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幸福的煩惱(一)
字數:7049 加入書籤
刀尖上的大唐!
光化四年。
開年就有大新聞。
李鴉兒居然向朱全忠低頭,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。
是這麽個事情。
朱三哥既然決定向西,也就果斷出手。
正月,汴將張存敬將兵三萬,奔襲絳、晉,二州無備,紛紛歸降。幾乎同時,東平王親領二萬兵襲取了澤州。正月沒出,河東的南大門就全線告急。汴兵突至,河中節度使王珂無力自保,急向老丈人求救,奈何李克用如今不比當年,正著急奪回澤州無兵可救,隻好勸說王珂去長安躲災。至於河中麽,不行先不要了。
二月,晉將李嗣昭反攻澤州,朱全忠果斷轉進,沒跟他硬拚,隻是死死將李嗣昭拖住,讓他無力去給張存敬添堵。張存敬遂得專心攻取河中,王珂狗屁不會,老丈人又靠不住,隻好出奔西京避難,豈料橋壞無法西渡,沒跑成,走投無路降了。自廣明元年王重榮占據河中以來,王氏治鎮二十二年,自此歸於東平王矣。
即得河中,朱大帥整頓軍馬就準備跟李鴉兒掰掰腕子。眼見汴兵勢大,李克用居然就遣使過來,欲賠錢修好。遙想李鴉兒早年造反,就算被打到塞北韃靼部舔傷,都不肯低頭。上源驛之變以來,李鴉兒將朱三視作生死仇敵,來回打了十七八年,如今卻忍辱向仇敵乞和,可想而知是何等憋屈,何等無奈。
但東平王是何等人。趁你病要你命,絕不手軟。
三月,汴兵大舉北進,下沁州,奪澤、潞。
四月,兵鋒直逼晉陽,城中大恐。
這簡直是將李鴉兒的臉扔在地上,還踏上一萬隻腳!獨眼龍羞惱至極,拚死抵抗。幸虧老天爺幫忙,連降大雨近月,道路難行,汴軍糧草不濟,軍士多病,隻好於五月退兵。但三哥留下了大將丁會鎮守澤、潞,加上西邊的晉、絳兩州亦在汴軍之手,等於死死捏住了河東的兩扇南大門。
算上前麵葛從周那次,汴兵這已是第二次打進河東了,雖然都是虎頭蛇尾,可是這個態勢,那就非常喜人。
五月二十二日,天子詔以朱全忠為宣武、宣義、天平、護國四鎮節度使,至此,東平王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雄藩。曾經雄踞河東的李鴉兒,則是外圍全失,頹勢盡顯。
可惜鄭老板卻沒心情欣賞這場大戲,短短數月,黑哥都快瘋了。
大李子金字招牌,言必信,行必果。拿下義武後,李節度本人還在遼東城辦聚會,就已由留在幽州的監軍使張忠向朝廷上書,薦舉鄭守義為新任義武節度使。正月裏,天子複辟不久,驚魂未定,不想招惹是非,並且朝廷是在鳳翔兵鋒之下,李茂貞也不想跟河東、盧龍再有恩怨,進奏院將事情遞上去,朝廷順水推舟,事情竟辦成了。於是乎,光化四年二月,鄭守義正式成為“義武軍節度易定等州觀察處置北平軍等使”,簡稱義武軍節度使。
義武,從此姓鄭了!
此時,鄭大帥已接收了易、定全境,又得朝廷敕書,這就是名副其實的節度使了。穿著節度使的錦袍,鄭哥著實騷包了幾天,還專門遣人給遠在柳城的母大蟲報喜。毅勇軍上下更是一派歡騰,鄭哥做了節度使,老弟兄還不水漲船高?為了分配官職,弟兄們吵吵鬧鬧非常熱鬧,看得鄭哥心情大好。
可惜沒開心幾天,鄭大帥就樂不出來了。
依唐製,節度使是民政軍政一把抓,權力大,責任也大。
首先是春耕。
國以農為本。不要看到“農”這個字就翻白眼,以為很低端,這是大唐,經濟的基礎就是農業,而農業中的高階就是種植業。休要小看種植業,在如今這個年代,全地球能把這玩明白的也沒幾個,這都是高手,中國長期囂張的底氣就是種地種的好。
所以,國以農為本,而春耕就是農事之本,人誤地一時,地誤人一年。三、四月份,易、定兩州十數萬戶搞春耕,要在短短月餘完成鎮內數百萬畝田土的耕種,想想都讓人上頭。鄭老板屠子出身,殺豬宰羊他在行,但是種地?哪搞得了這事。雖然鎮中舊有文官屬吏全額留用,但是山海般的公文堆上案頭,直接就將咱鄭節度淹沒了。
隻能兩眼一閉,愛咋咋地。
再就是軍隊。
射日軍很快要回駐幽州,義武怎麽辦?李三郎從幽州來信,意思說毅勇軍也要大部回歸幽州,隻給他老鄭留下一二千老兵,讓他在義武自己募兵操練。番號都給他想好了,北平軍。這麽搞,從程序上沒問題,一方節度使上任,都是自募僚屬、護軍,原來的兵將裏除少量親軍,肯定是不能都帶走。毅勇軍雖一直是鄭哥統領,但說到底這是李聖人養的兵,是盧龍鎮的牙兵,能給他留下一二千老兵做軍官團,這是很仗義了。
但是咱老黑不能幹啊。
才殺了許多義武軍將,一二千人能鎮得住場麵麽?再說南邊朱老三說不定啥時候就殺過來,新募兵能頂個卵用。
當然,李三是在與他商量,不是定論。鄭大帥一邊苦熬春耕,一邊跟幾個心腹兵頭想方設法跟李老三打筆墨官司,中心思想就一點,不管怎麽說,兵一個也不給。挨到四月春耕稀裏糊塗弄完,聽說李大郎從塞外回到幽州,鄭守義立刻讓大舅哥看好家,自己快馬就到幽州拜見大哥來了。
大李子走了趟塞外,回到幽州已是四月底五月初,雖然辛苦,但成效顯著。塞北胡兒們為了爭取一個南下的名額,據說都有毆傷人命,軍心可用哇。鄭二同樣不負重托,如願拿下了義武。這樣,有了義武、義昌擋一擋,盧龍就踏實不少。南邊消息,李全忠跟晉王還在玩命打,大李子甚至在想要不要走趟成德,王鎔這狗日的去年撩撥汴軍來打自己,這賬得算啊。鄭二來了,剛好可以商量。
看著老黑,李大郎就覺歡喜,正要誇獎幾句,鄭大帥先抱怨開了“哥啊。別事不說,三郎要將毅勇軍拿走,這,這這……不仗義啊。非是俺說喪氣話,義武這幫殺才,也就種田還成。去歲都被汴軍打成篩子了,靠彼輩俺可別活了。還打成德,人家不打過來俺得燒高香。”
其實義武人未必不能戰,河朔多好勇鬥狠之徒,問題是義武他窮啊。
牙兵一人每年糧賜是十二石糧,衣賜是七匹絹,在營還得吃糧十二石左右,加上軍資器械損耗、雜七雜八開銷,全部折糧,一歲至少三十六石,隻多不少。養一萬牙兵,一歲就要三十六萬石糧打底。
這還沒算養馬錢呢。一匹戰馬一天就吃十斤糧,頂三個多兵。
此外,各級軍將待遇更高。
官吏俸祿要不要發?外鎮軍、州縣兵要不要養?
並且上麵這都是不打仗的開銷。
那麽義武鎮的收入幾何呢?
全鎮主要是兩稅收入。易、定兩州五萬多頃田,一年總收成五百多六百萬石糧,看著不少。但全鎮大約十三萬戶,扣除口糧、種子,不論什麽名目、不論怎麽搜刮,除非他喪心病狂不顧民人死活,否則,一年也隻能征糧百多萬石,肯定沒有二百萬。好在易、定盛產桑麻,基本家家戶戶種桑養蠶搞織布,每歲還能收點絹帛,有個二三十萬匹。
也是杯水車薪呀。
當然,理論上藩鎮還有營田、傕稅商稅等雜稅收入,做買賣亦能賺錢。但是,這些跟義武關係大麽?
首先,營田主要是在邊鎮,人家人少地多有田搞,比如在營州,這些年墾田上萬頃,除了分給軍士們的,很多是招募屯丁耕作,都是營田收入。可恨義武恰恰是人多地少,戶均三十多畝地,營個屁的田。
雜稅主要是鹽鐵、榷酒、茶稅、商稅。瞧瞧,除了酒,義武跟哪個還能沾上邊?是有鹽池還是有鐵山,還是產茶樹。商稅,嗬嗬,易、定有什麽要命的關隘還是要津,有商隊必須經過的嗎?
至於做買賣,那更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而且,按道理藩鎮還得向朝廷上供呢,至少按收入的三成左右。驚不驚喜?意不意外?當然,像義武這樣的忠順節鎮,從前朝廷會再撥下錢糧。養狗得給點好處不是。問題是現在朝廷還有錢麽?天子都被中官兒拿下了,玩鬧一樣,是有心還是有力來管他?而且義武如今也不是忠順節鎮了呀。那麽,給朝廷還上供不上供?老王家一直是上供的,鄭大帥呢?就算不給朝廷,作為盧龍的屬鎮,給大李子上供怕是跑不了吧。
算來算去,還有幾個錢養兵?
為什麽義武兵拉稀,窮病鬧得嘛。
鄭老板這才真切地感覺坐在了鐵板上,底下還燒得紅彤彤,屁股都快熟了。這次來,就是要跟大李子掰扯明白。看他義憤填膺的委屈樣,李聖拉下臉對弟弟道“三郎,看你給鄭大帥逼得。”
一句“鄭大帥”說得老黑形容一滯,李老三憋著笑,道“鄭兄,知道你難,可是幽州也難呐。劉仁恭送了五萬多精壯,一人二十匹絹賠下去,僅僅撫恤就要百多萬,又給免了些賦稅,裏外裏虧了多少。咱們打了這些年,弟兄們也有傷亡,尤其這兩年損傷越來越大,陣亡者每戶每歲要給十斛糧、一石鹽、二隻羊,若特別困難,還得加錢。而且以後仗隻會越打越大,傷亡隻會越來越多。
去歲,倉底全都打空,營州那邊還要墾田、移民,哪裏不要錢?老三都加上懷遠軍、靖塞軍、盧龍軍、鐵槍都、親軍營和保定軍,僅牙兵這就有三萬三千多,還有這些馬匹,一歲養牙兵之費折錢便是百萬貫起步。
州兵、輔軍我還沒算呢。
官吏俸祿要不要發?各項建設要不要管?
咱現在家大業大,花銷更大。盧龍鎮九個州,去歲兩稅、雜稅、商稅等加總折錢區區一百三十餘萬貫。上供朝廷我用鹽糊弄過去,仍是入不敷出。給義昌送去許多糧,不要算錢麽?
義武好歹給分擔些。
你兵也不給,錢也不給,合適麽?不合適吧!”
三萬兵要這麽多錢麽?二哥也算不明白呀。“我沒說啥也不出啊。”亂歸亂,鄭守義高叫著先辯駁一句,然後對著大李道,“哥啊。我是這麽想。要那許多州兵都白瞎,易、定二州,有個三二千州縣兵看城門足夠。牙兵好歹要一萬一二千,全鎮隻養一萬五千兵,苦一點,一歲大約七八十萬石糧能夠。其他各項再花銷些,估計能在一百萬石糧以內。再有多餘,都送來貼補鎮裏。”
李三郎陰陽怪氣地說“你那兵這麽貴?萬多兵就要七八十萬石糧?”
如今吧,錢製很混亂,糧價物價也是隨行就市,這麽複雜的問題,鄭大帥也沒啥經驗,實在是倒騰不過來怎麽折錢,怎麽折糧,亂得一批,先吼一嗓子再說。“畜生不要吃麽?萬多牙兵,二萬匹馬騾得有吧。”從前跟著大李混,這些不用操心,如今真是要了親命。為搗鼓義武這點破事,鄭老板跟手下一幫算數都困難的殺才們廢寢忘食,搞得焦頭爛額,到現在二哥也不很肯定這個賬是對是錯。
李三郎很清楚賬有問題。別的都不說,就養馬一項就不對。在山北有大片草場給馬爺們啃,顯不出來,到塞內就得喂糧了,二萬匹馬,哪怕馱畜待遇差些,一年也得吃掉上百萬石精料,哪怕是多吃豆料少吃粟麥,或者大量種牧草替代,一百萬石糧也養不起這些兵馬。但他不說呀,卻拿話來頂老黑,道“那按你所說,一歲留鎮一百萬石糧,其餘都運來幽州。”
“不不不不不。”鄭守義連忙擺手否認。
李崇武毫不鬆口,雙手一攤,道“方才你親口說每年不要一百萬石糧就夠。我給取整一百萬,你還占便宜呢。”
老鄭一頭糨糊,他不敢應啊。尤其李三郎應得越痛快,越覺著裏頭有事,一時又想不明白。但這確實是自己說的,咋整?腦筋一轉,老黑道“這是在營所需,一旦有事便不夠了,還要多留些。”感覺也就這個理由靠譜。
李老三步步緊逼,道“那你說留多少?”
“這個……
鄭大帥支吾半晌也憋不出個響屁,真是急得抓耳撓腮,頂門噗噗冒汗。
看他為難,大李子好心勸道“這樣,今歲暫按一百萬石糧留鎮,若要你出兵,所費軍糧由幽州負擔。到歲末再看,若足用就以為定例,若不足再商量。都是一家人嘛。如何?”
糊塗老板鄭二哥想想,反正還能再談,便道“那,那成吧。”
“毅勇軍何時回幽州?”
這事兒鄭大帥都搞糊塗搞忘了,沒想到李老三主動提起,黑哥直接就竄了,叫道“李三郎你成心麽。留這點老兵?你也打過仗,此中情由還用我說麽?”丟開李三,老黑隻找大李說話,“哥啊。這新募軍士沒那容易。有毅勇軍墊底,俺說話還有些分量,若按三郎這個搞法,俺可全完了。”
李老三一本正經地說“沒這個規矩啊。給你二千老兵,其實也隻要你一半。義武都給你了,再把毅勇軍全拉走,不合適吧。毅勇軍全員鐵甲,給你留一半,所配軍馬也讓你拉走五千,可以啦。朱全忠到汴州也就數百老弟兄,那才幾匹馬幾條槍?鄭兄還比不過個朱三兒麽?”
這話可給老黑堵得夠嗆。也不等他想好答語,李崇武一拍大腿,裝作憤憤道“當初大兄說打下義武給你做節度使我就不同意,但大兄說鄭郎辛苦十載,當給。也給弟兄們立個榜樣。
倒非說不該給你,我直說別介意啊,關鍵你鄭二不是這塊料啊。
治鎮與領一二萬軍士他不一樣。鄭郎你做領兵大將沒毛病,俺也服氣,但是治鎮,你自己說靠譜麽?就今歲這個春耕,我就問你,義武一共種粟、麥多少,稻子有多少?還有多少地可種牧草養牲畜?鎮中役畜足否?都不知道吧。
德不配位這是害了你。要麽這樣,就這條件咱問問老張、老秦,哦,老張有點遠,不成你問問李承嗣,看他們應不應。若都不應,那咱們再談,若有人應,實在不成咱們就別勉強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