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又戰成德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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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能夠花錢消災,大教主是千肯萬肯。
    四十萬貫,鄭大帥覺著多,王大帥可未必這樣想。成德家底厚,幾個月就賺出來了。鹽?買誰家鹽不是買,何況近些年盧龍鹽物美價廉口碑極佳,並不吃虧。唯一就是一萬匹軍馬有點黑,前麵已經搶了不少了嘛,大教主讓周式過去再問問三千匹行不行,實在不成,也準備捏著鼻子認了。
    盧龍兵趕緊滾蛋比啥都強,多待一日,損失遠比這個慘重。
    賬,得這麽算。
    李聖這次就是打秋風來的,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。別看成德此時示弱,那是看出自己隻搶錢不要命。河朔三鎮都什麽德行,河北人太清楚了,若真起心吞並,看吧,硬打成德絕對崩掉爺爺滿口大牙,葛從周就是榜樣嘛。如今的大敵是汴州朱全忠,跟王鎔犯不上生死相搏。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呐!遂討價還價五千匹馬成交,盧龍軍有序撤離,王教主信譽保證,親自派人將錢糧裝船運到,李大帥轉手給義昌送去十萬貫,又給小劉送了五萬石糧,為人十分仗義。
    鄭將軍押著部分財貨返回定州休整,盧龍主力退至博野、河間等處駐紮,時刻防備汴兵北上。今年的大會盟李聖是趕不上也不想趕了,取義武,壓成德,消息傳過去,足夠胡兒們臭屁了。他已去信,讓三郎替自己在遼東城搞盟會,如今,李聖自己得在幽州坐鎮,自己背後捅了全忠一竿子,這老小子不是麵團兒,很難說會幹出什麽。
    何況已是十一月底十二月,寒風凜凜,奔波上千裏過於辛苦也太過凶險嘍。
    鄭老板凱旋,收獲頗豐,損失極小,再大把賞賜發下,軍心大悅,威望日隆。看看年底,有軍士心急想將塞北的家眷遷來,也有欲將塞北土地換來義武安頓,鄭二都交給劉三郎妥為安排。因為今歲的春耕混亂,盡管後麵有老馮費心費力,也隻勉強得糧一百萬石,生絹征了二十萬匹,好在劉老三積極倒賣食鹽賺了不到五萬貫,榷酒又得三四萬貫,加上擄掠成德獲利頗豐,還算好過。
    義武漸漸安穩,鄭哥也動念將家眷接來,已去信詢問母大蟲的意見。主要是在那邊已經置辦產業若幹,也不是說走就走。
    軍士們輪替放休,鄭哥難得休閑,隻是府中冷冷清清,頗覺孤單。好在幾個兄弟、小屠子都在軍中,縱然親屬不全,也寥解愁緒。鄭大帥幹脆在自家院裏支起鐵鍋,日日殺羊置酒,敞開大門,不論階級,隻要是毅勇軍的軍士肯來,就在院中敞開招待。鄭老板做起老行當,帶著小周、小王幾個親自操刀宰割,節帥府中夜夜點起篝火,武夫們又唱又跳,好不愜意。
    這日,正與郭屠子角抵開心,劉三郎待他一場打完,拉了老黑就走。鄭守義才發一身汗,通體舒暢,任由這廝引著,奇道“這是怎麽?”待到一處客廳,劉三道“哥啊,給你引薦一人。”
    待鄭將軍坐好,劉三跑出去領進一人,是個文士打扮,看他倒是眉清目秀,隻是麵生,鄭二便問“此乃何人?”
    劉三道“此乃張澤,張判官。”
    鄭守義哪曉得張判官是哪顆蔥,起身欲走,劉三郎忙將他一把摁住,道“鄭兄可知此人何來?”黑哥當然不知,便聽劉三在他耳邊說道,“此前獻策勾引汴軍來犯我鎮者,便是此人。”
    鄭大帥聞言,拍著劉三肩膀,喜滋滋道“好好好。”高叫一聲,“來人。”幾名甲士從廳外撞入,劉三忙按住黑哥,一臉疑惑道“這是何意?”鄭哥也納悶,道“難道不是讓我綁了這廝,送往幽州麽?”
    “哥啊。”劉三將鄭守義拉到角落,左右身邊無人,輕聲道,“自古有馬上打天下,哪有馬上坐天下。鄭哥你瞅瞅咱義武,一群大老粗,哪懂得治鎮呐。再說,你我兄弟出身坊間,眼界所限,將來何去何從,也得有人給咱獻言獻策呐。路過媯州碰上個馮公這都不說,當初在平州,我請來韓公便是想給咱留個人才,你也不上心,瞅瞅,給李三做了嫁衣裳。你想想,若無馮公、韓公不辭辛勞,營州能有今日氣象麽?”
    鄭守義頗有深意地看了劉三數眼,揮手讓人先將那張澤請往一旁招待,等廳內無人,才道“你這是何意?”劉三道“哥啊。這些年俺是跟李三走得近些,與你往來少了,但這也無可奈何嘛。你也曉得李三有些宿慧,我要在那邊做事,為咱弟兄謀利,豈能不與他相親。然要說到根,你我才是一家麽。”
    這廝如此表達忠心,老黑也有些動容,道“與這張澤何幹?”
    “其實站在成德來看,鼓動汴兵來打盧龍也沒錯,隻是汴兵不爭氣罷了。那若是汴軍勝了呢?”劉老板抓了抓胖臉,道,“我看這廝有些歪才。此次王鎔小兒花錢不少,遷怒於他,這廝在成德幕府已無立錐之地。恰巧我義武與成德相鄰,這廝又深知成德內情,有他出謀劃策,豈不妙哉?”
    鄭守義不以為然道“此戰你也在。一觸即潰,這般囊糠,值當如此麽。”
    劉三對屠子哥如此不開竅也很無語,咬著後槽牙道“公不知……
    老黑一把捂住他嘴,道“某知矣”。有些話,就不用說得太明了。輕輕在劉三肩上捏了一把,道,“去,讓這廝進來,我問問他看。”
    張澤再次來到鄭守義麵前,感覺已從鬼門關轉了幾圈。聽說成德要將他交出,若非確知跑不掉,他早跑了。在王鎔幕府混口飯容易麽,底下一群回鶻遺種,身邊一個不陰不陽的閹人,王大帥除了玩耍狗屁正事不幹。給他出個主意,自己玩不好怪爺爺。盧龍是打過來了不假,但你們他媽自己頂不住,窩囊廢怪我麽?
    剛剛甲士衝上來,好懸沒給老張嚇尿褲子,慚愧慚愧。
    鄭守義這次才認真看看這廝,中等身量,倒是生得濃眉大眼,好像個正麵人物。張澤見劉三給自己頻使眼色,壯著膽子一躬身,道“在下張澤,見過鄭公。”這黑廝生得過於猛惡,環眼黑麵,虎須倒豎,鼻子還有些歪塌,七尺身軀如山一般,活脫是個夜叉,哪有個人樣,在變文裏這就是惡鬼一隻。
    “你是成德判官,來此何為呀?”
    張澤聽得有點暈,這不是你們把我弄來的麽,問我?劉三忙在旁給鄭哥擠眉弄眼,老黑卻視而不見。眼下人為刀俎,張澤也不敢拿班兒,又躬身道“想是我給王公獻策惱了鄭帥,遣人拿了我來,是要殺我祭旗麽。”
    咱們屠子哥最見不得軟骨頭,看這廝沒有哭哭啼啼求饒,好感添了兩分,便繼續問道“挑動成德侵我,本當斬你狗頭。不過劉司馬道你有才,我卻不知你有何才。你且說說於我有何用,講得好,來我幕府做事,絕不虧待,講得不好,哼哼,爺爺送你入土。”說著嗆啷一聲,將腰間佩刀抽出擲於地上。
    看那寒芒刺目,張澤定定心神,道“我能治錢穀。”
    鄭大帥黑手一擺,道“我不缺斂財能手,不算。”
    張澤又道“我識天文地理,可謀劃軍機。”
    鄭將軍哈哈大笑道“紙上談兵,用你謀劃軍機,我怕人頭不保。不算。”
    屠子哥口氣凶橫,唬得張澤心肝兒砰砰直跳。兩發不中,感覺脖頸愈發寒涼,張判官為了活命,打算出賣一把王鎔,話到嘴邊又覺賣主求榮格調太低,十分不妥。腦筋轉一轉,決定兵行險著,道“鄭公與李公不好相處吧。”
    “義武乃盧龍屬鎮,李公與我有知遇之恩,有甚不好相處。”
    這老黑說得慷慨,可是從這隻言片語張澤卻立刻抓住了重點。好相處,說這麽多幹嘛。再說,河朔藩鎮殺將逐帥如屠豬狗,混到黑廝這個地步,說他跟李可汗一點嫌隙也無,那是鬼都不信。這些日燕兵打到城下,出於職業操守,張判官用心對盧龍、義武、義昌做了些許了解,縱然消息比較滯後且多為隻言片語,但大體麵貌是心裏有譜。不過這種話題比較敏感,說不好亦是招禍。怎奈何眼下顧命要緊,飲鴆止渴也隻能先喝了,看地上利刃紮眼,張判官謹慎措辭道“我聞李公有元從張德、秦光弼、李承嗣等,公乃大順年間才追隨李公。按道理,這義武不論交給張德或秦光弼,也比委於明公妥當。而李公偏偏這麽做了,此中怕有甚思量。”
    張澤這幾句話真是說到了鄭二的心坎裏。當初大李子允他這個節度使,他隻顧著高興,就算有些忐忑也沒深思。後來李家兄弟整了那麽一出,咱們鄭老板就是不願多想也得多想一想。為這些事,鄭哥著實有不少苦惱,忍不住道“此事我也不解。”
    張澤心知終於押對了寶,擦一把額頭的冷汗,繼續發揮才智道“或許正因張、秦是元從,若以其為節度,事情反而難辦。”
    “怎講?”老黑話問出口,見這廝看著自己默默不語,頓時醒悟,忙讓劉三檢查周邊無人偷聽,又招手張判官靠近到不過三尺之處,壓著嗓子再問,“請講。”張澤亦配合著輕聲道“力分則弱,力合則強。內部不靖而能成大業者,古之未有。如朱全忠以宣武起家,兼並數鎮,雖有大將得任節度使、留後,然財權、兵權均東平王一言而決,節帥任免亦在全忠一念之間,故能集中精力蕩平中原。
    我觀李公亦有淩雲誌。義昌劉氏終歸是外人,諸事不便。”看老黑微微頷首,張判官再接再厲,“若義武又成義昌,宣武勢大,如何抵敵?必效法全忠以並兩鎮之力。中原諸藩一向順服朝廷,割據一方是巢亂後才漸漸成勢,積習不久。如王重榮據河中僅二十餘載,張全義掌畿都區區十年。全忠辣手,措置不難。河朔卻不同。自寶應年間置魏博以來,三鎮自行其是百四十年矣。不論張德、秦光弼任何一人做了義武節度使,李公恐皆不好開口收權。”
    說到這裏,張澤權心中反複權衡了利弊,咬著後槽牙道“李司馬常年經營錢穀,軍功不著,若以其為節帥又恐諸將不服。且李公亦要為子孫謀……若由李帥親領,又絕了眾將上進之路,於軍心妨害甚重。”
    “有理有理。”
    深深看了這張判官一眼,鄭守義沒想到這麽個酸丁能有這些見地,深以為然道“俺素來不治錢穀,李三這廝便以此為由收了耶耶財權。老子也是無法,義武初定,人心未附。我算來算去,若養兵少了屁用不頂,多了又養不起。且義武逼旮,全無自存之理。幹脆順水推舟不管了。”
    “明公高見!”張澤一記馬匹適時奉上,勾著大拇指一鞠躬道,“李公肯將義武予公,自是信任,公能放權,李公必更加歡喜。自古未有君心猶疑而大將能建功於外者。誠如明公所言,義武絕無自立之理,唯附強鎮才能圖存。明公本非出身義武,根本在人不在地,隻要李公信重,麾下強兵勁旅,勇將如雲,又何須為區區一義武煩惱。
    當然,此一時彼一時。從前李公隻是一軍之主,今則已為盧龍之主,實有三鎮。正所謂伴君如伴虎,明公雖得李公信任,亦需妥當維係,若累犯忌諱,則於公於私皆有妨害。若措置不當,必定不美。”
    “嗯嗯。不對不對。秦郎與李頭兒非比尋常,有甚話不能說?李頭兒素來坦蕩,不止於此。”還是有些不通。張判官便問秦光弼詳情,劉三在旁解說了。聞罷,張澤琢磨片刻,道“恕我直言。”
    “但講無妨。”
    “治軍治國,尤在平衡二字。張某冒昧妄言,自平州以來,新卒多為秦將軍操練,遍布軍中,或李公欲以秦公專任教練使而不欲其領兵。取義武,也是兵力不足,不得不讓秦帥助公一臂之力。”
    鄭二又以張德的情況相詢,張澤思索片刻道“若我所料不錯,明公與張德、李承嗣等皆為李公倚重卻各有側重。張、李或會常留李公身邊,明公則在外。”
    張澤言下之意,確與老黑自己揣測相合。玩平衡麽,他也玩,大兵頭小兵頭,全是這一套。為義武之事,鄭哥是操碎了心,感覺遠比陣前搏殺來得辛苦多了。有些事情並非他想不來,主要是牽扯精力,而且與敵將鬥智鬥勇是個樂趣,與自家兄弟動心眼,實在沒甚快樂可言。劉三說得不錯,這廝確有歪才,便掛上笑容,謂劉三道“幕府裏還有甚空缺?”
    劉三心說空缺多了。節度使以下,副使、行軍司馬、觀察支使、判官、掌書記、推官、巡官、衙推,林林總總一大堆,如今連觀察支使這樣緊要的職務都是馮良建所薦暫代。因老鄭還有其他兼職,兼職亦有佐官,也是要麽空懸,要麽就由武夫們臨時兼任,根本就是胡鬧。道“可暫為掌書記。”
    鄭守義亦覺穩妥,便道“那便做個掌書記吧。”
    張澤一直在觀察鄭老板的態度,此時聽說,知道過關,忙拜服唱個喏。
    既然決定收下這廝,屠子哥也不含糊,便道“家眷皆在城中麽?”
    劉三道“都接來了。”
    “千萬安頓妥當。”說著拉起張澤,道,“走走走,隨我吃一囊酒,與軍中諸將相見。”張書記都沒反應過來,就被老黑提小雞般拎起就走。劉三郎悄悄摸一把額角冷汗,快步跟上。
    伴君如伴虎,鄭哥也是大老虎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