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戰河東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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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當初劉三請韓夢殷時,那老漢就說未必幫得上他老黑什麽忙,老東西攮球的挺實在,真就沒給他鄭將軍幫什麽忙,最後便宜了李三這廝。眼前這位看著就與老韓不是一路,那老殺才總要裝出一個道貌岸然來,這位張判官明顯就讓鄭將軍感覺更實誠。再說,自己如今也是一方節帥,雖然有點水那也是大帥,用著看看這廝能否幹點正事。
    眾武夫吃到一半不見了老黑,都有些索然無味。待見黑哥領個生麵孔回來,各自矚目。鄭守義便將張澤推到台前,介紹這是新來的節度府掌書記。一群老武夫中突然冒出個酸丁,你想想這個場麵得有多和諧,眾將紛紛舉著酒囊來歡迎新人入夥。
    別看成德王鎔是回鶻遺種,人家祖宗慕大唐王化已過百年,據有成德亦八九十年矣。王大帥其實活得精細,詩詞歌賦樣樣精通,比鄭哥有文化太多,就連成德的軍將們也比眼前這幫殺才更有格調。在成德工作多年,張書記哪經過這種陣仗,簡直就是小羊羔進了老狼群,三兩口柳燒下肚就不省人事,被人抬到一旁睡去。殺才們灌倒了新鮮出爐的節度掌書記,興致更加高漲,吃喝玩鬧,將堂堂帥府搞成了土匪窩。
    身處其間,大寨主不禁憶往昔崢嶸歲月,時哭時笑抽風一般。
    鄭大帥也吃得動情,拉住老郭、小周、小王不住地感懷。這三人有他撿來的流浪漢,兩個是自小跟隨他的夥計,如今都已成為左膀右臂,豈非快事。郭屠子跟著大舅哥還沒啥,小周、小王這些年在牛犇手下也熬得辛苦。又不能影響團結,又要避免小都頭過於做大,一切盡在不言中嘍。
    平衡,不會玩平衡的大帥,能活得過兩集麽?
    吃歸吃,玩歸玩,鄭大帥的眼睛其實一直盯著南邊不鬆懈,軍隊也是輪番休假,他可不想步了王處直的後塵。
    最近鄭哥沒事兒就研究汴兵作戰。實話說,經過仔細分析,他發現偷襲這塊朱三兒也很擅長。河東是怎麽丟的東昭義三州?就是葛從周趁晉王剛剛在钜鹿遇挫,主力被牽製,突然出兵襲取邢、洺、磁三州。打成德,也是前麵正在邢州捶李嗣昭,突然一拐,就到了王教主的家門口,若非成德這幫殺才反應快,估計就完了。你別看汴州戰馬有限,那是可以做突騎的戰馬有限,馱馬、騾子、驢可並不短少,汴軍就有騎著馱馬騾子趕路下馬地鬥的隊伍,跟老牛他們差不多,玩得挺花。汴軍處四戰之地,為了應付各方麵的險情,真是修煉了一身好本領,說哪天汴兵突然出現在安喜城下,鄭哥一點都不意外。
    所以,大寨主和老鐵匠都比較辛苦。成德戰後,將新來的千餘騎打散補充下去,毅勇都如今足足八百騎,兵強馬壯,與老鐵匠的飛虎都八百騎倒班巡弋,防的就是汴兵突然北上。
    其實咱鄭哥格局還是小了,此時的朱大帥根本就顧不上河北這點破事。
    本想來去長安將皇帝接到東都指導工作,等進關才發現慢了一步,韓全誨已裹挾了天子西奔。這種摟草打兔子正是三哥的專長,來一次不容易,就準備把關中搞定,於是一路追到了鳳翔城下。
    不過這裏是關中西門,抵禦吐蕃的前哨,城高池深,守軍甚多,糧草充沛,硬打不死個萬八千人拿不下來,嗯,就算填進去萬八千人也未必拿得下。於是東平王看看李茂貞躲在城裏不肯出來,那就轉身去收拾李茂貞的小弟,總之這次三哥不把關中整治一番是不想走了。
    其他關中諸侯就倒了黴。西來的路上,朱三哥其實已經拿下了華州的韓建。華州即陝西華縣,在長安東邊百來裏地,正好在三哥西進路上。韓大帥欺負天子非常囂張,等三哥到了,廢話都沒敢多講,直接老實投降。朱大帥大人有大量,便受了韓建的忠心,然後入城一看,好乖乖,華州城裏光銅錢就抄了九百萬貫!全是這廝截胡的朝廷財賦。與此一比,李聖在成德敲得一點財貨就是個弟弟。
    緊接著,靜難軍節度使楊崇本也倒了黴。這廝自幼被李茂貞收做義子,改名李繼徽,伺候幹爹鞍前馬後勞苦功高,前幾年被幹爹保舉做了這個節度使。治所在彬州,即陝西彬州,領有邠、寧、慶、衍四州。因其治所之名,這靖難軍節度使也稱邠寧節度使,最早,號稱再造李唐的郭子儀就曾任過邠寧節度使。
    但李繼徽可沒有郭令公的本領,一看汴軍開到,幹爸爸都被堵在鳳翔城裏不敢露頭,哪敢捋三哥的虎須,也就直接投降。三哥也不含糊,讓他將妻妾子女送至河中為人質,然後繼續讓他做靖難軍節度使。
    朱三哥在關內忙活,背後獨眼龍豈能不來摻一腳。他看汴兵主力到了關中,忙遣李嗣昭將兵五千攻晉州,想要借機奪回晉、絳等州,關上一道門。汴兵小挫固守,為保後路,東平王隻好先放下李茂貞不打,回師取盩厔即陝西周至策應,順道令崔胤帥百官及京師居民悉遷華州,準備將他們都送到洛陽去安置。
    你看,三哥忙著跟李茂貞、李克用等人鬥智鬥勇,哪有功夫管河北。而沒有三哥攪事,義武就很太平。入塞以來,鄭哥轉戰數千裏,麾下健兒亦辛苦數年,去年除夕夜還在雪裏跋涉。今歲賞賜甚多,過年又發一輪,又無事,軍士們有錢有閑,安喜城裏城外,隨處可見勾肩搭背喝得東倒西歪的武夫,歡歡喜喜過大年。
    這幫殺才,家眷多不在此,又無大仗,渾身精力無處安放。城中酒肆、飯堂、青樓生意火爆,帶動定州的經濟一片繁榮。隻是喝多了酒,這幫貨鬧事也是一害,為了維持治安,州縣官員、屬吏苦不堪言。
    其間出個趣事。李茂貞被朱全忠打上家門,野戰小敗一場,便不敢出城跟汴兵拚命。想麵上服軟將三哥哄走,但這次朱大帥王八吃秤砣鐵了心,不達目的決不罷休。看忽悠汴兵不走,李茂貞與韓全誨商量,遣中使分至山東、江淮諸鎮,以天子名義召諸鎮勤王攻汴,意圖在背後給三哥捅一竿子。其中部分使者為汴軍截獲,但往河北來的一路卻順利抵達了。
    原來李茂貞念及盧龍與朱全忠征戰數載,必有仇怨。當初李正德取盧龍、為鄭守義請封,幾件大事自己都沒作梗,便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心思,不但晉李崇文為遼王,鄭守義亦為北平郡公,甚至連劉守光的義昌節度使都給認了賬,不再計較劉仁恭當年無狀。
    稀裏糊塗封了爵位,鄭哥忙向李聖問計,得到指示諸事勿談,好好過年。
    得嘞,鄭將軍繼續該吃吃,該喝喝,一個兵都不派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。
    盧龍欲靜心休養,厚植根本,但當此亂世又豈能如願。
    天複二年即西曆九零二年,正月,李鴉兒看輕輕捅了一下朱溫沒反應,就繼續增兵,李嗣昭、周德威先後攻取慈、隰,又取絳州,進展看著挺順利,但很快又急轉直下。朱全忠聞知後路不穩,遣朱友寧、氏叔琮移兵河中,一路隨康懷英明攻絳州,一路由氏叔琮率領,繞到河東軍後路。李嗣昭主力是數千精騎,野戰還行守城不靈,就沒敢死守,從絳州北歸途中遇伏,損失不小。
    反正鳳翔一時難下,朱大帥看這邊打得順利,幹脆親至河中壓陣,以氏叔琮、朱友寧乘勝北進,十萬大軍壓上,想看能否一波流把獨眼龍給推了拉倒。李嗣昭、周德威兵寡,抵敵不住,汴軍遂長驅而入,兵鋒直抵晉陽城下,開始攻城。
    矗立城頭,看著城下密密麻麻的汴兵,李鴉兒悲從中來。他就想不通,明明朱三兒這廝一個潑皮無賴,怎能將自己欺辱至此呢?
    回想過往,唯有一聲歎息。
    蓋寓等諸將隨侍立在側,皆不敢言。軍國爭鋒首重實力,李嗣昭已是鎮中猛將,周德威亦曾累敗汴兵,此番皆吃敗仗。不久前李存信出戰,同樣受挫。眼看汴兵聯營十裏,城中可戰之兵不過一二萬騎,如此局麵,還能說甚。當年起兵大同,經曆挫折,終於據有河東雄鎮,他們也曾意氣風發,也曾睥睨天下,有誰想到,短短十餘年,竟是這般光景。
    江河日下,江河日下呀!
    在一片沉默中,卻見一俊朗少年明知故問道“父王何故興歎?”
    李克用轉身來看,見是愛子存勖。此子是側妃曹氏所生,光啟元年生人,實有十六七歲年紀,因常年習武,生得頗顯魁梧,隻是麵容卻少幾分胡氣,多了許多漢家氣度。尤其這孩子允文允武,不但騎射精絕,亦飽讀詩書,三鎮犯闕時,李克用曾帶他見過天子,得了天子好評,人稱李亞子。
    愛子當麵,李鴉兒強擠出一點笑容,道“無事。”心裏卻是萬分委屈。中和年間,宣武軍內外交困,求救於河東,若非爺爺親帥精騎南下助他破黃巢,朱三哪有命在?分明是這廝無恩無義豬狗一頭,老天眼瞎,怎麽十來年過去,倒是自己一個偉丈夫被他堵在家裏欺負。
    李亞子道“父王可是為汴兵憂心?”
    李鴉兒心中苦悶無人敘說,看看身後諸將距離都遠,忍不住在愛子耳邊輕聲道“汴兵勢大,晉陽恐難據守。為父欲北走雲州,如何?”
    這事昨日他已召集眾將商議,可惜意見不一。李嗣昭、李嗣源、周德威等堅決不走,李存信則言關東、河北皆受朱溫挾製,與其坐困愁城不如先走草原緩口氣,再圖進取。盡管如今他用李嗣昭、李嗣源、周德威等替代老人,自魏博鬧出禍事後,連李存信也漸漸沉寂,但這次獨眼龍是比較讚同李存信的看法。奈何多數大將不願北走,左右為難。心情煩躁,便隨口問問兒子意見。
    李存勖忙道“萬萬不可。”
    李克用凝眉如川,道“兵無常勢,水無常形。豈可以一城一地為念。乾符、廣明時,若非北入草原,豈有今日河東基業。”李亞子道“彼一時,此一時。當時北入草原尚能回歸,今日走,怕再無南歸之日矣。”一語既出,李鴉兒更加煩躁。他豈不知時移事異之理,但留得青山在,總比魚死網破強呐。經曆了最近幾年的挫折,李鴉兒實已失了戰勝朱溫的信心。
    李存勖見父親目光遊移,道“父王,書曰,物極必反,否極泰來。晉陽城堅糧足,汴軍破城卻難。我軍雖然兵寡,浪戰不足,然守城綽綽有餘。正所謂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朱三威逼天子,天下公敵,敗亡必矣。我家三代忠於王事,大義在我。耶耶且寬心,以待來日。”
    說李家三代忠於王室這真是胡扯,但想到兒子如此開導自己,李鴉兒頗為感懷,隻可惜軍國大事又豈是幾句漂亮話就能左右?心中苦笑,他就是怕守城守不住啊。十幾年來,河東的老牙兵早已傷亡殆盡,全靠沙陀、吐渾等各部騎士撐門麵,怎奈何這幫殺才騎馬衝鋒還行,守城?步戰?李鴉兒敢放心麽。
    李亞子見父親比方才情緒穩定一點,但仍無決心,便又道“父王可是憂慮守城之事?”看看老父默然無語,道,“父帥,我族勇士雖不擅守城,然城中漢兒眾多,何不征召精壯,發給兵刃使其守城。城上道路寬闊,可以我族精銳為駐隊,一則督戰,一則查漏補缺。”
    拉壯丁上城頭,這還用兒子提醒?問題是這幫廢物能成麽。李鴉兒素喜騎戰,對步軍從來不在眼中,除了周德威、李存審等部分漢兒義子練些步兵,軍中步卒多是征召的精壯,根本就不頂用。再說,胡兵在鎮內作孽多少,他李鴉兒難道真不知道?真讓那些漢兒穿甲提刀,究竟是助老子守城,還是直接捅老子兩刀誰能知道。但他不想打擊兒子好意,便默默點頭。
    李亞子以為老爹認可,信心更足,又道“兵法雲,城不可死守。需有外援。”
    李克用聽了更加難過。南邊河中被宣武占了,女婿王珂不久前才被朱三這廝弄死。東邊成德去年就降了汴州,義武也倒了。西邊關中諸鎮都是被自己反複錘煉過的仇人。北邊草原各部,冬日馬匹羸弱,能有甚用,況且也來不及征調。放眼望去,哪他媽來的外援呐。
    卻聽兒子說道“尚有盧龍。”
    “盧龍?”李克用苦笑著搖搖頭。他假裝不跟李崇文計較,李崇文假裝認自己這個義父,其實彼此心知肚明是形勢所迫。就河北這幫反骨仔,信他個鬼!朱全忠若肯放他盧龍一馬,這幫蠢貨十有八九能把自己賣了,將河東的安危寄托在河朔的這些泥鰍身上,他李鴉兒才真是瘋了。
    李存勖道“父王,我知道燕人不可信,但形勢比人強。我觀遼王非短視之輩,當今形勢恰如漢末之三國,不論他是何居心,皆不能坐視我鎮崩潰。何況朱三雄猜心狠,降亦死,王珂之事不遠,他豈能不懼。”
    說到王珂這事兒,就真的挺讓搓火。女婿逃跑都腿腳不利索,被朱三兒捉了,然後稀裏糊塗人就沒了,自家女兒也不知是個什麽下場。不過,兒子這話也有幾分道理,王珂前鑒不遠,那李可汗當不至如此愚蠢吧。李克用便略有動容,思索片刻,道“隻怕遠水難解近渴。”
    感覺老爹總算提起了一點鬥誌,李亞子微笑一躬身道“恕兒冒昧,得知絳州失陷,兒已遣人赴盧龍求取援兵,信使回報,盧龍軍最快一二日可至。”
    李克用不可置信道“我兒怎麽?”
    “朱三發兵關中,一時難以建功,我在其後背屢屢動作,彼豈能自安。此前汴兵曾兩次趁勢而來,當時聽說失了絳州,孩兒恐朱溫這廝故技重施,便先給盧龍去了一信,隻求防患於未然。然盧龍是否守諾,兒亦不知,故未敢妄言……
    後麵的話,李克用根本沒有聽進,好半晌才長出一口氣,扶了扶兒子肩膀,連歎三聲,“我兒,我兒,我兒!”
    回身下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