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一團亂麻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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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德州。
劉守光治鎮以來也算勤謹,數年經營,雖不能盡複舊觀,總算土地漸次開墾,民人慢慢休養,假以時日,仍然可觀。天複三年春,一股大軍來到,使本地難得熱鬧起來。正是劉守光與鄭守義的數千人馬。
自與汴軍於曆城小戰,平盧軍也就沒了進取之心,後來王師魯態度端正,欲將軍權交給小劉、老鄭統籌,看看還能做點什麽。隻要不是個傻子,都知道等朱三回來肯定饒不了他們。為了讓朱三不要著急北上,老哥倆也認真商量是否接下這趟差事,至少從戰場來看平盧軍也非一無是處。當年匡威救成德,成德軍也是由匡威統一指揮,如此合作在盧龍算是老傳統。
豈料沒幾天就聽說梁王已在東歸路上,汴兵大軍隨時趕到。
其實可想而知汴兵不能飛過來,就算千裏迢迢趕到也是疲兵,梁王真敢讓這些疲兵出戰,小劉與老鄭倒是求之不得。所以,他哥倆有信抓緊時間將平盧軍整飭一番,以期後麵再打不要太垮。卻是王師魯這膿包膽慫,一聽梁王東歸,立刻要走,並且平盧軍上下皆無戰心,群情惶惶。
劉守光、鄭守義兩位大帥眼見眾意難違,尤其曆城一戰咱老黑在陣前斬殺平盧軍士不少,置身其間實在心虛。這幫老兵殺自家大帥也跟玩鬧似的,誰在乎他老黑的腦袋。於是不等王師魯動作,也等不及李聖的回信,老哥倆趕緊告辭走人,直接退過了黃河。
自作孽不可活,平盧軍生死由天吧。
退回河北,哥倆又一合計,不忙回滄州。以朱三哥的一貫作風,這次打淄青多半會拉上魏博陪練,駐兵德州,也算給魏博提個醒,幹活不用太積極。這兩年彼此買賣都沒少做,應付應付得了。在此牽製了魏博軍,也算間接給王師範王大帥分憂嘛。總之鄭老板打定主意,就平盧軍那個鳥樣,要老子再過大河絕不可能。
魏博是真不想打,至少下麵的軍將都不想打。
自接到梁王的軍令,李公佺就跟吃了死耗子般難受。
在李公佺府裏,史仁遇跳著腳大罵“軍令?朱三居然都不商量,直接傳令了?他算個球?當咱是泥巴麽,任他揉捏?哼,傳說這廝東歸路上給獨啊不晉王至書修好,為甚?還不是怕河東背後搞他。怎麽,河東能搞他,咱魏博便不是人?逼急了咱聯合盧龍一起幹他。汴兵征戰年餘,千裏轉進必是疲兵,可一鼓而下。”
梁王果然沒有放過魏博,直接行令要這邊出兵助戰打平盧,一副上官派頭,讓魏博武夫們滿心羞惱。“奈何內部不靖啊。”李公佺歎道。
史仁遇看看老夥計,惡狠狠道“不靖?那便讓鎮裏幹淨了。那廝說是咱魏博大帥,卻歲歲將鎮中財貨上供汴州。魏博甚時成朱三屬鎮了?天子咱都不鳥他,朱三算個球。”說著壓了壓聲音,道,“我觀遼王對付這廝甚有手段。當初是河東、宣武兩頭掐,咱不偏不倚。如今河東不比當初,好在多了個遼王,那朱三也不敢真翻臉。”想想這幾年被朱三折騰,史仁遇就怒火上頭。借口打盧龍,在魏博的地盤上反複蹂躪踐踏,當誰傻麽?看不出來這歹毒用心。若非朱三打滄州,能把盧龍這幫殺才招來嗎。就因這檔子事,他們跟盧龍的生意是大受影響。
愛錢誰不愛?有錢才能給軍士發賞賜,隊伍才肯聽話。自打羅紹威上台以來,魏博是一邊吐血一邊放血,都快流幹了,幾個老軍頭早就怨憤不已。這次又要魏博跟著汴軍去淄青作戰,嘿嘿,小畜生欲借外戰消耗牙兵、鎮軍,當爺爺們眼瞎看不出來麽?
左手坐了個下切的姿態,史仁遇道“李公,除了這小畜生,你來做大帥,我等全力助你。朱三敢逼咱,便引盧龍兵入鎮。我看遼王坐擁數萬雄兵,是鐵了心要跟宣武幹,曆次交手朱三也沒得了好,聽說前陣子在曆城也打得不錯。淄青不能殺呀,有王師範頂著,對咱有好處。”
李公佺早看羅紹威這小屁孩不順眼,隻是決心難下,畢竟不是十幾年前。羅弘信上台時,樂從訓就得了朱三支持,但那會兒宣武還不行,他們兄弟一起戰退了汴兵,扶羅弘信上位。可恨今非昔比了。吞了鄆、兗,朱三實力大漲,這把又在關中發了橫財,勢大難製呐。若無強援,讓他老李跳反,是真沒這個膽量。
其實,他李公佺亦欲與朱三結好,隻可惜人家看上了窩囊廢羅紹威。這不難理解,那廢物好拿捏啊,若自己是朱三也得扶羅紹威這蠢豬。萬幸蹦出個遼王,淄青戰事是個動手的好機會,趁汴兵被牽扯在淄青,快刀斬亂麻,隻要動作快,大不了辦完了再給朱三低個頭嘛,隻要麵上過得去,朱三怎麽著,真要來魏博拚命麽?不至於吧。
不過真要動手還須一個恰當的時機,免得玩脫了。李公佺默默合計,也向史仁遇湊近了道“那小畜生日日防備甚嚴,貌似諸事不管卻到處撒錢,甚是麻煩。”這話不假,羅紹威為了活命也十分努力。一方麵,這廝每歲給朱三上供都是十萬貫起步,上不封頂,年年有歲歲給,這仔賣爺田心不疼的手筆,反正李公佺幹不來。另一方麵給鎮中將士錢也舍得,這就尤其麻煩,大頭兵們有奶就是娘,羅紹威肯花錢,大夥兒造反的勁頭就不足,要讓這幫老兵跟著鬧得使點手段才成。“要麽不動,要就雷霆一擊。義昌、義武這不屯在德州麽,梁王讓出兵,我看不要硬頂,就往德州去。嘿嘿。都是自己人,哪怕走個過場也有交代,順便讓十三郎過去說說。嗯?”
史仁遇立刻深切領會了老夥計的言外之意、中心思想,笑曰“善哉。”
……
史十三出現在營中,很出鄭大帥的意料。自前一別,二人已數載不見,將這擔挑哥請進大帳落座。老友見麵本是喜事,又是親戚,不想鄭守義開口就不大友善,道“忽聞你魏博出兵來此,這是作甚?真要跟著朱三那廝一條道走到黑麽。也不知你等是怎麽想,朱三靠得住?遠了不說,當初那廝還是亂匪,眼看黃巢要完,欲投誠,田令孜卻有心斬他,是王重榮作保才有命在,朱三還認了王重榮做舅舅。結果怎樣?王珂屍骨何在啊。
那小白臉歲歲拿鎮裏錢糧給上攻汴州,有何居心看不出來嗎?你等也真忍得。看咱盧龍,劉窟頭哪怕是晉王扶上來,也不敢做這吃裏爬外之事。嘿,我也不好說你,魏博真是越來越窩囊了。”
麵對老黑的指責,史懷仙也有些氣悶,接過一囊酒狠灌兩口,恨恨道“氣呀,怎麽不氣。”手在刀柄死死攥了一把,道,“李帥、史帥,還有李重霸等將,連程公信皆欲斬了那廝。奈何我鎮也難呐。朱三欲對我下手不是一日兩日,從前他力有不逮,如今,嘿。你盧龍離得遠,俺魏博距離近呐,汴軍早上出發,晚上就到魏州。無險可守奈何?內部不靖,外無強援,怎好動手。”
鄭節度聽說,哈哈大笑,道“十三郎,你我之間還要打啞謎麽?”屏退左右並讓小屠子到外麵看著,帳外二十步內不許有人。
“嘿嘿。”史十三看小屠子跑進跑出安排妥當,才道“李公、史公讓我來,便欲與李大帥聊聊。”
“哦?”鄭守義將身前傾,凝神靜聽。
史懷仙道“朱三讓我鎮出兵討淄青,羅紹威欲發兵,奈何鎮中上下皆不願。李公、史公遂與各將商議,有心借機斬了這廝。然紹威為其子娶了朱三長女為妻,眾將投鼠忌器呀。”
做了節度使,鄭哥努力提高業務水平,尤其最近跟著劉守光廝混,自覺又有進步,尤其對周邊的主要人物多了許多了解。魏博與汴州的這門親結得不久,其實羅紹威也就二十七歲,長子才十來歲,就著急忙慌娶了朱三長女為妻,用意何其明顯。看史十三躍躍欲試的模樣,鄭守義道“直說,李公欲我怎樣?”
十三郎道“其一,須同李節帥相約,一旦鎮內發動,恐怕汴兵幹預,盧龍需遣軍助戰。淄青這不鬧起來麽,我等已將牙兵帶出,各鎮兵、州縣兵亦在集結。不過,”史十三臉麵有些發紅,“你也曉得,我鎮這些老兵武技不差,隻是與汴兵相比少了口氣,若汴兵幹預,需得你幫手。”
都說殺將逐帥,其實真要幹也不容易。具體到魏博,主要障礙就是朱全忠。這老小子沒事兒還找事插手魏博事務呢,一旦鬧起來,能饒了他們?
不過這都不是鄭大帥要操心的事情,魏博若能倒過來那真是天上掉餡餅,哪怕鬧起來給朱三添堵都是好事,至於魏博要遭多少罪,那就不是咱鄭哥要操心的事情了。鄭老板也不問許多,滿口應下道“好說好說。汴兵敢來,爺爺親自上。怎麽,就要動手麽?”
史十三鄭重道“嗯。李公欲趁汴兵東討淄青不得分身。”說著手刀下劈,模樣十分凶惡,好像已經將羅紹威的腦袋斬落。
鄭守義頷首曰“嗯,成。我這便遣人去見李頭,屆時也讓鎮裏出兵。”
“還有。需運些鹽來,有錢有糧更好。發動大軍,無錢不成。這幾歲虧空太多,鎮中倉底都快幹了。”這是實話,不發賞賜還想讓大頭兵賣命,那是絕無可能。說著翻著白眼看老鄭,“前次你等踐踏農田太也下做,好懸沒鬧了饑荒。就那一歲,屯糧幾乎吃光。喪盡天良呀你……
“嘿嘿。”鄭守義恬不知恥地開脫道,“老子也是被逼無奈。說到底還得怪你魏博,做做樣子得了,跟著汴兵真打,德州都給攻破,還屠城,劉守光都快瘋了。爺爺一鬧,你不就好回去了麽。花錢消災,花錢消災吧。左右你魏博人多,屁事不大。”看看史十三有點要發火,老黑忙說,“鹽好說。李三鹽場鹽都堆不下。有一歲這廝發賞賜,一人發了十石鹽。十石呀,他媽一千斤怎麽吃,全拿給胡兒換牛羊了。包在我身上,你說個數,正好水運方便,直接走永濟渠運到。”
史十三看前麵事情說妥,又道“再有,嗯,你我兩軍需做下一場。”
“啊?”鄭哥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史十三連忙解釋“假裝,假裝。你我兩軍列個陣,互相放幾箭做做樣子。而後你回營,我軍正好借口駐下不走。啊?不懂?”
鄭哥恍然大悟道“那成,約個日子,我與小劉說好,別整誤會了。”
史十三又想想,道“嗯。我問你個事。”
“說。”
“事關重大,你可不能蒙我。”
看史十三一本正經,老鄭也很嚴肅,道“你我一家,蒙你作甚。”
“這淄青能成麽?”
“甚個意思?”
史十三道“李公言汴兵在關中打了年餘,回來也是疲兵。那平盧軍亦是強軍,當初朱瑄、朱瑾兄弟倆跟朱三打了好有十載。當然,朱三今非昔比了,但王師範再膿包,也能扛幾年吧。因此欲借機發難。隻是,我怎麽覺著懸呢。
據說王師範那廝早早便與李帥約期出兵,結果整整拖了年餘才動。前陣子鬧得動靜不小,可我怎麽看著像玩鬧呢?你在齊州跟見過平盧軍,說實話,究竟如何,別老子才動手那邊卻垮了。屆時汴兵過來,你再不來,爺爺可全完了。”
平盧軍肯定是個完蛋,就算底下軍士不算爛透,攤上個王師範這麽個蠢貨他也好不了。但是此刻正要魏博出力,這話當然不說,鄭守義故作凝眉思索片刻,萬分誠懇地說“平盧軍嘛,手底技藝還成,隻是十年沒打仗,難免有些生疏。”他是很想拍胸脯說平盧軍可靠,但眼前這哥是自家人,不好太過分,再說都是行家,說得太假誰信呢。鄭大帥一本正經地敘述,“浪戰打汴兵我看差點意思,上次在齊州也是靠俺才能得勝。不過守城麽……肯定能成!淄青錢糧充沛,隊伍往城裏一縮,那就是烏龜進了殼,朱三且咬不動呢。
嘿,也不指望王師範頂個三年五載,哪怕頂住一兩年呢,一個羅紹威還殺不完?嘁哩喀喳,生米煮成熟飯,朱三還能怎地。放心,這不還有俺呢麽。”黑爺邊說邊將胸脯猛拍,反正是將魏博豁出去他也不心疼。
十三郎將信將疑地看了這個親戚哥,咬著下唇道“那成,我先回去。這兩日會再遣人來,俺也不好總來。”將手一伸,“你留個信物給我,屆時讓信使持信物來尋你。我看就在這日吧,抓緊做一場,李公便好給朱三報信了。”
鄭二道“呃。我是沒問題啊,不過……這麽幹朱三能信麽?”回想起朱三哥那張沉穩智慧的臉,鄭大帥心裏有些沒底。
那老小子可不是好人呐!
史十三信心滿滿地說“嘿。你我若是打生打死他才不信。上次打德州,其實我等也是走走過場,安德那是人汴兵打破地。”
這麽說鄭哥就放心了,反正玩砸了也是魏博頂在前頭。淄青、魏博都鬧起來,真好。末了還是有點良心不安,道“十三郎,要不你再尋個由頭將家眷送我這來?一旦發動,刀槍無眼,莫傷了家裏。”其實他想說史十三幹脆拉著隊伍到義武來得了,但好像現在討論此事極不合適,便改了口。
史十三本能地想要謝絕鄭二好意,話到嘴邊也給收住。對呀,再怎麽籌劃,鬧起來就沒譜,家眷留在鎮裏太危險。便道“嗯,我來安排。還去營州麽?”鄭哥道“跑那遠幹嘛。俺家都要搬回來。去幽州吧,在顯忠坊老宅安頓。”
史懷仙亦覺可以,又與鄭哥商量幾句,揣著酒囊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