扯淡道“義昌打爛了,他還得背著劉二。義武王處直別物沒有,糧食不少。”對三哥的不滿全當不懂,李振一本正經地跟朱老板分析局麵。
    朱三哥是真覺著憋悶。雖然借口打盧龍,魏博已被磨得沒脾氣,但是,麵對李可汗的盧龍,就總覺著難受。就是,不得伸展。劉窟頭南征魏博,本來已經徹底完蛋了,就是這個李可汗橫插一杠子,弄成了一鍋夾生飯。後來葛從周帶了八萬人北伐,也隻打爛了半個義昌,盧龍屁事沒有。這次又把義武偷了,啪啪打臉啊。這讓三哥情何以堪?麵子裏子,好像都虧了。
    想到葛從周,東平王問“通美怎樣了?”李振道“年前我去看他,命是保住,再要出征隻怕難了。”自中和四年葛從周投來,已十六年矣。擊秦宗權,討鄆、兗,救河陽,平徐州,戰河東,征河北,何處沒有葛將軍?就因這廝太能打,作為近年來朱老板的第一打手,今天在西明日在東,忽悠南北西東地飛,人稱分身將。尤其是最近幹河東的幾仗,揍得李鴉兒都快不會打仗了。山東一條葛,威名赫赫呀。哦,當年魏博兵亂,就是樂彥禎、樂從訓爺倆翻車的那次,也是一條葛跟著三哥過黃河,連攻數縣,在內黃敗魏博軍,嚇得剛剛上台的趙文弁不敢出戰,被魏博武夫們宰了。可惜樂從訓太他媽膿包,白折騰。
    不過,朱三哥也知,葛從周這些年來東奔西走非常拚命,據傳身上摘出的箭簇就有上百。此次打王鎔,曾許諾拿下鎮州,讓這廝做成德節度使呢,結果城沒打下來,反倒是大將重傷。買賣賠了呀。至於說還能不能出戰,“且讓通美在家靜養,早日康複吧。”舍不得呦!
    李振聞言沒接口,卻道“關中天府之國,今雖殘破,亦不可使李茂貞做大。尤其這廝賊心不死,總想挾製天子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”這次確實辦得不漂亮。他鼓動朱老板不打河北去關中,結果這邊才撤回來,那邊崔胤就已經借著朱大帥的名頭,跟左神策軍孫德昭等搞串聯,打死了劉季述等罪魁,扶了太上皇複辟。他這一手狐假虎威玩的不錯,結果就把朱三哥給晾到這裏了,主持此議的李振就更不爽,老子還沒動手呢,怎就這麽完了?
    於是繼續在三哥耳邊吹風。
    早幾年,汴州這鬼地方折磨得朱大帥欲生欲死,說那會兒三哥就有一匡天下的命,朱哥自己都不信。如今嘛,越打越順,尤其是拿下鄆、兗以來,東麵太平,得以專製北麵,取三州,破盧龍,魏博、成德次第歸服,形勢一片大好哇。如果不看李可汗這一點瑕疵的話,真是形勢一片大好。
    這數月來,李振沒事兒就在眼前鼓動,要說三哥不動心那就不實誠了。想想關中混亂,朱大帥心中火苗燃起,是否真能化家為國呢?當初老李家,也不過就是晉陽的一個邊將嘛。
    十二月十四日才回汴州時,劉季述的養子劉希度就跑過來,許諾支持他登位,甚至供奉官李奉本連太上皇的禪讓誥書都拿出來了,朱三哥真是心動。但左右文武各有說辭,有說應當接受的,有說外藩不該幹預朝廷的,高低都不合心意。還是李振說得有理,就算要上台,也不能跟劉季述這麽個閹宦裹到一起。
    所以朱老板堅定支持了太上皇複辟。
    世人皆以當世曹公稱他,朱大帥也常以魏武自比。起於中原四戰之地,曹公的作業不抄,那不是蠢麽。其實,東平王內心覺得,魏武除了文筆好些,未必強過自己。曹公起家,那還有家族蔭庇,夏侯家,曹家,出人出錢,大力支持,他朱三兒有什麽,那真是萬事不求人,全憑一雙手。
    嗯,就這個艱苦創業的精神,咱老朱家果然勵誌!
    李振這廝多年科舉不第,對關中這幫高門恨之入骨,總想鼓動自己拿他們開刀出氣,這點心思朱大帥非常清楚。其實,朱哥對他們也無好感,究竟要此時西進還是北上,依舊有些猶豫。畢竟河北未竟全功,此次義武變天,充分說明李可汗不是盞省油的燈呐,假以時日,不定鬧出什麽妖來。
    李振看朱大帥沉吟不語,隻怕機會錯過,繼續鼓動道“大王。河北無險可守,且有成德、魏博為我北屏。漕運便利,我欲伐之則易,彼欲害我則難。河東表裏山河,恰恰易守難攻,澤、潞如利刃懸於心口,使我腹心之地不得安寧。
    取河中,晉陽南門洞開。且李鴉兒兵力日頹,收澤、潞,則彼無力救河中,救河中,則澤、潞必空虛。我觀李可汗亦未必不能羈服,唯沙陀兒為我宿敵,不死不休。取河東,大勢在我,若李可汗識時務,則使其暫守北疆亦無不可,容後徐徐圖之。若其不服,數路大軍並進,他那點胡騎能濟甚事?大王,張存敬已率先軍渡河,取晉、絳必矣。雖有義武之亂,非肘腋之患,明公三思。”
    為了鼓動三哥向西,李振是真的拚命,良心都不要了。
    東平王撓撓頭,剛從河北回來時他被鼓動得頭腦發熱,拍板讓張存敬帶著三萬人已經往西去了,這事鬧得。現在撤回來似乎也不好。也不知是哪句話點中了命門,良久,東平王終於道“嗯。看看張存敬打得如何。中軍抓緊出發吧,一旦襲取絳、晉二州,不可無策應。”
    絳州即新絳附近,春秋時曾為晉國都城,晉州治所在臨汾,一南一北,澤州治所晉城在東,西鄰絳、晉,北禦潞州。按計劃,朱三哥是要自領兩萬中軍拿下晉城,這樣李鴉兒就隻能從晉陽向南救援,而不能走澤、潞側擊。
    看事情總算回到正軌,李振鬆了口氣。
    此次義武失陷,他也非常意外呀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遼水岸邊。
    在別都魯帳裏,兀部的兀裏海、阿部的速合一左一右坐在兩邊,幾家的長老、小郎君們濟濟一堂,烤火吃肉,氣氛熱烈。別都魯親領數百勇士,跟隨李大帥在關內打了一年,滿載而歸,亮瞎了許多人的狗眼。都以為義從軍除了有口飯吃,平時沒賞賜,是虧本買賣,如今再看呢?哼哼。
    別都魯如今掛個什將銜,也發了大唐的告身,官名李有忠。李聖人已允他,再立功勳,隻要願意,便讓他進老三都做個騎將。別都魯四張開外,但是雄心不減,準備親領次子跟在李聖身邊,讓長子看家,非常圓滿。
    “李聖有言,過上元節聚兵,二月末或三月南下。俺這都一千五百騎,皆要去。我部可出八百騎,你兩家湊一湊,湊滿千五。打虎親兄弟,上陣父子兵,咱們幾家本來相熟,正好走一路。”其實別都魯現在能出千騎,但李聖讓他多幫襯幫襯窮兄弟,別光顧著自己發財,李有忠將軍覺著有道理,而且也想部裏留點人踏實。
    速合投靠也很早,說來還是突厥遺種。但這廝沒有別都魯那股子精明勁兒,幾年下來,家業沒有別都魯經營得好。去年李聖南下,他看家裏日子還過得,沒想冒險,就選擇了觀望。因為主力南下,去年唐軍在山北沒有大動作,除了練兵養馬,種田打鐵,就是李承嗣往東麵轉了一圈,總體比較溫柔。
    俗話說,人無外財不富,馬無夜草不肥。歲末看別都魯大包小包發了橫財,速合再也坐不住了,央到門上求帶。
    兀裏海也不想一棵樹上吊死。草原漢子的終極夢想其實都是進關,去中原花花世界享福,之所以不去,主要是因為沒門。想成規模跟著南下,就三條路。一是加入保定軍。但保定軍部分是河東牽來的部落,不用說,就是麻利李正生將軍他們家的親戚,大部分則是契丹品部、烏隗部的狗崽子們,人家格局穩定,去了幹髒活沒跑,好處估計沒有。再一條路就是跟舅子軍。但那就得算李聖的奴部,許多奚人、契丹小部落甚至室韋人都主動加入了,也算紅紅火火,不過一來人家也有成熟的格局,再來兀裏海也不想自甘墮落做奴部。第三條路則是進義從軍。所以兀裏海趁大會盟來與別都魯勾兌,正好一拍即合。
    臉麵?不存在的。
    兀裏海道“我出得四百,速合兄弟你看怎麽出。”速合的部落如今比兀部還小些,但幾百人也出得起,道“你我一人出一半可好,各出三百五。”別都魯拉了兩人手道“好,就此說定。月底前,人馬都到河口大營集結,我在那裏等你們。牧監備了精料給馬兒養膘,一人三匹馬,若不足看來尋我,俺有富餘,可以借,隻是親兄弟明算賬,不能白借啊。”
    二人異口同聲道“有馬有馬。”三百來人千把匹馬還沒有麽。
    正說著,帳篷為人挑開,別都魯一愣,兀裏海訝道“貴人?”
    來者正是迭剌部的敵魯。
    自乾寧三年迭剌部北走,已經足足五年,契丹人在扶餘府站穩了腳跟,逐步征服了周邊不少小部落,尤其在渤海人身上咬下幾塊肥肉。所以說,金子到哪裏都發光,想上萬精壯有馬有甲有刀,那就是上萬條尖牙利齒的餓狼啊,在東北草原掀起了一陣陣腥風血雨,很有點諸神退避的氣勢。
    此次敵魯是帶著貨物來的。李三郎有規矩,隻要是好好做買賣,誰來都歡迎。所以,即便敵魯拒絕向李聖臣服,看在迭剌部去年平價賣了三千匹戰馬的份兒上,李聖還是寬容地接見了他,許他繼續做生意。這番他又帶了近兩千匹馬,還有各種山中珍奇,什麽虎皮、豹皮、狐皮都不說了,山參、貂皮、鹿茸角,熊膽、蜂蜜、海東青,狠做了幾筆大買賣。
    李聖見他時,別都魯就在邊上。風水輪流轉,從前赤烈部人嫌狗不愛,如今已在草原上響當當有一號。別都魯大人甚有威儀地給敵魯讓出一個座位,請他坐了。麵帶微笑道“敵魯兄弟,新年好啊。”
    “新年好。”敵魯回了禮,向兀裏海道,“再幾日,我便要回去。換了貨物太多,一次搬不走,欲煩勞兀裏海大人幫忙看顧,下個月我再來拉一趟。”
    這廝此次換了不少鹽,死沉不好拿,馬又賣了許多,畜力不足,最後還是買了一批大爬犁往回拉才湊合。但還有許多貨物,比如糧食,比如鹽,順興行也沒法將倉裏的鹽山都搬來,所以,有些還得去鹽場取,一趟實在走不了。迭剌部身份敏感,各部都很關注,他家這點事情,別都魯有所耳聞。
    兀裏海道“好說。”當初在契丹,敵魯對他比較照顧,這舉手之勞,兀裏海欣然同意。敵魯從懷裏摸出兩個狼牙串子,每串狼牙中間都有一顆指甲大小的珍珠,色澤明潤,熠熠生輝,遞到別都魯和兀裏海手裏,道“承蒙關照,小小心意,且勿推辭。”
    別都魯雙手一抖,接過串子對著火光看了,滿麵歡喜。順手從身上摸出塊盤龍玉墜,這是他在魏博時從一個大戶身上摸來的,還到敵魯手中回禮。兀裏海也要摸個什麽還他,被敵魯摁住,道“何必這般見外。”
    兀裏海遂作罷。
    事情談妥,別都魯心情舒暢。上一場的酒肉已克化不少,眼看太陽西垂、華燈初上,拍拍手,上來一隊窈窕少女,重新開始奏樂、起舞、獻酒,新一輪酒宴開始。漢子們豪爽的笑聲,又在草原上空飄遠。待到月上中天,酒足飯飽,別都魯給眾人安排妥了帳篷、姑娘,招待貴客休歇。
    次日天中,兀裏海還要回去抓緊安排人手馬匹,準備離去,敵魯也說要走,還讓兀裏海先去他那裏,將後事說明。兀裏海不疑有他,與別都魯、速合告辭,上馬帶著隨從跟著敵魯行走。
    涼風一吹,酒意散去不少,但頭腦還有些暈暈乎乎。兀裏海昨夜就有點納悶,按照大榷場的規矩,若有貨物發賣不盡,可委托大榷場代銷。有鹽貨沒拉,那隻需拿著貨單去燕城或柳城尋了順興行去辦,就能提貨,哪裏用著自己呢。就聽敵魯在他耳畔低聲問道“兀裏海,月裏朵可是在柳城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