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老兄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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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與許多人以為的不同,兩軍交戰,大部分時候都是枯燥乏味的,酣暢淋漓、摧枯拉朽反倒罕見。朱有寧不願冒險,鄭守義、劉守光不願冒險,王師魯更沒有拚命的思想準備,或者說,開戰之前王師魯或者心懷某種幻想,可是當他真正經曆了戰場的血腥洗禮,什麽欲念也都煙消雲散了。
    所以,齊州之戰隻能又是個虎頭蛇尾,甚至說他“虎頭”都很勉強。汴兵回城,聯軍東向,各自收攏了傷兵,收斂了遺骸,各自罷兵。
    當然,事情沒完。
    麵對來勢洶洶的平盧軍,汴軍收縮到齊州的州治曆城,聯軍便占了東邊的章丘,正好堵在汴兵東進的路上。鄭、劉兩位大帥本來也不是為了平滅汴軍來的,既然朱有寧不給機會,他們也樂得這樣對峙下去,若能地老天荒也不錯。汴兵謹守曆城,他們也在章丘住得踏實。
    齊州戰場由此便安靜下來。
    暫且放下這邊不說,來看幽州。
    大唐東北的這個藩鎮,這幾十年真是命運多舛。李匡籌逐兄上位但不能治鎮,亂糟糟被河東打了一把秋風。劉仁恭經過努力擺脫了獨眼龍的控製,還拿下了義昌,可惜轉手就在魏博送了一大波,非常傷筋動骨。
    好在都過去了。
    李聖到鎮數年,殫精竭慮,至天複三年即西曆九零三年,盧龍治下已有兩個屬鎮,軍隊總計突破十萬,可稱二十年來未有之盛。隻是攤到幾個方向上力量仍顯單薄。李老三在營州看老窩,鄭二、劉二在南邊吸引火力,李聖人坐鎮幽州,忙著搞錢搞糧搞女人,哦不,練兵。
    按照後世的說法,如今的射日軍既是預備隊也是教導團,秦光弼就是總教練,如今有個正式的官職,喚作都教練使,就是教練使的頭頭,募兵練兵有他抓總。
    一年之計在於春,又到每年一次的春耕季,李聖出城看了春耕進展,各項事務都井井有條,便回來將愛將秦光弼叫來一起吃酒。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,二人推杯換盞憶苦思甜,李洵小夥子在旁添酒布菜伺候。
    “秦郎。你不怪我吧。”李崇文半眯醉眼似是酒意上頭,突然冒了一句。
    秦光弼一愣,道“此話怎講?”
    “揣著明白裝糊塗。”大李子食指連點,道,“自到盧龍,軍功與你總是無緣。射日軍練成一批被抽走一批。打義武,你出了大力,節度使卻給了鄭二。你可莫說一無所覺。”
    大頭大哥說得如此直白,秦光弼憨笑著沒吱聲,這話怎麽接?這話沒法接,隻能繼續裝傻充愣。大李子放下酒囊,伸展了四肢仰躺在木榻上,目光幽幽,似已穿透房頂的遮擋射入星空。緩聲道“秦郎。你可知當初遠走塞外,實是三郎一力推動。”
    秦光弼道“嗯。在安邊時,三郎便說北走營州可活。”
    “可曾記得你我當初何故從軍?”
    秦光弼悵然道“這世道,除了從軍沒得出路嘛。”
    “是呀。當兵吃糧,搏場富貴。當初在劉帥帳下,也隻是想這些事。”李崇文沉浸在回憶中,幽幽道,“可是有一次三郎問我,何為富貴?我說,若能節度一鎮,可謂富貴。你猜他怎麽說?”
    大李子說到此處,翻身側躺起來,目光灼灼地看著秦光弼,看得老秦十分茫然,隨口問“怎麽說?”
    李聖複躺回去,語轉哀涼道“三郎曰,做節度使然後等著殺頭麽?”
    “啊?”秦光弼聞言一驚。
    “假裝,哼。”大李子一點不給麵子,果斷拆穿了秦光弼的做作,語速略快,道,“三郎給我算了筆賬。便說盧龍,那會兒匡威還在。天寶以前不算,自李懷仙以來,盧龍共曆二十五任節度使,計百二三十年,平均在位五年,其中被殺被逐者十六任。哦,如今加上匡威、匡籌、劉帥,是一十九任。
    那八人嘛……
    大李子開始掰著指頭算數“朱滔在位十年,鬱鬱而死。其表弟劉怦在任二月病死。劉怦孫劉總殺父上位,在任十一年入朝,出家為僧,暴斃。張仲武還不錯,在任八年病故。周綝驅逐張直方自立,一年病死。張允伸在任二十有二年,善終。李茂勳、李全忠皆是一年左右病死。也就張仲武、張允伸還成,然此二人之子張直方、張簡會皆不滿一年被逐。
    三郎問我,欲我家也步此後塵麽?”
    李聖人言語不輕鬆,秦光弼背上的冷汗更是已經浸濕了脊背。這麽多任節度使的姓名經曆秦哥兒未必記得全,但殺將逐帥這個傳統那還用說?首任李懷仙就不得好死。誰幹得?就是兵馬使朱希彩、經略副使朱泚及其弟朱滔挑頭。那不就是他老秦這樣的大將麽。
    一批一批,一波一波,前赴後繼,無窮匱也。
    帶頭大哥這是要幹嘛?左右瞅瞅大侄子同樣愣愣怔怔聽得投入,秦光弼就覺著屁股底下有針,坐不住了。不等他表忠心,大李子揮揮手,像是安撫他,又像是要揮開什麽煩惱,道“三郎講,若是一人殺將逐帥,那是此人之罪。倘若上百年都這麽幹,則非個人有罪,而是世道壞了,事情錯了。”
    秦光弼忙連連稱是。
    “隻有這些位置,我占了,別人上不來。我活著,老兄弟賣幾分麵子,叫一聲大帥,我死了。”李大郎自顧自說著,指著長子李洵道,“這基業是咱弟兄提著腦袋打下來地,他算老幾。”
    秦哥兒狠吞了一口唾沫,大氣都不敢喘。就聽大李子又道“若欲眾兄弟共富貴,一在於做大,一在於上下相安。隻有事業不斷做大,才由許多位置安置眾人,隻有上下相安,才能共保富貴。”
    “是是。要做大,要上下相安。”這頓酒難吃啊,秦光弼都快哭了。
    李聖全當不見,依舊自顧自道“做大容易麽?河朔三鎮,立鎮百年,家底殷實,兵強馬壯,可是你看看如今是甚光景?魏博已為宣武附庸,成德四處花錢消災。盧龍麽,嘿嘿,若非我軍力挽狂瀾,是跪河東還是投宣武也難說吧。”
    “是。若無大帥力挽狂瀾,八成要向宣武低頭。”
    “咳。你慌什麽。”大李子好像才從自己的世界裏出來,才注意到老兄弟的慌張窘迫,他重新坐起身,招呼長子給秦哥兒滿上一碗酒,“那你說,為何劉帥十萬大軍潰亂,你我便能站住呢?”
    秦光弼苦思,這裏頭小劉反水功不可沒,但此時此刻,好像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?看他半晌不語,大李子與他碰了一碗酒飲下,伸手拍著秦哥兒肩膀道“秦郎,因為有你,有德生,有義貞,有這千千萬萬弟兄幫襯呐。可你是否想過,劉帥也有弟兄,李匡威、李匡籌也有人,最後為何都鬥不過梁王、晉王呢?”
    李聖人動作很輕柔,但是他每拍一下,秦光弼就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劇烈地顫抖,豆大的冷汗就從額角滑下。他大腦一片混亂,哪裏知道該怎麽回答,隻能搖頭表示不知。李聖道“因咱這支盧龍軍與彼輩不同。”他將一隻茶盞擺好,道,“你細想,在安邊,我軍收了批河東降兵,還有一些草原胡兒。在河東,又進來許多胡兒,不少昭義降兵。回來盧龍,願隨你我去平州者,皆是開拓進取之輩。山北數載,則是山北子弟,各部胡兒。你算算,軍中幽州兵有幾人?
    河朔三鎮立鎮百年,軍士親黨交固,從上到下隻想守著各鎮那一畝三分地過小日子,哪有進取之心。李匡威為何下台?雖有李匡籌之故,亦不乏其常年征戰而所獲不豐軍中怨氣頗高之故。
    成德、魏博淪落,盧龍尚有一戰之力,蓋因盧龍地處邊塞。雖幽、薊等地軍士固步自封,尚有山北子弟可用,尚有胡兒可用,故我遠走塞北亦是為了這些兵源。我軍能戰,正因積習少,肯拚命,若是多用幽、薊這幫殺才,嘿,外人打進來或肯拚命,設使其出鎮作戰也就難說。正因有了這些進取之輩,我軍回歸盧龍後又多選良家子入軍,少了許多掣肘,這才有點樣子。”
    朝廷威望掃地,當今之世無異於漢末,諸侯爭鋒,優勝劣汰,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。義武、義昌之後,成德、魏博、淄青,乃至河東、宣武。哼哼,魏蜀吳三家歸晉,咱盧龍難道就做不得那個晉麽?”
    秦光弼聽著頻頻點頭,李聖話鋒一轉“以後出鎮作戰才是常態,而且會越打越大。據稱梁王已有二十餘萬兵,當然,良莠不齊,但精銳亦不下十萬。李茂貞完了,王師範我看也撐不許久,以後就是晉王、梁王與咱三家。奈何我鎮又要盯著塞北,還要與梁、晉鬥智鬥勇,須要兵,要精兵,要許多精兵。
    兵從何來?鎮中可用之老卒已搜刮一空,不論山北子弟、各部胡兒,還是鎮中良家子,皆需一可信之人為我操練。秦郎,練新兵,你這都教練使責任重大呀。設想,全鎮新兵皆出自你手,你又手握重兵……
    李崇文在秦光弼的肩上用力捏了一把,道“秦郎,我欲與君共富貴,便不可讓你即練兵又帶兵。今日是想問你一句,你願如義貞那樣帶兵在外,還是繼續做這都教練使。君子坦蕩蕩,小人常戚戚。你我兄弟之間,無事不可明言。”
    感受著大李子的真摯目光,秦哥兒背上的冷汗總算落了一半,這頓酒吃得嚇死個人,略作思索後,拜倒曰“李哥兒,射日軍我不帶了,俺專心做這都教練使。你放心,隻要錢糧器械充足,你說怎麽練,我便怎麽練。”
    秦光弼能夠如此表態,李聖甚為滿意,也不跟他客氣,道“如此,你從射日軍抽調三千人別設教練軍一部,你任指揮使。我讓三郎再給你五百人,今後,輔軍操練亦由你統管,如何操練先因循三郎舊規,不要輕易改動。射日軍使你來推薦一人。我欲在幽州、柳城各設一營地,專司操練新兵。塞內新兵先在幽州操練二月,行軍至柳城再練兩個月。塞外兵則相反。堪用者補入各軍各營。
    秦郎。你我兄弟風雨同舟,創下這份基業不易。但家業大了,諸事繁多,可有一點,遇事多商量,隻要你我一心,辦法總比困難多。義昌不說。義武是個榜樣,以後拿下方鎮,節度使專管軍政,與民政分開。
    領兵不練兵,練兵不領兵。節度使管軍,刺史、縣官管民。如此,大夥兒力往一處使,方能做大,亦能上下相安,方能共保富貴。秦郎,今日皆我肺腑之言,隻願你我兄弟能夠全始全終,翌日青史之上,亦為一段佳話。”
    秦光弼又向大頭大哥拜了,抬頭表情卻有些奇怪。思索片刻,問道“李哥兒怎麽今日想起說這些。”李崇文將兩封書信從懷中抽出,放到麵前。“本來我也沒想好,嘖,時不我待啊。鄭二來信說,平盧軍攻不下齊州,一部在章丘,大部已撤回博昌。他說,平盧軍久不經戰,王師範無能,他不敢留在河南,欲與劉守光退回河北。全忠十萬精兵,隨時可能打過來,如利斧懸於頭頂,我本欲從草原再調一批兵來,三郎來信卻說,擔心這一二歲契丹生事,還讓我速調兵馬回營州震懾諸胡。
    幽州是有五萬多人,可是哪裏夠用。亟需募兵練兵。不瞞你說,若你不幹這都教練使,我便得讓李承嗣去幹,換別人也不放心。明日你便抓緊籌辦,先募一萬,不在幽州募,去媯州募一批,去義武募一批,亦可去義昌。劉守光那裏我來說,給他些好處罷了。理順這一萬,抓緊再募。也不必等這一萬練完。若有必要,可讓射日軍再抽調人手助你。
    總之要快。
    汴兵打了年餘,王師範再無能,總能頂幾日。打完淄青,汴兵也得整頓,我估計能拖到明春以後。我鎮實力越強,梁王動手便越要謹慎,才能有更多時日發展。秦郎,拜托了!”說著,大李子俯身給老兄弟拜了一拜。
    秦光弼忙回禮道“營州那邊?”
    “營州亦不可失。我打算讓盧龍軍回去。盧龍軍雜七雜八有個六千,是否能戰我心裏也沒底,留在幽州也無用,不如去邊塞磨礪,殺汰一批,淬煉一番。我還想,以後各軍以二年或數年為期,去山北輪駐,免得在這邊住廢了。”
    “足夠麽?”
    李聖苦笑“隻能如此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盧龍軍走後,射日軍恢複亦需時日,滿打滿算,三鎮在塞內也隻四萬兵可用。不能再少啦。”
    秦光弼聽說亦不再言。
    事情談妥,老哥倆一時也都有些尷尬,今天的話題過於觸及靈魂,彼此都需要一點時間消化,吸收。如果可以李聖也不想此時觸碰這件事,但是時不我待啊。李洵送走了秦光弼,回來似有話說,又有些猶豫。大李子見狀,道“有話說,吞吞吐吐作甚。”
    “阿耶。”李洵道,“三叔他……
    小夥子又不傻,讀了許多書,這兩年也算有些見識。頭一次聽老爹這麽赤裸裸地說話,秦光弼這塊還好,涉及自家三叔這部分就由不得小李不在意了。
    李聖人看兒子青澀地模樣,拉他坐下,道“大郎。你三叔有句話,我覺著有理,今日說給你聽,望你能時時警醒。”認認真真看著兒子的雙眼,李聖鄭重其事地說,“莫問他人為什麽,多問自己憑什麽。”輕撫著孩兒腦勺,然後又撫了坐榻的扶手,道,“咱大唐武夫心氣高,天子怎樣,不服便是不服,說反也就反了。為父何嚐不想將此位傳你,可是坐不坐得穩,卻要看你本事。為甚讓你去軍中曆練,嘿,咱盧龍,為將者沒點手段,不與軍士同甘苦,誰認你是哪顆蔥。
    張仲武平定幽州叛亂,任內大破回鶻及二蕃,何等威勢?其子張直方在任不足一年卻被驅逐。李匡威若非接位前便隨李全忠東征西討,能坐得穩?莫去多想你三叔,隻需問問自己,憑什麽這些驕兵悍將肯認你為主。
    亦休妄想一殺了之。上上下下全是驕兵悍將,都殺了麽?全殺了,你給誰做大帥?殺將?嘿,當初魏博田承嗣不想傳位其子麽?接不住啊。侄兒田悅稍微爭氣些,田承嗣唯恐諸將不服,使計盡殺老將,如何?田悅勉強上位,然軍將自此離心,魏博衰微亦由其種因。
    你隨阿翁不少讀書,曆史掌故當知不少。我隻給你提一點,前朝之事不必看太多,知道大概即可。我大唐與眾十分不同,得閑啊,多看看咱盧龍曆任節度使之盛衰,可以為鑒。亦可看魏博、成德,成敗盡在其中矣。
    我再跟你說兩處。其一,家和萬事興。無匡籌自亂,劉帥哪有機會?其次,不可因噎廢食。沒了爪牙,虎還是虎麽?若鎮不住,還不若做一富家翁,免得害人害己。若欲成事,你當多想如何趨利避害,如何爭取眾將支持,而非喊打喊殺。自毀幹城這種蠢事,萬萬做不得。明白?”
    父親諄諄教導,李洵躬身道“孩兒銘記在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