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十麵埋伏(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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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阿保機是臘月廿八這日抵達遼東城附近的。
契丹可汗到來,成為轟動遼城的大事件。李聖出世前,契丹才是這片土地上的小霸王,奚人、西契丹以及大大小小的部落,哪個沒被捶過。如今契丹可汗南下,大唐以何等態度對待,這些歸附部落怎不拭目以待。
阿保機原想悄悄扮個隨從,從遼東城到柳城走一遍,親自評估一下唐軍實力,但曷魯等人決不同意。敵魯多次往來漢地,早看出唐人外鬆內緊壞得很,萬一下黑手將阿保機害了,他們找誰哭去。幾經討論,直接派了使者過來,說阿保機想與李三郎會一麵。
所以,阿保機是帶著二千騎到達梁水北岸,紮營等待。
李三郎遂與他約在冰上見麵,各帶十名隨從。
上馬前,李老三再次對張德道“德生,機不可失,我還是想殺了這廝。”
張德蹙眉道“太倉促了。靖塞軍過不來,加上義從軍咱隻萬把人。探馬回報,契丹也到了萬多,兩邊不相上下。還要分兵看著會盟諸部。據我所知,契丹亦不可小覷,至少能有五六千甲騎,主力萬餘即便不如豹軍,亦非去諸之流可比。此時敵我不明,亦不知那阿保機真假,若貿然動手……
耳聞長得絮絮叨叨,李三郎心情很是不耐。他是不要什麽臉的,主要是阿保機這王八蛋南下全無征兆,得到消息也就早了三天,其實就是使者報信才知,什麽都來不急安排。否則,他在塞北還有數千輔軍可以動員,再將退伍老軍召回,李三郎左右盤算,眼下兵力確實有點單薄,主要是自己的兵沒幾個,這邊主要都是張德的人,這廝他媽的一個武夫,顧慮這顧慮那地死活不肯,弄得他也沒轍。
但凡自己的人多一點,他李老三就絕不猶豫,商量個蛋!
越是這樣,李崇武越覺著吃了個綠頭大蒼蠅,無比惡心。
對於李老三的心情,張將軍真是好無所覺,遠眺對岸,一行騎士已策馬踏上冰麵,趕緊一揮手,這邊亦馳出一隊人馬,前去檢驗地點。
選在冰上,就是圖個四野開闊,誰也別想玩花招。
兩邊斥候火星四濺地查驗了冰麵情況,各自擺了一個大馬紮,然後各自返回。張德得了回報,這才給李司馬一個肯定的眼神。李崇武咬著後槽牙,馳馬上了冰麵。距離馬紮十步時,護衛拉住韁繩,李三翻身下馬。
對麵一個近七尺的漢子亦從馬上跳下,正是阿保機。上次見到李老三還是乾寧時,當時阿保機作為契丹的使者至唐軍大營談判,這小子就盯著他看,看得阿保機大可汗心慌意亂。略一打量,李三今天罩了一身鐵甲,麵色發冷,嘴唇輕抿,兩眉微皺,好似誰欠了他十萬頭羊的大債。阿保機臉上帶笑,道“李公還要著甲麽?”邊說,邊在皮袍子上輕輕拍了,故作大方。
李崇武還沉浸在張德的不配合上,沒料這廝竟是如此開局。當初在燕城對峙這廝來使,李老三就想斬了他,可惜未能如願。當時雖然小勝一陣,但他們立足未穩,大李不想跟契丹打得兩敗俱傷,所以使者是萬萬殺不得。當時有大哥擋著他沒轍,這回大哥不在他還是不能如願,真是難受。
李老三沒好氣道“胡虜無信,不可不防。”
阿保機道“李公,起釁者並非吾家……
感覺這廝要翻舊賬,李三哪有心情跟他客氣,抬手打斷道“日月所照,江河所致,皆大漢之臣妾。多說無益。那麽,你此來何為?”既然不能弄死這廝,李老三也就沒心情跟他扯什麽淡。難道,說兩句話,這廝就能棄暗投明了?李老三甚至在想,要不要自己撲上去攮死這廝算了。可是看看對麵這個兩米高的壯漢,李老三非常明智地放棄了這個作死的想法,甚至有點後悔就不該來見他這一麵。若是這廝下黑手,別害了老子的性命。
阿保機本以為對方會說是契丹占了柳城,所以引來大唐征討之類的。反正盧龍與契丹、奚人、室韋打了上百年,隨便扯唄。不料這小矬子蹦出這麽一句,其倨傲之色溢於言表。身後一漢子手按刀柄就想發飆,阿保機心裏也很惱火,但他耐著性子,揮手安撫了手下,道“李公。潢水乃我世居之地,今我家已東避扶餘,貴軍又來,我此來隻想問問李公意欲何為?”
李崇武抬眼覷了阿保機身後那漢,盡管這廝剛剛摸刀的時候他也有些心慌,但是李老三強忍了心中的畏懼,謔笑道“這狗奴欲拔刀麽?”竟然說的契丹土話。那正是阿保機的大弟弟耶律剌葛。這些年,剌葛跟著大哥東征西討,為契丹立下汗馬功勞,加上他是阿保機的親弟,在部眾地位甚高,哪裏受得這等言語挑釁,就真要拔刀跟對麵這裝腔作勢的孫子說道說道。
邊上曷魯忙一把將他死死摁住。
等對麵平靜了,見整個過程阿保機都是穩如泰山,李三郎平順一下心情,道“山北各族皆大唐藩屬,我欲塞北各族皆能安居樂業,草原共享太平。數年來,我捫心自問,說到,亦做到了。你問我意欲何為,便是如此。”略停一頓,反問道,“我問你。若想來會盟,自來便是,引軍南下,所為何來?欲戰乎?”
對於李老三的說辭,阿保機譏道“那是你唐人之太平。那些部落,納捐抽丁,用族中子弟鮮血為你征戰……
一聽阿保機要長篇大論跟他講道理,李老三就更沒耐煩,一揮手將他打斷“罷了。你來就為說這些話麽?”
硬將後麵的憋屈悶了回去,阿保機理理思緒。西邊是西契丹等部,南邊是懷遠城、遼東城,東邊是渤海國的崇山峻嶺加高池深壘,北邊?那是人待的地方麽。本來自己是想要親眼看看這邊情況好做打算,如果能談個好結果也不是不成,眼下弄成這樣,大可汗也很心煩意亂。
看阿保機沉默不知如何開口,李崇武道“我看你這趟來得糊塗。回去想明白了再來吧。盟會已在眼前,生意可以照做,但遼東城以北三百裏,我不想看到你家兵馬。就這樣。”說完也不等阿保機回答,起身就走。
望著李崇武在護衛下遠去,隻留下南岸一排衣甲鮮明的武士警戒,阿保機長歎一口氣,對身邊敵魯道“該做買賣你去做。”眾人奇怪就這麽完了?感覺什麽也沒談出來啊。翻身上馬,撥動韁繩默默離去。曷魯連忙追上,不用他詢問,阿保機就輕聲說“回去準備。”
“南征麽?”
“你沒聽這廝說麽?日月所照,江河所致,皆為漢土。哼,除非咱亦如去諸之類向他匍匐,哼。雄鷹豈能困於牢籠?”來前,阿保機在心裏也曾幻想,能否以遼水為界各自安好,但李三開口就是這句話,讓他知道除非自己低頭做狗,否則契丹與盧龍之間絕難和平。
可是,對於心高氣傲的阿保機來說,給唐兒做狗,那又怎麽可能。
耶律剌葛策馬走在另一側,道“大汗,南征讓俺做先鋒。”
……
鄭大帥自到滄州二月有餘,整日有吃有喝,日子過得愜意,直至過了上元節,這等悠哉遊哉的好日子才算結束。
這日,南邊傳來軍報,王師範終於動手了,隻是結果不大妙。
聽說王師範竟然搞了個狗屁十麵埋伏、遍地開花的計謀,防友軍倒是防得不錯,劉守光、鄭守義兩位二哥加一塊兒,也愣想不到這廝有如此宏大的安排。隻可惜汴軍不買賬,除了兗州為劉鄩攻奪,其餘各路皆告失敗。此次也非探馬稟報,而是王師範使者到來,請盧龍大軍南下,策應王師魯攻取齊州。
齊州,即後世濟南市,本是淄青的地盤,之前已被被朱瑄攻占,王師範也沒來打,待二朱敗亡,齊州就被三哥順道接手。齊州治所在曆城,北臨河,南倚山,正當淄青的西門,確實應該拿下。可是聽了王大帥十麵埋伏、遍地開花的妙策後,鄭大帥是久久無語,小劉隻能嘖嘖稱歎“匪夷所思,匪夷所思啊。”
這他媽是個正常人就想不出來好吧。
可是不管怎樣嘩笑王師範蠢豬,該救還得救,指著他擋刀呢。劉守光遂起三千騎,與鄭守義合兵離了滄州南來。二位哥都是騎兵,行動迅速,四百多裏路,十八日出發,二十五日抵達黃河以北。斥候踏冰過河,到曆城兜了一圈,根本沒見平盧軍的影子,打聽詢問,得知平盧軍月初曾試圖奪城,就是派了一波細作想在正月初四日騙城,失敗後就沒信兒了。
這事鬧的。
二人遂在河北駐紮,遣人去與王師範聯絡,問問怎麽回事。結果得知王師魯人還沒出城呢。據使者說,似乎過了年王師範才在鎮中動員兵馬,各路軍士正在向淄、青集結。鄭大帥已無力吐槽。打這麽多年仗,見過蠢的,沒見過這麽蠢的。據說鳳翔那邊已在談和,再等等,朱三就該殺回來了。兵貴神速,兵貴神速啊!這王師範是豬麽。這是打仗?這是鬧吧。二哥可沒打算攻城,平盧軍不到,哥倆屁股歪一歪,跑到厭次駐紮。
厭次,是棣州的州治,就在黃河北岸,距離曆城、青州差不多都二百來裏,甚為穩當。總之,看不到淄青的大軍,他們絕不渡河,就算看到了淄青的大軍,若情況不對,哥倆也不打算過河。
跟這麽個豬隊友合作,太危險。
鄭守義的消息還是滯後了,畢竟相隔千裏之遙。
李茂貞是已經降了。
不管李茂貞怎麽想,快被餓死的大唐天子熬不住了,幾次催促和談,甚至不惜以死相逼。反正再不談妥也得餓死了,不開玩笑,大唐的王爺已經餓死好幾個嘍。李茂貞看看實在頂不住,隻好遣使與三哥談和。
正月初六,鳳翔李大帥一咬牙,將小夥伴韓全誨及其黨羽斬殺,次日將人頭送到汴軍大營。
正月十二日,鳳翔開城投降。
正月廿七日,大唐天子在三哥的護送下回到長安。
那邊都打完了,這邊王師範還在磨磨唧唧瞎折騰。直到二月,派往兗州支援劉鄩的援兵才出城,結果被早就埋伏好的朱友寧捶了個鼻青臉腫,哪來回哪去了。汴兵遂圍兗州,劉鄩外援斷絕。
二月底,王師魯終於從青州出來了,劉、鄭亦渡過黃河會師。
別說,平盧軍這個賣相確實不錯,一個個都是氣宇軒昂,看得鄭哥都得豎大拇指。“你去吧。”王師魯邀請兩位大帥敘話,沒這麽窩囊過的二哥一肚子悶氣,王師魯的麵都不想見。劉守光笑道“來都來了,去瞧瞧。總之腿在你我身上,怕個球。”硬拉了鄭哥就走。
平盧軍草草立了帳篷,援軍來得這樣迅速,王師魯大為感動,熱烈歡迎。他一張方方正正四方臉,瞧著是幹淨清爽,隻是鄭哥就是看著來氣,見麵草草拱拱手,黑著臉與劉二進了帥帳,一屁股坐下就不說話。王師魯熱臉貼了冷屁股,非常尷尬。劉守光打圓場道“鄭帥家裏有事,心情不好,王帥多擔待。”
“啊啊。”王師魯左右顧盼,接了梯子就下。他又不是他哥,玩什麽仁者無敵。打仗打成這樣,心裏什麽不明白。
坐在帳裏,鄭守義就覺著渾身不自在,實在有點壓不住火,忽然抬頭,一臉真誠問道“傳說王公號儒帥,學富五車。”
說到兄長,王師魯恭敬道“過譽了。家兄喜書不假。”
“那麽,讀過兵法嘍。”鄭守義哪是要誇,他是要罵,也不等王師魯回答,劈裏啪啦就開噴,道,“兵貴神速讀過麽?相約出兵是幾月?如今是幾月?上元日,你使者到滄州相約出兵。爺爺怕誤事,喝風冒雪趕過來,正月廿六日趕到齊州都怕慢了。你人在哪裏?你可知一條葛已從邢州趕回,朱友寧萬餘大軍就在濟州蹲著。你來告訴我,齊州怎麽打?”
大哥王師範溫文爾雅,將平盧軍的武夫們也帶得有些文氣,再說王師魯在淄青也是一號人物,哪見得老鄭這股匪氣,當時就被懟得啞口無言。好半晌才道“呃,鄭帥所言當真?”
感覺老鄭要瘋。“王帥,鄭帥所言不虛啊。”劉守光趕緊出來打圓場,道,“李茂貞已降,汴軍主力隨時可能東來。時不我待啊。”說到這裏,劉二公子也忍不住抱怨道,“正月發動,怎麽此時才出兵?”
王師魯小臉一紅。王大帥說城內定有汴州探子,為免打草驚蛇,要等正月初四前麵動手了再集結軍隊,以免打草驚蛇。作為弟弟,他能怎樣。
木已成舟,多說無益。
劉守光道“王帥此來,帶了多少兵馬?”
“三萬。”
三萬,還行吧。
從平盧軍大營出來,鄭守義拉了劉守光道“去麽?曆城北有河,南有山,不利騎軍縱橫。再有這幫囊糠扯後腿,莫給陷進去了。你我數千軍渡河也是個麻煩事,不如早歸。”
對老王家,劉二不惱火麽?但是盧龍這麽紮眼,不把平盧往前推一推怎行。平盧倒了,下一個不是義昌就是義武。按照朱三摟草打兔子的一貫作風,順手打義昌的可能性最大,劉大帥也很無奈啊。歎氣道“二郎,正因平盧軍窩囊,所以更需你我相助啊。他多撐一日也是好事。計算時日,汴軍主力尚趕不及回來,朱友寧兵力有限,正可先勝一局,全當給平盧軍壯膽啦。”
鄭大帥心裏也明白這個道理,否則才不來趟這渾水。再怎麽說,義武如今也是自家地盤,能在淄青打肯定好過在義武打。義昌?打爛了還不是得盧龍、義武貼補。不貼補你試試,小劉轉頭就能給朱三跪了。那麽,自己是否也能跟朱三……不不不,王珂就是前車之鑒,劉二也絕不會叛變。
咳,做大帥,真是不易。
“那渡船可要時刻備好。”數千大軍數萬匹馬騾,過河不是小工程,渡河過來就花了不少力氣,鄭哥可不想自家弟兄受無妄之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