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十麵埋伏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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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鄭大帥這邊跟劉三商議治鎮大計,劉鄩劉將軍剛從冰冷的護城河裏爬出來。趕緊將身上的濕衣脫下,換上一身幹爽,在親兵的扈從下隱沒在夜色中。
    根據王大帥的安排,此次行動叫做十麵埋伏加遍地開花。
    按照計劃,諸路精兵或以使者,或扮商販,事先進入汴、徐、兗、鄆、齊、沂、孟、滑、陝、虢、華、晉、絳等州,將兵刃裹在貨品中混入州城,眾將約期共舉,即於正月初四多地同時發動奪城,直接讓朱三涼透。
    這事怎麽看怎麽不靠譜。
    十麵埋伏?遍地開花?汴兵都是瞎子麽?按計劃每路二三百至四五百人不等,哪怕都是軍中精英,幾百人奪州城也非常扯蛋吧。何況平盧軍荒廢日久,靠譜的精銳本就不多,這一把就扔出去大幾千,不用想,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。
    咳。
    劉鄩的任務是拿下兗州。
    兗州的州治在瑕丘,亦即後世兗州市。守將不是別人,正是威震山東山東一條葛,葛從周。這廝從巢軍小卒幹起,一路全靠玩命拚殺搏出位,新傷摞舊傷,重重疊疊,終於在成德栽了把大的。傷愈後,身體大不如前,得東平王照顧,派來兗州看看後院。
    為什麽說兗州是後院呢?自清口一戰,淮河泛濫多年,形成了南北二三百裏的洪泛區、無人區,汴兵南下不易,楊行密北上亦難。淄青態度又很恭順。因此鎮守兗州實是個閑差。好在這次汴兵主力西征,葛大帥被朱三臨時派去邢州坐鎮,看住河東與河北,不在兗州。
    山東一條葛的名頭響亮啊,他若在,劉將軍是死都不來。
    王大帥的妙策是派細作進城,裏應外合,奪門破城。不過劉鄩沒敢讓手下弟兄這麽送肉上門。就他觀察,瑕丘守軍十分警惕,各門換班戍守非常周密,想靠幾個細作奪門,嗬嗬,那真是門都沒有。
    咳,王大帥就是書讀傻了,真以為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麽?
    武夫,那他媽跟民人長得就不同。一個個膀大腰圓五大三粗地,幾百武夫進城,真當汴軍是瞎了眼的蠢豬麽?
    要麽就別幹,要打就該走正路。平盧軍十年馬放南山,除了幾個主將的親軍及少量牙軍還算湊合,剩下的人現在跟廢物有甚兩樣。要打,卻不肯規規矩矩動員部隊,勤加操練,而是寄望於這些小計。兵法所說以正合,以奇勝。這個奇,怎麽說呢,總之他不是胡搞啊。
    奈何大帥定策,來還是要來。
    劉鄩手頭總共隻有二千兵,這是他平日常帶的老軍,訓練比較充分,在淄青也算是精英。但是,咳……對自家大帥,劉鄩也不知該怎樣說了。
    二千兵拿兗州他都沒譜,王師魯帶著幾百人要取齊州?祝他好運吧。
    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既然領了任務,劉鄩還是得兢兢業業,此前他已派了家仆扮作買油人進城反複偵察,發現瑕丘東城牆因臨泗水有個水門,鐵柵年久腐朽不甚嚴密。他剛剛親自摸黑下水去看,確實可以通人。且因這水門常年不開,守備巡查亦較別處鬆懈。
    欲破兗州,就得著落在這水門上了。
    劉鄩在腦海裏已有了大概的方略,應該是十拿九穩。問題是拿下兗州以後怎麽辦?距離相約動手的日子還早,劉將軍決定先跟王大帥將後續援兵的事情安排妥當。身邊這點兵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,可不能稀裏糊塗葬送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鳳翔。
    汴軍大營。
    鳳翔,可是個著名景點。周人發家的岐山就在這裏,因有鳳鳴岐山的傳說,便有個鳳翔的稱謂。對,後世還有個名字,寶雞。你看看,鳳凰變成雞了,這一下格調就掉了幾個檔次。
    這裏,曾經是西周龍興之地,強秦亦由此崛起,如今,則是李茂貞的老巢,隻可惜,李茂貞實在丟人現眼,占著如此寶地,卻被朱三這麽個外來戶捶得找不著北,所在城裏不敢露頭。
    站在箭樓上,遠望雍城,李茂貞可能也在對麵看著自己吧?這兩日從城裏逃出來的軍士越來越多,據說城中存糧將盡,已有賣人肉者,一斤百錢。又有雲天子的禦膳以狗肉充數,一斤五百錢。
    狗日的,圍了一年多,總算是看到亮了。
    此次西征,到現在三哥也沒想明白得失利弊。
    曹公在本誌書中有言,起初不過是想做一方郡守好做政教,造福一方,後來因緣際會得封魏王。朱大帥感同身受啊。他其實沒忘了自己本名朱三,隻是個市井布衣,當初參加巢軍是別無前途,想籍此搏個出身,哪想能走到今天這步。
    接受招安是因黃王廢政,尚氏族人累翻摧殘,幾無活路。跟了王重榮,他每戰被放前排,親自領兵衝殺,等他得授宣武軍節度使,萬多兄弟死傷近半,戰事之慘烈可見一斑。就這,還被王重榮一鍋端了,隻讓他帶幾百人到汴州上任。
    汴州是甚地方?鄉野殘破盜匪遍地,並且宣武軍殺將逐帥傳統深厚,比河朔三鎮毫不遜色,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,周邊更是沒有一個善茬,能活下來就不錯,哪有鯨吞天下之誌。
    造化弄人呐,如今竟成天下第一強藩。其實即便到了此次西征前,朱三哥都沒認真想過插手朝廷事務,隻要天子不給自己添堵就行。對於他這樣一個人來說,幹預天子的事務,並沒有什麽執念。這段日子以來,三哥也捫心自問,當初為什麽要從河北撤下來,當然,有準備不足硬打勉強的原因,但是,麵對內心,其實三哥知道,自己也是有點先捏軟柿子的意思在裏頭。
    李可汗,又臭又硬啊。
    朱三哥當然不覺著自己是怕了李可汗,他隻是覺著,當時軍隊連戰過久,已成疲態,尤其在鎮州跟成德拚了一把,不但傷了葛從周,軍士也損失不少,有些妨礙。再加上李振這廝反複鼓噪,說什麽到了這一步,有進無退,要麽化家為國,要麽身死族滅,各種羅唕。
    似乎也有些道理。
    周公輔政,開周八百年基業,自己卻落個流亡。
    霍光輔政,挽救前漢廣廈將傾,霍家得個族滅。
    這都是前車之鑒。
    所以有曹魏代漢呐!
    爺爺憑啥為你李家賠命?你也配。
    呸!
    隻是一打這麽久他是沒想到的。
    自己前腳走盧龍就拿了義武,奶奶滴地,李可汗膽子不小。等著,等爺爺騰出手再來收拾你。
    任由寒風拂過,這一刻,朱三哥麵對鳳翔的李茂貞,雙手插兜,不知什麽叫做對手。
    敬翔蹬蹬蹬爬上箭樓,打斷了朱大帥的思緒。
    “大帥。”
    “下去說。”
    看敬翔神色,感覺不是好事。朱三麵帶微笑,拉了老兄弟的手,從箭樓下來。回到帥帳,屏退左右才問“什麽事?”
    敬翔道“李茂勳請降。”
    “嘿。”朱三哥尬笑道,“好事啊,你這副模樣,我道李鴉兒又來添堵呢。”在胡床上坐下,朱大帥右手食指指天,吩咐道,“你安排一下,說予李茂貞知曉。隻要這廝交出天子,便到此為止。咳,在關中太久,該回去了。”鳳翔都打爛了,這蠢豬孤城一座,主力盡喪,羽翼盡失,蹦躂不了幾天,沒必要現在拚命。
    看敬翔沒接茬,三哥斂起笑容,道“還有事?”
    敬翔道“汴州來信,捉了不少細作。”
    “細作?”東平王一愣,細作進汴州搞什麽?刺探軍情麽。爺爺大軍在關中,全天下都知道。偷襲汴州?誰這麽有創意。雖然兵法裏有用間的說法,但是遍觀曆史,細作幹成過幾件大事。騙城門?那是守軍守將自己有問題,細作因時成事罷了。刺殺大將?軍中防備森嚴並不容易,再說三哥最不缺的就是人。
    “有商賈欲過境汴州,結果查出車內藏有兵刃……
    東平王心說,兵荒馬亂的商賈帶兵刃也正常,但是藏在車內嘛,確實有些引人遐想。“多少人?”
    “汴州捉了二百餘人。”
    怎麽感覺聽不明白啊。“問明白了?”
    “從淄青來。”
    朱大帥一怔,淄青,那不是王師範的地盤麽。當初自己打朱瑄、朱瑾,這小子耍滑頭,既不敢跟汴州作對,又不願朱瑄、朱瑾敗亡,明裏不敢動作,暗地裏卻沒閑著。比如,齊州被占了這廝都不要,到底是因為打不過還是想給這哥倆奶一口?裝什麽純潔。隻因那會兒李鴉兒比較囂張,自己也想東邊消停點,所以朱瑄、朱瑾敗亡後這廝願意伏低做小,爺爺就睜隻眼閉隻眼沒跟他計較。這麽些年都老老實實,這是要鬧哪樣?
    “王師範?”東平王手掌在扶手上來回摩挲。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朱三哥突然想起一事,道“之前這廝說要給我送禮來,到哪裏了?”
    敬翔道“該是進潼關了吧。”
    “給婁敬思去信,若這幫殺才到了,扣下好好瞧瞧。”婁敬思,正是現任的華州守將。原來的華州節度使韓建這不是投降了麽,老小子此時正在營中忐忑。
    敬翔點頭應下,卻沒就走,而是等著東平王的吩咐。三哥笑道“天塌不了。王師範,一腐儒爾。這廝若老實,爺爺還不好動他。哼,想鬧,便讓他鬧。給安仁說,小心防範,若淄青小股來犯則擊之,若力不能支便勿浪戰,守住家裏,待我大軍回返。告訴他,丟幾座城不要怕,哪怕鄆、兗、齊、濟全失亦不著慌,守住汴、宋數州根本即可。”
    東平王家裏行三,當初他跟黃王鬧革命是同二哥朱存一起,後來打廣州時朱存戰死,留下兒子朱友寧、朱友倫兄弟。三哥到汴州後將家人接來,兩個侄子養大都當了左右手用,此次西征,就留下了侄子朱友寧在汴州看家。安仁,就是朱友寧的字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遼東城。
    遼東城位於遼水幹流東岸、支流梁水南岸。在高宗皇帝儀鳳元年、二年,即西元六七六、六七七年,這裏曾短暫作為安東都護府治所。後因大唐重心始終在西邊,伴隨著吐蕃壓力不斷增長,大唐對東北的控製漸次西移。
    盧龍軍恢複遼東城時日不久,但是這裏與懷遠軍城一東一西,守護著遼水兩岸的屯點。
    還有半個月才到大會盟,但李三郎提前冒著風雪抵達。
    寒風呼號,張德裹著厚裘衣,陪著李三冒雪巡查屯點。
    風雪甚大也走不遠,此處是遼東城西最近的一處,共安置有人家百戶。屯點修了一人半高的土圍子,進了屯子,寒風頓時小了許多。轉過幾戶人家,夜幕將至,李崇武就準備宿在屯長家裏。
    屯長喚作劉魁,宅院比其他人家占地都大,也稍顯氣派,外麵是寒風凜冽,屋內卻溫暖如春,上了土炕,隻片刻就覺著屁股發燙。
    端起海碗喝著羊湯,李老三與劉屯長拉家常道“我看屯裏日子還成?”
    劉魁笑嗬嗬道“可不。屯裏這一百戶,除了娃娃全是精壯,六千畝糧田,四千畝草場,這幾歲免稅,地又肥。人是少了點,這不配下了四百口牛馬大牲口在,每戶每歲有糧六七十斛,加上豬、羊、雞、鵝,家家有糧有肉,娃娃都跟牛犢子一般,日子可比塞內舒坦多了。隻是冷,入冬都不敢出門。”
    同樣是屯田,柳城那邊都是熟地又在後方比較安全,還征四成糧。這邊比較凶險,又是新開田,免稅三年,三年後收再過度三年,每歲隻收一成稅,六年後則計劃收三成稅,具體到時候再說。這邊安置的標準是每戶一百畝配田,且與柳城各家自種不同,遼城這邊由屯長統一安排組織生產。這是李三有意為之,就為了吸引塞內民眾前來,沒點實惠,全靠刀子可辦不成事。
    如今有塞內產糧打底,塞北少收點不礙事。
    藏富於民嘛。
    “你這屯裏都是什麽人?”李老三開始檢查工作。
    劉魁道“有十一戶老軍,十戶軍屬,義昌來有五十七戶,燕城、柳城遷來有十三戶,山北各戍堡來有九戶。”
    “不錯,心裏有本賬。”
    劉魁道“在軍中時,司馬逼著俺等老粗識數認字,開始均覺著苦,如今方知此中好處。嘿嘿,若無當初在軍中學得些本事,哪裏管了這些事,算賬都算不過來。”他是個河東降兵出身,到豹軍後一直在輔軍幹活,年歲大了,被李老三安排到此做了屯長。想起當初被逼著認字、識數的艱苦歲月,漢子臉上流出滿足的笑容。
    “家裏怎麽樣?”
    劉魁比了三根指頭,道“嘿嘿,仨婆娘,五個娃。”
    “五個娃?養得過來麽?地夠種麽?”
    “成。大郎十六了,這二年跟俺也練了兩手,開春打算送到軍上去。二郎十二,已能幫著幹些雜活。三個婆娘都能幹。家裏這不還有兩口奴隸,也能頂一把。地麽,咱這就不缺地,嘿嘿。”
    李老三幾次進草原打草穀,擄回的部分人口就發賣給軍戶做了奴隸,既能給軍士們解決生產問題,還能幫他們消費一把,李三也好回籠些成本,皆大歡喜的德政啊。“三個?我印象你家是兩個女人吧。”對這些舊部的家庭情況與生活,李老三這個老領導還是很關心的。
    劉魁嘿嘿笑道“那是早兩年在燕城分了倆婆娘,前歲這不新討了一個。”
    李三會意。有不少義昌難民家裏有女娘的,都跟本地軍漢或老軍結了親家,彼此成就,甚好。想來這劉魁也是如此。“娶了做正妻麽?”
    “啊。還是司馬懂俺。”劉魁笑嗬嗬道。
    “嗯,可有一點,咱爺們兒得喜新不厭舊。前麵兩個別管怎麽來地,人家跟你這些年,鞍前馬後伺候了,不可娶了新人倒叫舊人委屈。”
    劉屯長心中並不認可這個說法,那正妻跟奴婢能是一回事麽,麵上卻憨厚地笑道“那不能。”也沒說什麽不能,心曰李司馬就是心善,實在是個好上官。
    個人家事,李三也不多口,道“嗯。咱與弟兄們相約共富貴,這可不是嘴上說說地,一定要做到。遼水這邊我想至少墾田四千至五千頃,安置四五千戶。現在才開始,好好幹,你是老人,從河東跟過來快十年了,不讓你白幹。
    娃娃先不要往軍裏直接送,明春送到燕城來,我打算給娃娃們辦個武學。娃娃到年紀就送過來,習武、習文都有教練帶。學得出來便去軍中幹,若不是那塊料嘛,再看看幹點啥,總有個活路。嗯……
    李老三打開話匣子,就絮絮叨叨述說他的宏偉藍圖。凡是跟過他的都知道他的這個毛病,不管信不信吧,屋裏眾人都恭恭敬敬做洗耳恭聽裝。張德也在旁靜靜地聽講,忽然有軍士進來稟報,張德聽了,輕聲對李三道“李司馬,契丹大汗阿保機要來會盟。”
    “誰?”
    “阿保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