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山北,山北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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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遼東城。
    山北烽煙再起,燕郡城附近已經亂成了一鍋粥,與之相比,遼東城附近還是一片祥和。或者是因為這裏屯駐有唐軍主力一部,又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,除了有幾個偶爾露頭的斥候,遼東城並無什麽警訊。乃至於直到王鐸的警報傳來,張德都感覺不可置信。
    將數月的情報反複梳理,張德總算明白阿保機跟他玩了一出障眼法。
    為了熬過嚴冬,牲口們恨不能將牧地的草根都刨出來吃掉,加上蹄子踐踏,對草場破壞極大。所以,每到草場返青,牧民們都需換個營地,哪怕走個十幾裏地小範圍挪挪屁股,也不能不挪窩。
    其實盧龍軍在契丹也有買通探子,但確實沒有察覺到這次變故。
    須知這年月要傳遞消息十分困難,尤其在地廣人稀的草原上。張德從蛛絲馬跡還原,大概猜到契丹人的手法。他們的主力本身已經脫產,不用專門集結,契丹人借著搬家集合部眾,同時嚴查出入,隻要認真些,還真就不會走漏風聲。
    近期盧龍並無北征契丹的打算,張德再怎樣也不好將斥候天天擺在扶餘,明目張膽地轉悠。
    他不想過分刺激這些禿頭蠻。
    如今,張德開始有些後悔了。後悔自己掉以輕心,後悔自己沒有聽從李三的建議,更深地,張德知道自己的問題究竟出在哪裏。
    盡管他是最早追隨李聖的元從,但是,他並非積極進取的性子,讓他跟著大李子衝鋒陷陣沒有問題,指哪打哪也絕不出錯,可是,讓他作為方麵之將,如今看來,確實是差了點意思。
    張德不懷疑消息的真實性,現在擺在麵前的問題是他該怎麽辦。
    山北的主力多都在他手,柳城的靖塞軍騎兵少,剛來的盧龍軍多是新兵蛋子,真正的主力就是他這一萬一千騎,其中尤以豹騎軍最精銳。
    眼前問題是敵情不明。
    據他了解,契丹如今能聚集四五萬騎,這是明牌。當然,除了阿保機身邊的大約萬多撻馬,其他人張軍使都不放在眼裏。就算是這萬把號人,張德也有信心陣戰破之。
    但是,阿保機會給他陣戰破地的機會麽?
    他與契丹接觸不短,這阿保機能帶著契丹從爛泥塘裏鹹魚翻身,絕非蠢貨,不會幹雞蛋碰石頭的事情。
    那他打燕城圖什麽?
    誰給他勇氣?敢來摸老虎屁股。
    邊上的書記官手都舉累了,輕輕將筆放下,等張軍使開口才好記錄。
    張德圍著輿圖轉圈,抬頭看見書記百無聊賴地坐著打瞌睡,道“馮書記,困了去邊上睡會兒。”心說,這小子心是真大。
    馮道聞言一激靈,向張軍使拱拱手,道“張公勿怪。”這小子說話自帶微笑濾鏡,張德瞧了,問道“此刻,李司馬定已知曉燕城告警,你在李司馬身邊日久,說說,李司馬會怎樣舉止?”
    馮道垮了臉道“張公,你與李帥、司馬如此相熟,怎麽反來問我。俺隻是個書記,豈敢亂說,擾了張公決斷。”
    “滑頭。本將自有計較,此刻我在問你,不得推搪。”張德跟李老三認識是不短,但交情其實有限。那廝在軍中主要負責輜重錢糧,搞錢派捐保障輜重著實是把好手,但打仗不多,對他的風格,張德實在心裏沒數。
    不,也不是心裏完全沒數。就從李老三反複要動手做掉阿保機的情況來看,張德很清楚,這小子比自己黑多了。
    可是正因為知道,才讓張德難以決斷。
    他老張隻是手黑,李老三是心黑。
    馮道看看躲不過去,想了想,道“張公,我非武人,於軍旅之事不便置喙。不如我講兩件李司馬有關之事,張公看是否有用。”
    “你講。”張德心中煩亂,端坐榻上,作洗耳恭聽狀。
    馮道抬頭略作思索,道“光化二年大軍入塞,李司馬本意並不讚成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
    光化二年入塞,就是大李子趁劉仁恭南征入塞那一次。張德頗覺詫異,那一戰,堪稱精彩。一戰全取幽州,徹底打開了局麵。張德記得,當時軍議決定南下時,李老三是積極配合的。怎麽說不讚成?
    馮道曰“彼時劉仁恭南征,遼王欲借機南下,然李司馬說,劉帥威望正高,有十萬大軍在手,情況不明,貿然南下過於行險。且朱全忠大勢已成,占了盧龍,便須與其正麵周旋。叵耐河北無險可守,瀛、莫等錢糧重地緊鄰魏博,十分被動。此時取幽州,是自討苦吃。
    又雲,營州亦有沃野千裏,礦藏豐富,四方沒有強敵,不如全力先滅契丹,收其部眾,再征渤海,經營遼東,而後可西征統合草原。塞內各鎮任他互相廝殺,隻會愈發虛弱,短則十年,必有可乘之機。
    我軍收攏流民,鎮服四夷,厚植根本,待塞內疲憊,提雄師席卷南北可也。此所謂欲速則不達,後發卻可先至。”
    張德聞言,這確實像是出自李三之口。張德親曆其事,取盧龍看似順利,實則十分僥幸。順利拿下渝關守捉是僥幸,取薊城是僥幸加行險,劉仁恭在魏博大敗則完全是老天爺幫忙,否則可就尷尬透了。且如今也確實陷入此種困局,看起來地廣兵多,其實麻煩更多。他為啥沒有派斥候跑扶餘天天盯著契丹人,不就是不想太刺激對方麽。
    “此話我未曾聽過,你如何得知?”張德疑惑道。
    馮道說“為南下之事,李公與李司馬曾在家中多有爭論。此乃我在司馬府上碰巧聽到。”
    張德道“李公怎麽說?”
    馮道搖搖頭道“我隻聽了一半便被趕走,李公所言非我所知。”
    “嗯。這是一件,還有一件呢?”
    “哦。俺記錯了,隻這一件。沒了。”
    “沒了?”鄭守義那老屠子就一直不喜酸丁,張德發現自己對眼前這個小滑頭也有些上火。才說有兩件事,定有兩件事要說,而且,李大說了什麽這小子肯定也都知道。奈何這小子咬死不說,張將軍也沒辦法,誰讓人家是李老三的內弟呢。張德將這酸丁的話反複咀嚼數次,不確定道“你是說,李司馬主張全力先滅契丹?我怎不知他說過。”
    馮道沒有正麵回答,卻似乎又想到什麽,道“我在李司馬身邊,常見他看著塞北輿圖發呆。有次我問看什麽,李司馬曰,守在四疆不如守在四夷,西北、東北是中原兩大禍患,不可不掌握手中。方今西北草原一盤散沙,暫不足為慮,但契丹有雄主,不可使其成事。我說,契丹躲在扶餘苟延殘喘,不必憂慮吧?李司馬說,防微杜漸,何必亡羊補牢。”
    張德試探著問道“你是說,李司馬此刻會想借機剿滅契丹?”
    如此突兀的一句話,馮道似乎全無準備,一攤手道“張公,此非我所知。”
    張哥撓撓頭,感覺滿頭長包。
    遼王信他重他,給他這個機會,結果玩砸了。
    張德強壓著心中的鬱悶,盡量平複心情,以便能夠準確分析局麵。
    首先還是敵情不明。
    燕城、柳城,糧食豐足、器具充盈,王鐸雖聲名不顯,卻是個老軍,死人堆裏爬出的,並非飯桶,禿頭蠻拿頭打麽?再說,就算不計代價拚下一城兩城又如何?盧龍雄兵主力不損,難道不會報複?
    擄掠?契丹能來這邊搶,唐軍就不能去扶餘搶麽?
    互相傷害?
    營州有塞內為後盾,就算全打爛又怎樣,但是扶餘砸爛,禿頭蠻喝風去麽?
    打不下城,擄掠意義又不大,那就是要殺人?比如算計他老張或者李三?
    這就更可笑。不是不能想,但過於異想天開吧。
    巫閭山以東這邊地勢平坦,無處設伏。即將入夏,大遼澤泥濘不堪,難道契丹想藏在大遼澤裏,等機會暗算他?還是有信心在平原上吃掉自己這萬餘騎?阿保機打算出多少兵,準備死多少人?
    無數個問題在眼前徘徊。
    張將軍難呐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五月二十六日。
    契丹軍居然真的開始攻城。
    頭數日打得比較兒戲,胡兒們烏泱泱衝上來,護城壕都過不了就被箭雨射回去。城頭的武夫們都開始將守城當成炫技現場,尤其是盧龍軍一批新兵蛋子,剛上城頭時著實緊張,待發現胡兒們如此拉跨,一個個都抖起來了。
    但是到了第三日,畫風突變。衝上來的不再是胡兒,或者說,不再是阿保機的軍隊,而是被他們擄來的部民、漢兒。盡管已經進行了疏散、告警,畢竟地域廣闊、時日短暫,仍有相當數量的人口被契丹俘獲。比如燕城以北的各部至少過萬被俘,周邊屯點居民亦有過千失陷,具體完全沒數,隻看見他們被禿頭蠻用刀逼著上來填溝壑。
    哀嚎一片。
    眼見著人群靠近,城頭不論盧龍軍還是燕城軍都很傻眼。說到底,他們大多沒怎麽經過實戰,尤其燕城軍,不但是半隻菜雞,城外更有許多就是其親眷。燕城軍,最初是征募燕郡城精壯充數,後來就由退役老兵及遷來的漢兒精壯逐步替換,原先那些大部都重新安排去耕牧、做工、修橋鋪路。
    這二三年,從塞內陸續牽來大批漢兒,極大改變了營州的人口結構。也正因如此,在燕城附近屯田的大多都是軍士家屬。
    如此局麵,燕城軍難免遲疑,不敢發矢,初來乍到的盧龍軍更不敢作孽。胡兒們便借著這個當兒,玩命填土,眼見壕溝都被土袋堆出幾條通道,感覺火燒眉毛的王指揮忍不了了,帶著一批老軍壯膽,衝上去,硬著頭皮斬了幾顆腦袋,這才逼得軍士放箭。
    親見城下慘嚎一片,韓刺史氣得血灌瞳仁,抽出腰間鋼刀一頓亂舞,恨不能飛身下城,到那胡兒旗下將賊酋手刃。爺爺費勁費力花了多少心血,才安頓了這點百姓,就被胡兒們如此糟蹋,老韓心中真是鮮血長流。
    遼王根本無意對契丹趕盡殺絕,事實上,許多契丹都已入夏,而且安居樂業。大唐,在這方麵一向包容,凡是歸順的,至少都比他們造反日子好過。遼王也絕非器量狹隘之人,飽讀詩書的韓刺史無法理解,為什麽阿保機好好的日子不過,非要搞這一出。
    千言萬語,歸根結底,就是一句話四個字。
    什麽?誌存高遠?那不可能,就是“種類下賤!”
    見過大場麵的王指揮站在牆頭,看著城上城下菜雞互啄,眼角有點發幹。心道好懸,同時又有些疑惑,盡管手下遠不能同老三都等精銳相比,但是看看禿頭蠻器械粗陋,想攻破燕城怕不能夠。是憑那幾根大木杆子撞城門,還是那幾架飛梯爬牆頭麽?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盡管數日攻城進展不大,阿保機的心情卻並不著慌。
    在他身邊,主要是耶律家的兄弟、親族。
    “敵輦,你看出什麽了?”
    阿保機的舅哥蕭敵魯見問道自己,沉聲道“城中守軍羸弱。”
    “不錯。”阿保機信心滿滿道,“我早說,唐兒心在山南,山北隻是個空架子。若在從前,唐軍早殺出來了,我軍渡河就沒敢騷擾,這都圍了數日,可見一兵一卒出城?隻要咱打掉一東一西兩支唐軍主力,再將這些屯點毀去,嘿嘿。明日起,旦夕攻城不停,我倒要看看,燕郡城能撐幾日,柳城和遼城這兩支烏龜又能熬到幾時!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次日,血戰開始。
    多年經營,燕郡城外城周長十二裏,城高二丈,麵闊丈五,每四十步有馬麵,東南修有內城,長寬各五十步,其中望台即點將台是城中最高處,較外牆還高一丈五尺,站在其上,全城內外景致盡收眼底。
    挨著外城的東北角,又圍了一座附郭,城牆稍較外城挨了一二尺,如今安置了許多逃在城中的人口。為了避免間隙作亂,李老三對塞外這幾座城,都做了苦心經營,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場。
    天微微明,契丹人便出營攻城,仍是攆著所獲部民、屯眾,搬土堆石,用生命和鮮血填平了一段段城壕。其後,便將些簡陋的刀槍丟在地上,讓幸存者拿了,繼續扛著飛梯登城。
    城下,一片哭嚎。
    有了昨日的教訓,王指揮在軍中苦口婆心做了半宿的思想工作,連哄帶嚇,總算守軍還算聽令,城頭箭矢齊發,打得有板有眼。
    在消耗了數批生命後,契丹忽然換上一波悍匪。因胡兒皆著皮袍,城頭守軍亦未能辨明,待接戰才知不同,原來是渤海人與部分野人。這幫殺才口銜刀、手持盾,搏命猛衝,城頭守軍已經習慣了前麵那些軟趴趴的節奏,竟被打個措手不及,許多敵軍攀著飛梯就上了城頭。
    眼見城頭的菜雞囊糠,王指揮旋風般帶著數十親兵衝上。這些是城中為數不多的老卒,有的缺手,有的瘸腿,但是作風狠厲、配合默契,著鐵甲,持利刃,一個衝鋒就將城頭的胡兒殺敗,解了危機。
    城下敵軍亦如潮水般退去,王指揮俯在牆頭,喘著粗氣,心情大壞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城中糧庫有多處,內城外城皆有,張桂娘所在是燕城西南角的一處,與內城西牆不遠。母大蟲豐富經驗,請得差事,從城內征召大批壯婦,搜羅大鍋囤積柴薪,準備布匹,將全城有數的幾個郎中以及全城的屠子都給弄來,做好準備。
    累呀!
    頭兩日傷病不多,但是屠宰任務重啊。進城許多人口,還有數不清的牲口,大軍圍城,哪有糧食養它們,趁著沒有掉膘,韓刺史一聲令下,全都殺掉,反正城裏鹽多,統統醃起備用。母大蟲自告奮勇,主持了大部分宰殺工作。
    好乖乖,短短數日,用廢了多少好刀。
    前麵打了幾天,傷兵也沒幾個,今日倒好,剛過正午,就從城上運下一批又一批傷患,人人鮮血淋漓,哭嚎不止。屠子店的老板娘指揮幾個熟手屠子,幫忙包紮止血、接骨截肢、縫合傷口,看看手法都已圓熟,遂讓鄭老四盯著,自又披了甲,來尋王指揮、韓刺史。
    韓夢殷一直在點將台,見這悍婦到了,忙迎上來道“夫人怎麽來了?”
    母大蟲抱抱拳,道“怎麽傷兵來這許多?”
    此時,胡兒正在玩命攻打,王鐸忙著指揮顧不上招呼她,韓夢殷就領著母大蟲來在窗前,指著城下道“胡兒發了瘋,守軍經驗不足,方才吃點小虧。還好,王公指揮若定,李軍使勇武,當無大礙。”
    順著韓刺史的手指,鄭張氏向下望去,正見守兵們將一鍋金汁傾瀉,燒得城下慘嚎。有幾個胡兒剛剛露頭,便被軍士用大槍戳翻墜落。一個身披明光鎧的將領,在若幹衛士簇擁下,於城頭來回比劃,想必就是妹婿了吧。